第二十一章

舒望星又笑。
似曾相识的高歌。
夜暮终已降临。寒意陡地浓重起来。
在圆月谷中,同为剑尊之子,他的地位和武功,原是仅次于月神的。
秋姨道:“可天正教一旦追上来,怎生了得?”
这是离开青州的第三天早晨。
舒望星也叹息道:“所以我只有回谷去了。”
因为舒望星受制,不宜骑马,而马车的速度,是无论如何赶不上单人匹马的。所以这两日来,小嫣带了一行人昼夜兼程,途中除了吃了几顿饭,换了一次马,几乎不曾休息过,生恐耽搁久了,会在途中遭遇天正教高手的截杀。自然紫骝马没有换过,即便银子再多,这样万里挑一的好马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但紫骝马也显得精神委顿了。
然后,舒景嫣,这个圆月谷的尊贵无比的千金小姐,毫不避讳男女之防,亲自动手,尽除去了方岩周身早已脏污不堪的衣物,用热水将他伤口一一清洗了,挤去脓血,敷上灵药,再一一包扎好,方才给他换上新衣,解开穴道,看向方岩的眼睛。
小齐哑然失笑道:“你越混越回去了。你别告诉我,你武功是被你这小侄女制住的!”
那由于紧张而紧绷的身子,挤压着那刚包扎起来的伤口。鲜血,已又涌出,映红了雪白的纱布。
舒望星叹道:“你既知道,何必多问?”
小嫣强搬过他的身子来瞧,见他面色极其难看,身上几处伤口也已化脓,不觉哽声道:“岩哥哥,你病得这样,怎么也不跟我讲?”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轻一声叹息,有些不屑,又有些无奈。
小舒最好的几个朋友分别叫小武、小钟、小齐、小顾。
似曾相识的布衣。
舒望星言罢便回身出了包厢,缓缓上楼,虽没有武功被制之前那般轻捷灵动,但举止沉静,清雅脱俗,虽是男子,竟和小嫣的绝世风姿一般出众夺目。
舒望星定定望着那几粒在布衣青年手中转动的骰子,半响才道:“三颗死物,敢称天命?”
男儿事业无凭据。
众人在客栈中休息了半天,在临窗的一间包厢里吃了午饭,只当小嫣必会下令继续前行,但小嫣却面含愁意,望了望阴沉的天,道:“我们,今日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小嫣央道:“岩哥哥,你莫要生气,我对叔叔真的没有歹意。若他还要和那谢……谢飞蝶在一起,我回去自会求父亲成全,你快听话,让我叫人替你清理了伤口,换了衣裳可好?”
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
一别多年……
小武是个要饭的,酒量极佳。小舒跟他斗了几回酒,喝到最后把外袍抵了酒钱。
不仅奇异,更有情,有情味,有情丝,有情趣。
人更是如此。尤其是方岩。
当年,舒望星曾将她抱于膝上,跟她讲他在江湖上的际遇。讲他遇到过很多人,很多在谷里想也想不出的异人异事。
小齐道:“仅是家事么?”
小武很怅然,跟随他的老乞丐师父离去了。和_图_书到小舒对敌宇文天伤时才知道,他的老乞丐师父,居然是丐帮的首座护法,宇文天伤除到丐帮帮主后,他的师父便成了丐帮帮主,再后来,小武也成了丐帮护法,其实已内定为少帮主了。
记当年、击筑悲歌,
更想不到的是小钟居然是个什么王的儿子,最后他父亲穿着兖龙袍把他从市集上迎了回去,走的时候,小钟却泪眼婆娑,看呆了满市集的闲人。
只有小齐还是小齐,除了赌钱唱歌再无别事,当五个好友走得只剩他和小舒时,才听得他叹气,问小舒,会不会也要走了?
小嫣摇了摇头,道:“他必会舍命地追来,拦不了他的。”
舒望星轻轻叹气,道:“有必要么?一切不都是他自找的么?一切不也是你要的么?”
