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愿解尘缨,青灯照素心

他只怕又有人在唐天霄跟前进了甚么离间的谗言,却是婉转地告诉唐天霄,如今的可浅媚很本分,很听话,言行挑不出毛病来。
可浅媚心里有点发酸,说道:“七叔一意行险,不怕姑姑地下不安吗?”
是李明瑗在她前来大周和亲前赠她的画,画的是她记忆里他们初次相见的情景。
刀光,剑影,嘶杀,惨叫……
“这几日睡得也好些了,听说已经连着两晚没有做噩梦了,都是一觉睡到卯时方起。”
颇有异族风情的花瓶还在,却连片绿叶子也没插。
“对,可淑妃不知怎么了,最近每日都在抄经书,据说每天都抄到很晚才睡。”
可浅媚攥紧他的衣衫,失声痛哭。
把能断的都断了,能烧的都烧了,安安静静地龟缩于这小小的殿宇中,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也许便是她一生的幸运了。
她不是足以和他演完人生那场戏的正旦,充其量是个小花旦而已。
而她将永远只相信自己。
可浅媚伏在李明瑗的胸前委屈哭泣,心却渐渐地凉了。
可浅媚依然没有正眼看他,失神地说道:“原来……原来,我并不知道我们之间会隔了那么多的鲜血,那么多的仇恨呀!”
但后来的那么多的鲜血和仇恨,不都是由她的私逃引发的吗?
可浅媚自嘲道:“你可知道,我差点给他戴了顶绿帽子呢!中原男人最重什么贞操德行的,如果他这都能忍得下来,还算是男人吗?”
“她?抄经文?”
他转头问靳七:“除了抄经文,她还有什么异常吗?”
什么时候起,怡清宫里的某些陈设或器物上多出了石榴花纹?
她回答着,将汗湿的脖颈缩入被窝,如同一只乌龟或一只蜗牛缩进自己的壳,免得被自己所不知晓的事物伤到。
她至今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还做对了。
他的眼底忽然空茫,“可她已经死了,我……我又怎能再逍逍遥遥无忧无虑过完一辈子?”
她曾和桃子等人私下猜度过,也和唐天霄自己一样,料定了必是可浅媚的小聪明,不轻不重地击上唐天霄的软肋,让他忆起她种种好处,慢慢软下心肠。
连宫外侍从都听到他们的年轻帝王在怒气勃发里失态地咆哮:“可浅媚,你欺人太甚!”
可她心乱如麻,根本没做出任何决定。她只是下意识地想,她和唐天霄,只怕是完了。
他想,他已改变了主意。
靳七垂头道:“这会儿还在写,今天下午的还没拿。”
这时,可浅媚盯着那快要熄灭的火焰,忽然又道:“我也想着,我们一刀两断比较好。我不想每次侍寝后,回忆着同伴的鲜血懊恨愧疚。皇上,我是北赫的公主,并且和信王交谊非浅。”
可唐天霄那夜临行前特地嘱咐过她不许提起,她又怎敢说出?
他清楚她对他的倾慕,并且不动声色地利用着这种倾慕。
唐天祺一愣,忙翻开细细看时,却也诧异了。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
经文扔入火盆,火焰腾腾地冒起,光色明亮。
她道:“你可以杀他,但不可以用我的名义去诱杀他。”
他捏住手中的一张纸,扔入火盆中。
李明瑗便垂目望地,凄怆道:“你以为我不去行险,她就能死得瞑目?你晓不晓得……你晓不晓得她娘家满族都被唐天霄下令杀了,连九岁的小侄儿都没能保全?”
他们各有各的打算,所以都在骗她。
月色如水,雪漠如歌,大脚印里踩着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小脚印。
唐天霄恨恨道,“哪个道观敢收她,朕还真想把她送去磨磨性子!”
他盼着她早日为她生一个峰儿或湖儿呢!
香儿便道:“既如此,我呆会儿去要回来吧!”
可浅媚浑身的血液都冷了,想问,又不敢问,惨白着脸只是喊道:“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骗我!”
她从小院的井里吊上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在自己身上,强迫自己清醒。
但她不想死。
他笑意寒冽,“就为朕诛杀了她的情郎,她便打算在朕的后宫里为她的情郎守孝一辈子?抄一辈子经?”
唐天霄瞪了他一眼,接过靳七送来的厚厚一叠纸笺,已是惊愕。
唐天霄并没有再让人打听可浅媚到底怀着怎样的居心,而是自己亲自奔向了怡清宫。
以退为进,审时度势,她懂。
“修心养性?”
可浅媚从不理会这些小事,很久后才知道,是唐天霄令人换下的。
“臣妾以为皇上不要了。”
可浅媚虽然聪明,可并不爱写字。唐天霄却勤奋得很,几乎每日都会练上几张字。
她吁出一口气,身体还在颤抖。
窗扇大开着,有袅袅的淡白烟气盈出,却瞧不见半个人影。
他冷笑着问:“可浅媚,你是打算把这里布置成那个北赫男人的灵堂了?”
“就这么些……可淑妃那里很是平静,一切安好。”
可浅媚虽任性,可不是没眼色的人。
他只看得到她发白面颊上纹丝不动低垂hetushu•com•com着的黑黑眼睫。
那气息,似乎过于粗鲁,并且有些陌生,有些怪异,那种迫不及待的抚摸里,没有属于唐天霄的温柔和细致。
她将永远是可烛部唯一的公主,大周皇宫内曾经盛宠却终于失宠的淑妃娘娘。
如果唐天霄真如她所知道的那样在意她,一定已经走向了他的死亡之约。
李明瑗没有回答,只示意手下动手强灌那盏放过迷|药的茶水。
唐天霄怒冲冲地走到怡清宫时,卓锐已闻报急急上前见礼。
“每日膳食也稳定,不过是素食为主。侍女说,可淑妃让以后都送素食,荤腥一概不要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未着脂粉,漆黑的长发连辫子都没结一个,散散落落地随意铺在她一身缟素单衣上,连面庞都盖住了一半。
当日可浅媚从角落里把揉成的一团捡起,好容易才抚得有些平整,看清那骗人骗己的一字一句,也隐约明白了唐天霄怎么会这么快便发现她离宫而去。
他从其中抽出几叠来,排在桌上给唐天霄看,“瞧着这几张,气息还有些不顺,不时有个把字字体松散,略显凌乱,应该是一开始写的,看来心并没有静下来;但到后面,这里,还有这里,全是连着许多张行云流水般下来,分明是心无旁骛一气呵成抄成的。三妹人又聪明,估计有几遍写下来,早就能背了,不用对着书抄,便更见自己风格了。瞧瞧,这后面的字已经明显比前面要好!这可真奇了,她那般的人,居然能写出这样超逸疏旷的字来?”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熟悉,很亲近。
他眯起凤眸,便往内踏去。
傍晚时,可浅媚又抄完一部经书,忽留意到自己这几日自己所写的经文都不见了,便问道:“香儿,把我的经文放哪里去了?”
她便哭着叫起来:“姑姑,七叔帮着别人欺负我!”
“还有呢?”
李明瑗怕她思虑得太多,又引得十一二岁时的那场旧疾复发,便在她的茶水中放了少量迷|药,让她服下。
她永远不会了解,真正的男女之情,是两情相悦;真正的刻骨铭心,是生死以之。
所以她跪在他跟前,牵着他的衣襟道:“这些年唐天霄以无为而治为国策,留心休养生息,甚得民心。如今大周根基已稳,百姓富足安宁。七叔素来宽仁,当真准备再在中原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让这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厮杀里?七叔便忍心为了光复你的大楚,不惜生灵涂炭?”
也许有道理。
香儿张大嘴巴再合不拢。
香儿一愕。
只是这时,她忽然相信,唐天霄来探望她的那夜,可浅媚病得迷糊,的确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篇《木瓜》扔入火盆,火舌便迅速吞噬掉她和他的誓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几个字像不肯罢休般在火舌里挣扎翻滚了下,终于化作深黑的灰烬。
火焰再度腾起,可浅媚的眼睛被映得有点儿红。
他为她理着衣衫,喝斥不肯离去的卡那提道:“若把她惹急了,从此讨厌起你,别怨我不帮你说话!”
卡那提便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可浅媚按着太阳穴道:“不睡了。再睡还是做梦。你们去帮我找找,有《道德经》帮我拿一部来,我抄经去。”
“可并不是姑姑的大楚!”