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

方岩闭目不理。
当小嫣觉得自己的马受不住,侍女们也该休息休息,所以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时,方岩已是面容苍白,双唇青紫了。他步下马车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小钟出身官宦之家,却从家里逃了出来,在市井之间帮一个屠夫卖肉。
小嫣也觉这歌中自有一副张扬放纵,潇洒自若的豪情,但方岩高烧未退,舒望星对她更是冷淡,更无一丝心情欣赏。
他的歌声虽不曼妙,但随心而歌,纵怀悠然,自有一番风采,食客们虽不通音律,也不由都听住了。旁边那小小少年更是连声喝好,击碟而和。
小嫣的茫然的眼中,却闪过了灵光。
客栈却比白天显得更热闹更暖和了。
小齐笑道:“那倒不至于。你知道我是会些相术的,虽然不入流,但大的方向还能算计个八九不离十,我看准你不至那般短命。四年前见到小钟,他素来最敬重你,也一点不相信你会死,认定你是躲起来了。三年前我又见到小武,他认为你有时候性情会偏激些,但有那谢大小姐在,估计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小顾却一直没见,也不知躲哪去修行了。”
小齐摇头道:“千金散尽还复来,我注定得这么过一世啦!你看我贵人碰了不少,外快也常有,却从无积蓄,便知我的命了。”
铸剑堂消失江湖已有近百年历史了,但至今江湖间还流传了很多铸剑堂的传说。据说,铸剑堂的堂主,数百年来最著名的铸剑大师——莫大师,对剑的要求极高,自家所铸之剑,极少能入得他法眼,微有瑕疵,便一毁了之,故传至江湖之中的宝剑数量极少,遗留到今日的,只怕已不超过十把。
秋姨叹道:“小姐,你好生了解他,是么?”
小顾是个白面书生,比小舒还俊俏白|嫩,一直说要去赶考,却始终没去成,整日和几人在市井之间鬼混。
秋姨看小嫣愁苦模样,低声道:“小姐,我们留下一人来,照顾方公子就是了,此地恐不宜久留。”
方岩怒道:“不必,你自去做你的圆月谷的舒大小hetushu•com.com姐,广寒宫的出尘仙子,我贱命一条,不敢劳姑娘玉手!”
他淡然看了一眼方岩的背影,道:“他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好包扎处理,脏衣服也未换下,伤口发炎是意料中事。昨晚饭后一上路,他便开始发烧了。”
小嫣面容上有了微笑。如果叔叔再和以前这些朋友相聚,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
那时他还未成名,朋友叫他小舒。
小齐道:“你若肯忘了谢飞蝶,我便可戒了赌。”
依然的白衣飘逸。
方岩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步向客栈。

那曾高歌的布衣青年居然没去赌局,也要了两碟小菜,在另一个角落喝酒看热闹,趣味盎然。
方岩不由看向小嫣。那绝美的面容,天真无邪,娇美欲滴,一如初见面的那般可爱纯洁。
小齐又笑,道:“便是派的那个小女孩子来的么?好生漂亮!定亲了么?”
舒望星道:“只要你肯戒了赌,离发财大概便不远了。”
舒望星也步下了马车。他的面色同样有些憔悴。对敌三绝,他也受了伤,随后又武功被制,被迫与爱人分离,自是身心受创不浅,虽是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也是乏得很了。
小嫣也惘然。依稀,对这青年,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好感。
舒望星叹道:“你认为我现在还有心情去牵扯江湖中事么?”
他起身,竟不再饮酒,拂袖上楼。
舒望星抬头,映在窗上的影子已然消失了。
腰下光芒三尺剑,
舒望星笑道:“你那相术灵么?怎么不算算自己什么时候发财?”
时解挑灯夜语;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小嫣得禀,只得亲身过去,但见方岩面里而卧,两名侍女收拾着扔了一地衣物药品,束手无策;便是方岩听得她叫唤,也是不理不睬。
一时似是高兴了,那浓眉大眼,面含微笑的布衣青年,居然以筷敲碟,放怀而歌:
好久,他才吃力道:“你……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何必这样做?若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姑娘令誉!我一介草莽匹夫,值得么?”
风不大,但寒气凛冽,透过他单薄的白衫,直侵入身体,连心似乎都冻得哆索起来。
小嫣泪水直掉下来,却笑着道:“我对敌高飞之后,其实并未受伤,只是佯装晕过去而已。可你抱着我一路回房时,我却听得你心头狂跳,紧张得像那颗心快跳出来一样。后来又有了一滴水滴在我脸上,我忍不住张开眼偷偷看了一眼。我才知道,这是你的泪水。”
但见他面前堆了一大堆黄白之物,熟练地摇着竹筒,吆喝道:“快点快点,买大还是买小?别再磨蹭啦!难得发财好机会!小爷今日就怕这些银子散不出去呢!”