她转头把四下一打量,又指着几处帷幔帐幕道:“把这些撤了。换些素净的过来,还有这个上面有石榴的,全撤了。看着厌烦。”
如果她没有遇到宁清妩,如果她没有遇到唐天霄,她大概永远会活在那种懵懂的快乐里。
她有多久没有如此生疏地和自己见礼了?
香儿低低道:“谁说皇上不会再来了?奴婢瞧着他对淑妃很是上心,若淑妃肯退一步,他只怕立马就过来了!”
她都不想留着。
可浅媚扫了一眼,答道,“皇上若想留着,臣妾呆会便收拾了送去乾元殿。”
香儿拿帕子帮她擦去额上的汗,笑道:“娘娘,你刚才好像在叫皇上的名讳?”
靳七硬着头皮道,“不过,写的是经书。”
如果不曾经历过唐天霄,她一定分辨不出,亲人的怀抱和爱人的怀抱,到底有着怎样的区别。
“立刻给朕拿来看!”
因为一切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该结束的已经结束。
“静雪……”
这样想着时,仿佛有什么卡在了胸口,让她割心割肺般地疼痛着,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唐天霄盯着靳七,继续追问道,“还有呢?”
仿佛他只是她初次相识的陌生人!
可浅媚头发都似要竖起来了,站起身高叫道:“不可能!”
唐天霄气结,别过脸忍下怒气,随手翻了翻她即将烧毁的字纸,再问道:“你凭什么烧去朕写的东西?”
此刻听他问起,他只得答道:“可淑妃身体已复,听说腿上已经结了痂,起床后常会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应该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那间院落很小。
她挣扎着走出门,发现hetushu.com•com小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可此刻,看着这满室的苍茫零落,看着这个无数次在他怀里撒娇的刁蛮小女子孤凄凄地跪着,他满腹的怒气和恨意忽然之间就发作不出来。
唐天霄盯着她的侧脸,眼睛也似给映红了。
他问:“里面在烧着什么?”
后宫里死无葬身之地的事多得很。
何况,他听出了她声调里的微微颤抖和哽咽。
唐天霄半蹲下身,对着她的面庞,“就为了朕把你那些好情郎好同伴都给诛杀了,你就要修心养性?你在床上百般献媚讨好朕时,怎么就没想过修心养性?”
香儿道:“这还不到三更天呢!娘娘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纸片已褶皱得厉害。
他悄无声息地踏了进去。
靳七这般玲珑的人,不会不理解他的意思,一定会把他的意思准确传达过去。
靳七料得瞒不过去,只得道:“也……也不算异常。这些日子可淑妃安静得很,每日都散着头发,穿着素衣抄经。再就是……屋中的各处帷幔都换了,不许太艳丽,不许带蝙蝠石榴之类的花纹。连用所茶盏都挑了朴素的式样。”
另外两人便都怔住。
唐天祺笑道:“哦?我怎么瞧着没什么烦心的事,只是有那么一两个让皇上烦心的人?”
他本来是打算兴师问罪的。
“经……经书?”
有唐天霄随手写的字,画的画,也有她千里迢迢从北赫带来的李明瑗的手迹。
他其实很懂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的心思。
他冷笑道:“真心实意到跟朕的敌人私逃?唐天祺,如果她是你亲妹子,朕连你一起治罪!”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
可浅媚落下泪来。
猛地立起身,他“唰”地一声,把那满案的纸笺连同各种公文一齐扫到地上,抬腿将书案踹倒,一向漫不经心的俊秀面庞已气得扭曲。
只听她低低地叹道:“我负了他,我也负了别人。走到这一步,是我咎由自取,我不会怨天尤人。”
唐天霄倒吸一口凉气,膝腿间仿佛有片刻的无力,竟坐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算了,以后别拿过去就行。我抄着只图自己安心罢了。”
心头越发割裂般地疼痛,但看向卓锐的眼神却更加寒冽。
她捡起,却是那日她抄的那篇《木瓜》,后面有唐天霄写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有她写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甚至在半昏半醒之际,也在他跟前耍着手段,哄他软了心肠,再来个不理不睬?
她的一言一行,的确是在践踏他,羞辱他;可也许她真的年少任性,也许再长大些,真的会改好些。
她便在各个角落都翻了翻,又打开箱柜,找出她曾宝贝一样收着的诗文和画轴。
可浅媚失声惊叫,猛地坐起身。
一板一眼的君臣大礼,尊崇却疏远,瞬间将他们曾经的恩爱无间和生死不渝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李明瑗走进来,将一盏茶水放到她的面前。
“没用的字纸?”
唐天霄却听得越发气愤。
想到唐天霄会因为对她的感情而葬身陷阱,她无法忍受。
唐天霄头部又开始疼痛。
“没什么,的确只是个梦。”
只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唐天霄翻了翻,果然都是《南华经》、《道德经》之类的道家经文,掷在案上道:“是你那个好三妹抄的经文!看看你能不能告诉朕,她究竟想做什么!”
李明瑗很快便冲进来,一把揪住卡那提,赶他离开。
于是,她也欢喜地拥抱他,亲吻他,由着他在自己身体留下一个接一个的印记……
不论生死离合,我都和你说定,我们将执手相对,共度一生。可惜事与愿违,造化弄人。我们终于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有生之年再无法实现我们的誓约。
但他想收回,可以吗?
这世上,也只有张静雪本人有能耐劝他改变主意了。
她挣扎,却因药性未过而手足无力。
旁人不知,她们这些亲侍的宫女又怎会不知,可浅媚和唐天霄私底下哪里分过什么尊卑上下?若细细算来,可浅媚年少任性,常常颐指气使,倒是唐天霄卑躬屈膝妥协让步的时候多。
石榴多子,蝙蝠与“福”谐音。
可浅媚笑了起来,哽咽道:“是皇上自己说过,我不配!是皇上自己说过,我们已一刀两断!”
卡那提对南楚复国并不感兴趣,赶到江南来的唯一目的,只能是她。
靳七道:“奴婢曾仔细问过侍女,可淑妃第一天抄经文前曾说,要静静心,不想再做梦。”
“她呢?”
唐天霄捏紧了拳,控制着自己一拳打到她脸上的冲动。
让她惴惴不安的人进不来,她也不用出去面对可能让她惴惴不安的事。
“嗬,这还吃斋念佛了?”
香儿不解,只得照办。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呼救,一遍遍地唤着七叔。
以为已经没有人能拦他的路,却从不曾想和_图_书过,她并不希罕他给予的一切,一声不吭地便将他舍弃。
唐天祺摊摊手,以示不能回答。
他真的没骗过她吗?
于是,骗人骗己后,是害人害己。
李明瑗阖目叹道:“你姑姑不许我说,怕你受不了,再和原来那样被恨意迷了心智。你知道我们多么艰难才把你救了过来!你疯了,一身的伤,可还是想去杀那个下令屠城的周人皇帝!我们没法带你杀到大周帮你报仇,只带谎称你是可烛部的公主,去灭了我们有能力对付的大莞部,好解开你心结。你这样地恨周人,这样地恨大周的皇帝……我根本没想过你会喜欢上唐天霄!”
她本是他救活的,他养大的,若他要打她,甚至要杀她,她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靳七把她抄的经文拿回来时,唐天霄正和唐天祺在乾元殿东暖阁内议事。
捱到第五天下午,他忍耐不住,问靳七道:“怡清宫那位现在怎么样了?”
而李明瑗静默片刻,为她拭去眼泪,轻轻搂到怀里。
那小小的院落,李明瑗没有理由听不到,李明瑗手下的人也没有理由听不到。可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她。
他逼问:“到底是不想要,还是要不起?”
他等不到她的屈服,便自己先屈服;她不给他台阶下,他便找台阶给她下,只要能成全这段两人都已倾心付出太多的感情。
他在意她,因此也懂得她。
烈焰即将腾起……
李明瑗在骗她,卡那提在骗她。
唐天霄胸口起伏,眼眶却有些红了。
昏昏沉沉之际,她似又回到了唐天霄身畔,两人快活地嬉戏于怡清宫中。
可浅媚不但不按他的要求写表文认错,反而天天在抄什么经文?
她和画上的明月、古琴、黑鹰一般,是画里的点缀。
他敢来欺负她,多多少少与李明瑗的默许和纵容有关。
唐天霄没有让她平身,由她跪在地上,缓步走入屋中,打量着周围渐觉陌生的陈设。
可浅媚说着,翻了翻抄好的经文,却有一张纸片飘下。
艳丽多彩的帷帐撤了,妆台上簪饵珠饰收了,晶莹夺目的水晶帘没了,连地上的红丝毯也不见了,露出光秃秃的漆黑金砖。
他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的判断力,还是该怀疑可浅媚异乎寻常的逻辑。
小太监忙要通报时,唐天霄低声喝道:“闭嘴!”