舒望星大笑,摇摇头,道:“看来每人命里都有一个魔星,逃https://m.hetushu.com.com也逃不掉的。”
舒望星道:“这与下禁制的人功力深浅无关,但解禁制的人功力必须超过受禁之人,否则解禁制时,受禁之人功力如决堤之水涌出,必定重创解禁之人,甚至可能使两者一同丧命。”
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
小齐笑弯了腰,说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几个朋友居然个个了不得。
客栈的临着楼梯的一张桌前,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身着一件灰色布衣的青年,和一个穿着更破烂的十三四岁少年,叫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干,就着一坛烈酒,兴致勃勃吃着。
更忍对灯花弹泪?
舒望星微笑道:“不用。我白天不与你相认,便是怕你无故卷到我的家事中来。”
秋姨道:“不认识。但他随身的长剑虽是古旧,却有铸剑堂的标记,应该是把宝剑,想来身手必定不凡。”
忽回头见了舒望星,转头端了自己的酒菜,自顾与舒望星共了一桌,笑嘻嘻地摸出几粒骰子,道:“三粒天命子,一掷百愁消!兄台,也来一盘吧。”
连续两场激战,方岩内伤本就不轻,外伤更是多达十余处,如果这两日能好好调养,以他年轻健壮的身体,自然会恢复许多。可这两日来,他几乎一直坐在车厢地板上,在不断的颠簸中度过。
舒望星挑亮灯芯,惆怅,却也有了一丝温暖的微笑。
舒望星叹道:“我自己也从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原想,便是被捉回去,多半也是被我们谷主捉回去。”
小嫣心头沉了一沉,低声道:“秋姨认识他?”
小嫣开了门,款款步了出去。
后来小顾给拆穿是个姑娘,脸一红,溜了。
小齐点头道:“你借死遁身,一去五年,一个朋友也不曾联络,想来早就决定远离江湖是非之地了。”
小嫣幽幽道:“自从当日叔叔在我面庞上滴了一滴泪,我便一直后悔,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不抬头看看,看看究竟是晨间的露水,还是叔叔的眼泪?所以后来,每当有什么滴到我的脸上,我总要抬头看看,那滴下来的究竟是什么?”
布衣青年也笑了,眼中却有了一丝惆怅。
酒酣箕踞。
不过小舒知道小齐也了不得。小齐的剑法远比他的赌术好多了,他的剑,是铸剑堂留下的最好的剑……
他推开了窗,望向窗外朦朦树影,在那黯淡月光下微晃。
小齐不可能戒得了赌,舒望星也不可能舍下谢飞蝶。这便是他们的命。既是命中注定,聪明的,就只得认命了。
布衣青年笑道:“人生一世,无非悲欢得失,赌一场下来,岂不尽得其中三味?天命握于掌中,有何不可?”
依然的落寞伤怀。
舒望星什么也没说,一扭头,叫那小二,道:“送一壶烫好的女儿红,到我的房间去。”
有熟悉的声音笑歌:
小齐微笑道:“真的不要我帮忙么?你该知道解你身上禁制的法门吧!”
和*图*书齐是个赌徒,赌品极好。自称天下第一赌,却常常连裤子都输给小舒。当然小舒不要,小舒只爱穿白衣,怎会要小齐的破烂的灰布裤子?
小嫣道:“我也想过了,天正教教主皇甫青云,乾坤堂主金玉寒、文舆远在总部,一时必赶不过来,其余众人不知叔叔被我所制,便是跟了上来,料不敢轻易动手。便是动上手,我也未必便怕了他们。”
众人有参赌的,有在犹豫的,也有看热闹的,满满当当围着赌桌,整个厅中都闹得不堪。
枫叶飘舞零落,荻花瑟瑟而飞,已是初冬的景象了。
只有舒望星目不斜视,恍如未闻,上楼,关门。
小齐沉默片刻,道:“那我真的不便与你相见了。月神看来并不喜欢我,我不去触怒他了。”

依然的温暖笑容。
小嫣闻言沉吟道:“我好象见过这人。”但她知道自己绝未见过这人。这人的举止容貌,落魄而端雅,甚是奇异,以小嫣的聪明,见过一次,绝对会留有印象。

梦里真真语真幻。
小嫣含泪道:“岩哥哥,你可当真不明白么?”
秋姨应了“是”,却又道:“如果谢飞蝶出手呢?”
舒望星猛地僵住了,许久,发白的唇边终于露出一丝温柔微笑。
话犹未了,小嫣手起手落,点住了他几处要穴。她的武功原比方岩高出甚多,此时方岩身体虚弱之极,更无法避开她灵巧的手法了。
布衣之交!
小齐在外笑道:“不开门么?你又在怕什么?莫不是你哥哥又要抓了你回去?”