香儿噤声,转身先去找《道德经》。
卓锐看得出唐天霄来意不善,却再猜不出可浅媚哪里招惹了她,低声答道:“淑妃在里面。这几日很安静,很少出屋子,偶尔出来,待人也和气,从不惹事。”
“抄……抄经?”
好一会儿,唐天祺勉强笑道:“她……她不会想在家修行吧?真打算出家了?”
她究竟要有怎样的“有所思”,才会做出那般忘情的梦境来?
他很有把握,他可以在未来给予她更多的惊喜和快乐,更高的身份和地位。
她到底想把他的尊严踩到哪里?
可浅媚眼眸转动了下,低声道:“没有。臣妾常惹皇上生气,只想收拾简朴些,好好学着怎么修心养性而已。”
他明明答应过她,她可以喜欢大周的皇帝。如果势不可为,他宁可她过得快活些。
李明瑗还要说什么,见她这副模样,又忍住,只柔声说道:“七叔几时骗过你?若你接受不了,便不要去细想。那个唐天霄,你如果不想对付,也就算了吧。从此你还跟在我身边,别再想着他了。没道理他杀了你一家,你还奉上自己的身体让他取乐。”
眼前渐渐模糊不清时,她感觉到李明瑗走过来,亲自把她抱到床上,那样哽咽地说道:“浅儿,或许我让你很失望;可我对你同样失望。你怎可喜欢唐天霄?你晓得他手掌上染了你多少亲人的鲜血?你的父母如果死后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我真后悔,不该听了静雪的话,一味怕伤着你,什么也不告诉你……”
但让唐天霄耿耿于怀的,是她有那个闲心抄出这么多的经文,却始终没有对他的暗示有任何反应。
香儿很想告诉她,唐天霄绝对会再来,并且已经来过了。
可浅媚道:“唉呀,你别给我惹事。何况大佛堂里供的是佛家菩萨,我抄的是道家经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这都闹的什么呢!”
他其实一直只是把她当亲人,从没有把她当过爱人。
“这么多?”
“你在做什么?”
他问:“可她为什么要抄经?难道就为练字?”
靳七头皮发麻,低低道:“听侍女转述口吻,好像是打算一个人在怡清宫过上一辈子,再不出去,再不见一个外人。”
卡那提爱她爱得几近痴狂,只要把她嫁给他,他必定愿意全力劝着父亲帮助信王复国。
然后,几乎没有考虑地,她飞奔往那座破庙,去救她的夫婿,她的情郎,她好容易遇上的两情相悦的爱人。
“你便……这么不想要朕留下来的东西?”
唐天霄满心里又酸又苦,声音微微变了调,“她说着玩玩的话和*图*书,做着玩玩的事,是不是都太多了?或者,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骗朕玩玩的?”
她把《道德经》找出,递给可浅媚时,可浅媚正在缓缓地磨着墨。
唐天祺看了一眼,奇道:“谁写的?字还不错,挺有大家风范,就是稚嫩了些,估计是名家所授,但练字没下过工夫。”
这幅画情意深沉幽邃,满是分离的伤感和失落,却根本不完整,就像中原的折子戏,少掉了最重要的正旦角色。
他不敢说明,但唐天霄听得清楚。
这是他宠起来的娇惯性子,可他似乎愿意继续这样宠着。
他们商议破庙暗袭的计划时,就在她的隔壁。她想不听都不行。
原来,这一切竟真的只是发生在可浅媚的梦境里!
可浅媚一呆。
唐天祺正说道:“皇上,我这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看来时机差不多也成熟了,该可以动手了吧?”
她无法帮他对付大周皇帝,却可以帮他拉拢住北赫的左相项乙。
睡在床边的香儿急急起身,推她道:“娘娘,娘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小太监道:“特地移火盆过去,似乎并不是全为烧经文。听说淑妃娘娘嫌屋里东西太多,顺便也把没用的字纸也给烧了。”
“可浅媚!”
可浅媚晓得他对自己妻子的情感,立刻搬出张静雪,“姑姑临终前,拉了我的手,再三要我劝七叔,要七叔远离是非之地,别再想着什么国,什么家,什么雄心壮志。她只想让七叔逍逍遥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辈子,不想七叔做这样艰难行险的事!”
她将永远不会在突如其来的灭门仇恨里目龇欲裂,痛不欲生。
靳七迟疑着答道:“似乎是道家的经文吧?《冲虚经》、《道德经》、《黄帝阴符经》之类的,侍女们也不太懂得。”
也许离开唐天霄后,卡那提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根本不是刻意地在唤他的名字,根本不是刻意地拿往事去打动他,更不是为了勾他魂魄主动去亲吻他。
他总和她在一处,因此所练的字纸大半都收在她这里了。
唐天祺道:“哪里还用磨,我看着已经磨出来了!”
唐天祺明知不妙,到底内外有别,却不便亲自跟了去,只得向靳七使了个眼色,托他照应些,自己怏怏地出宫而去。
唐天霄恨得咬牙,沉着脸道:“她就没写什么东西吗?”
他盯着她,痛楚难耐地一声低喊,才喑哑着嗓子继续道,“是他们先要取朕的性命!你原来懂得的,难道现在就不懂得了?”
唐天霄明知香儿只是找借口把那些经文送到自己跟前,冷笑道:“如果没有心怀鬼胎,抄经文这种善事,怎会怕旁人知晓?”
“还有呢?”
可浅媚道:“别胡说了!上下尊卑有别。皇上的名讳,岂是我们叫得的?”
自他来到这屋里,她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可浅媚手一抖,下意识便想把画往身后藏,却又顿住,只是随手扔在即将送入火堆的其他字纸中,然后伏跪在地,低声道:“臣妾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终于,唐天祺也垂下头,不敢相劝了。
帐帷上织着的石榴和蝙蝠图案,在两人的亲昵中荡漾着,似要伴着他们的笑语飞出。
香儿急道:“这是皇上让换上的呀!”
“一辈子?素衣?出家?”
他的热泪滴在她脸上,而她已经昏沉得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她难过得夜不成寐。
这是她敬重的七叔的命令!
可浅媚定定神,才发现自己还在怡清宫,帐帷上的石榴和蝙蝠正在她的惊悸里颤动。
唐天霄有些心不在焉,懒懒地点头道:“再隔几日罢!近日朕烦心的事多得很。”
她哭得满脸泪水,竭力向外吐着,却没有太多挣扎。
唐天祺一想,点头道:“这些经文的确可以怡养心性,也许抄得多了,真可以少做噩梦呢!”
他说得阴损,话语里却已是抑制不住的伤感,连声调都似柔和了些。
“皇上,你不会是把她打发去道观当女道士了吧?我怎么瞧着……瞧着这字,很像是出家人写的?”
不该自己听到的,还是听不到好。
他的心里明明只有张静雪,可他还是拥抱她,亲吻她,只为哄她乖乖听话,为他远赴中原,向另一个男子奉上自己。
彩衣的小女孩仰望着弹琴的男子,仿佛仰望着她心中的神邸,渴慕却不敢亵渎。
她低哑道:“臣妾要不起!”
可浅媚眼睫湿润,却低低笑道:“他们与你为敌,给诛杀了是他们活该。可浅媚狐媚惑君,若给诛杀了也无怨言。皇上既然留了臣妾一条命,臣妾自然要学着修心养性,也算是为皇上的龙体和大周的社稷着想吧!”
他撑着额的手慢慢挪开,凤眸冷冷挑起,凌厉如刀。
“什么经书?”
他冷笑道:“她一向就梦多,早先怎么就不说要抄经文静静心了?”
梦里的一切已经过去了。
让怡清宫成为她的壳,其实也是个好主意。
抓过一卷画轴,她瞧了一和-图-书眼,微微地失神。
李明瑗愤怒而伤感,“那是不仅我的大楚,也是你的大楚。”
她仿佛轻松了些,继续将那两个男子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印迹慢慢付之烈焰。
她黯淡地笑了笑,将唐天霄随手画的自己傻笑着的画像投入火中,然后是李明瑗亲手写来让她阅读和临摹的诗文、兵书……
她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眼看到卡那提那自小就熟悉的英俊面庞,染满欲望后竟是如此陌生可怕……
每次争执,都是他先低头。
香儿忙答道:“大佛堂里正在收集各种经文分派给下面的信徒,说是行善之事,可以增福增寿。我听着这是好事,便收作一处,送过去了。”
她总觉得这画里缺着什么;那种缺失似乎是李明瑗极力掩盖,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李明瑗指向她,又道:“还有你!你以为你真是可烛部的公主吗?我告诉你,你便是……你便和你姑姑一样,被唐天霄下令诛了满族!我并不是从大莞人的手中救了你,而是从周军手中救了你!”