舒望星黯然道:“五年来我一直想着,这般绝踪而去,于自己的儿女私情,固是得偿所愿,可却苦了那许多牵挂我的朋友和亲人了。”
留不住,少年去。
小嫣摸摸他,只觉身上滚烫,不由更是担心,命侍女先行退去,自己去掩了门,竟脱了鞋,爬上了方岩的床,动手便解方岩衣衫。
原来,到了晚上,客栈关了门,在大厅之中生了好几个暖炉,居然开起了赌局来。
秋姨犹疑片刻,道:“那假如那高歌的青年对我们动手呢?”
小嫣虽知舒望星心有芥蒂,对自己甚是冷淡,还是忍不住问道:“叔叔,岩哥哥病了么?”
再见她时,几个少年才惊觉,小顾竟是个绝色的美人,而且在江湖之间已有了名号,叫做飘缈仙子。除了与他们相处的那段日子,她一直行踪飘缈如谜。
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似曾相识的落拓。
小嫣更是困惑。时隔五年,在叔叔面前,她还如当年那不解事的小女孩一般,总不能知道叔叔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外人眼里,圆月谷之人,方才是真正的异人,可在当年十七八岁的北极眼中看来,外面的人,却更是奇异。
舒望星道:“我的侄女,你也有兴趣么?先叫声叔叔来听听!”
小齐怔了怔道:“可那小丫头的功力比起你来只怕还差得远。”
剩得满楼食客https://www•hetushu.com•com,听那落拓的布衣青年独自高歌:
他交了一大帮朋友,有做官的,有经商的,更有屠狗卖肉的,沿街乞讨的。
方岩再也不能装作无知无觉,挣扎道:“你做什么?”
小嫣见了这般暄哗,正想着叫小二把饭菜端入各人房间,却见舒望星一身白衣,已然坐在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饮起了酒,神情落寞,在一堂的暄闹之中,更是引人注目。
坐庄的居然是和白日纵歌的落拓青年一起的那十二三岁的少年。
北极公子舒望星,那么多年,天上地下,你居然还不曾找到自己的快乐么?
小嫣又微笑,道:“我虽未亲见过她,但相信她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怎会在叔叔禁制解开之前便对我们动手?”
方岩似乎已喘不过气来,用力握住自己的拳,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
且自逍遥没谁管。
解不了,名缰系嗔贪,
舒望星一笑,笑容居然甚是温暖。他道:“不可。天失时,地失利,人失和,不赌。”
小嫣穿上鞋,立起身,又回身笑道:“曾经有一次,我没有发现掉在我脸上的泪,差点失去了最挚爱的人。这一次,我发现了,便不会再错过。”
小嫣眼中闪过一丝疼痛和困惑。她扶住方岩,轻声问道:“岩哥哥,怎么了?”
小舒不答。
窗棂上映出一个健壮的身影。
小嫣笑道:“你不要我的侍女来,想来是嫌她们粗笨,我自己动手,来给你更衣上药。”
方岩仿佛还给点着穴道,但眼中早不见了怒意,一向平静的眸中,似愧似喜,似怨似恨,蒙上了一层薄雾。
他原便不是多话的人,这几日更是沉默,连同在车厢之内的方岩也不太搭理,唯其酒不离手,一路上便已喝了好几坛了,小嫣也不敢劝阻,方岩初时倒也婉言劝过几句,见他不听,只得罢了。好在他酒量甚是了得,喝了许多,也不见如何醉,不过整日微醺而已。
小嫣微笑道:“他么,我自然知道。”
小嫣恼道:“叔叔,你深知疗伤之道,为何不帮他包扎一下?为何也不提醒我替他找些衣物来换?甚至连他发烧也不告诉我!”
小嫣甚不放心,未及吃完早餐,便叫人快快备了衣物和药品,送入方岩房内,却给方岩随手扔到床下,不予理会。
小齐叹道:“那可难了。当今江湖,只怕只有你大哥可以替你解禁了。”
方岩并没有吃早餐,直接开了一间客房睡下。

一别多年!
第二天,圆月谷主月神的亲笔手书到,要他立刻回谷,不得再在市井之间鬼混。
方岩恍如未觉。
窗外再无声息。
糊涂醉,情长计短。
小齐沉默片刻,道:“要我帮忙么?”
舒望星将灯芯挑了一挑,道:“知道。破这禁制的法子也简单,只是这人的凝月神功的功力必须比我更高。”
他的朋友看来过得和以前一般的快乐,一般的旷达,一般的善解人意。
方岩垂下头,道:“我明白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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