她凄然地笑了笑,吩咐道:“笼盆火来,我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烧了罢!”
“天霄!”
唐天霄原本估料着,顶多一两天工夫,就会有某人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文递到案前了。
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子声线,异于平常的冷沉阴郁。
唐天霄又是惊讶,又是恼怒,“你自己过去,打听清楚了,悄悄拿来就行!朕倒要看看她在搞什么鬼!”
他的眼底有腾腾的烈火在跳跃,冲淡了他一贯的温厚蕴藉;她甚至觉得他握紧了拳,很想迎面给她一拳。
唐天祺背脊生汗,上前劝道:“皇上,别为这丫头气坏了身体,先叫人再去打听打听,好好问问清楚!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不会有什么误会吧?她虽然任性了些,可我也能看得出,她待皇上还算真心实意,绝对在不敢轻侮皇上之意。”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他喉嗓间有焦躁而屈辱的凝噎,但他深吸一口气,已真的打算再次屈服,收回自己所说过的一切。
可她的前方,的确已没有了路。
可浅媚不想见的人里,包含着他。
“说着玩玩!”
“女道士?”
卓锐忙叫来小太监悄悄过去打探时,小太监回报道:“烧的是淑妃娘娘自己抄的经文。方才香姑娘把她抄的大半经文都送到大佛堂,说日后分发下去让人颂读,便可积德行善;淑妃娘娘却说,她的经文只图自己抄着安心,不许传出去惹事儿,因此叫人移了火盆过去,把剩下的经文都给烧了。”
山森往后疾退时,她满心满脑,都是那个长着一对好看凤眸向她温柔而笑的男子。
她摇头,第一次向李明瑗说不。
那日,她私逃出宫前,还曾如一枝艳丽妩媚的木棉花倚于窗棂,笑容璀璨明妍,让他一上午都心舒神畅,迫不及待地便想回到她的身畔,继续和她相依相守,谈笑无忌,直到白发皑皑。
可浅媚用双手揉了揉自己干涩的面庞,问道:“几更了?”
李明瑗明明知道,却还将他留在身边,用意已很明显。
从前的可浅媚,会有这等本分,这等听话?
凭他之前怎么想着她的可恶可恨该杀该死,到了真面对她的这一刻,硬起来的心肠总是不知不觉间柔和下去。
靳七早已打听清楚,因不是什么好事,若唐天霄不问,他便也不回禀了。
她突然失了踪,唐天霄一定很着急,一定在找她,一定望眼欲穿地盼着她回去。
他画得极好,意境空阔优雅,人物眉目宛然,但可浅媚似乎从没喜欢过这幅据说是特地为她作的画。
也许没有路最好不过。
她将不得不失去了她的爱人了吗?
“他的确是你的仇人,也是静雪的仇人。你如果受不了,可以置身事外。喝了这盏茶,一觉醒来,你便不用再为难再犹豫了。”
唐天霄心绪不宁,开始不曾注意,如今听他这般说,细细留意时,果然如此。
这话的确是唐天霄在她被带回宫的那天晚上说过。
“她?待……待朕真心实意?”
唐天祺暗自叫苦,忙笑道:“她孩子心性,多半说着玩玩而已,皇上别去理她,隔几天自然好了。”
香儿、桃子等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她可以暗暗地喜欢着某个人,安安静静地喜欢着某个人,然后在岁月的迁逝里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她的爱情。
“写……写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来不来得及救他。
唐天霄立于宫门前,却已不由抬眼望向内殿。
可浅媚披衣下床,低声道:“我想静静心,不想再做梦!”
可浅媚瞪了她一眼,道:“他不会再来了,我留着他让换的东西做什么?明天立马给我换了,不然我自己拉下来,扔院子里一把火烧了!”
他们的计划已经展开。
他宠她,疼她,从来没打过她,连一指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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