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话我自然不能说出口去，只在他耳畔柔声说道：“情儿能和你做夫妻，也是一生无憾。”
“清喜欢喝白茶。”
“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当安亦辰发现，那个传说中隐在太子府中运筹帏幄的宇文太子，只是宇文清事先安排用以稳定人心的替身时，他会作何表情。
可惜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重生的皇甫栖情，已不再属于他，即便……即便宇文清想用孩子拉回他的心，好在自己离世后让我可以重新找回一个强有力的依靠！
凤卫铁骑两度收到撤回的信号，只得空手而还。
他还在猜忌我当年对他不忠么？
可不管安亦辰会怎么想，如今，我已是宇文清的妻子，而不会再是他的秦王妃。
憔悴，亦是意料中事吧！
我平静地说着，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是。”
一时卫兵去了，夕姑姑松了口气，低声道：“总算那孩子，那孩子……”
我狠狠地瞪着青飒：“这是我和安亦辰之间的事，你敢惊动宇文清，从此不必跟着我了！”
我捏紧茶盏，喝道：“出去！”
“他不叫无恨。”安亦辰唇色发青，声音扬了起来：“他叫昊天，安昊天。我已立为秦王世子。”
当我听说安亦辰带了两千骑兵已奔到我们前方十里处时，心里跳了一下，然后又缓缓坐了下去。
“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那个孩子，将姓宇文，叫无悔。
他不但认下了这个孩子，还给予了他所能给予的最高地位和身份！
而安亦辰坐在他身畔，脸色居然很是苍白，勉强笑着与他应答，却是神思不属，看来很是不安。
与夕姑姑说了句话，安亦辰似心情放松不少，轻啜了口茶，低了头道：“是君山银针？我记得，你以前只喝绿茶和黄茶，并不喝这种白茶。”
夕姑姑沉吟道：“好似说，你还年轻……”
我茫然地抬起头，一道淡绿色的流星，恰从天际闪过，晶莹的尾芒，最后绚烂片刻，迅速归于沉寂，归于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空。
即便上苍终究要将他带走，我皇甫栖情也会用一生去感激，有这样一个美好的男子，曾与我相依相伴。
我急急走到床边，坐到宇文清身畔，却不可避免地与安亦辰面面相对，近在咫尺。
我冲了进去，惊慌地望向宇文清。
我回顾一眼我那安静若死的卧室，轻笑：“你认为，这可能么？”
我闭一闭眼睛，腆着肚子，艰难地挪动着步和*图*书伐，先到前厅等侯。
夕姑姑慌忙地跟在我身边，嘴唇已经全然发白了：“公主，你……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和亦辰……和秦王打仗么？”
自嘲一笑，我淡淡道：“塞外风霜凌迫，自然老得快些。秦王，不嫌蜗居简陋，先请坐吧！”
但我还没来得及等到无悔的出世，便迎来了另外一个人。
我只想这么静静地过着，陪着宇文清，到他离开人世，我依旧带着孩子，隔着那一坯黄土，一生一世守在他的身边。
我镇静地回答，别了脸，不去看安亦辰沉静到木然的发白面庞。
“禀公主！安亦辰已于前方两里处扎下营，然后孤身一人，赶往这边来了！”有卫兵前来回禀。
他一定已见到了那个将我们关系彻底拉上决裂道路的孩子……
安亦辰就在我们身畔，我的话，他自然听得到。以他的骄傲，他该放弃了吧？他该离去了吧？
“那又如何？那是我的孩子！”
安亦辰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我可不可以见见宇文清？”
我怔了怔。
我似听得到宇文清又笑一声，干燥的唇轻轻在我面颊触了一触，眸光已柔若春|水，漾漾春波，却又映住天光云影般洁净，一如当日竹篁之中的初初相见，竟让我一时恍惚，只是呢喃地轻唤：“清，清……”
扶着腰，我立起身，疏离而得体地向安亦辰淡淡说道：“秦王殿下，妾身行动不便，有失远迎了，失礼！”
我说着，自己也坐了。
夕姑姑已擦了泪，亲手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来，送到安亦辰身畔，哽咽道：“殿下，喝茶！”
我曾在他昏睡时偷偷叫人去远方请了别的大夫来看过，结果大夫一诊脉，立刻面带诧色摇手离去，似乎很奇怪他为何还能活着。
“不可以。”我飞速回答：“他不想见到你。而我……也不想。”
我笑得凄凉，如果他没有生病，早该站出来护住我了，绝对不会让我处于刀林剑雨的前方，来面对我最不想面对的人。以他的才识，即便安亦辰已一统天下，大概也能游刃有余顺利脱身，带我逍遥避世于山水之间吧？
耳边，隐约听到了我们曾经的笑声，那是在秦王府，寒冬如春的卧室中……我抱着他的腰，卧于他温暖的怀中，他亲着我的额，温暖地笑着……告诉着对方：我们很快会有一个孩子，很快会有一个家，完整的家……
我苦笑着问：“夕姑姑，你怎么看？”
就和与安亦辰相处时，我们绝和_图_书口不提宇文清一般，与宇文清在一起，我们也绝口不提安亦辰。
两个月？
我牙齿格格的响，秋夜的深沉寒气直沁肺腑。
我有些气急败坏。
他一定从那时候就重新怀疑我在黑赫；然后从黑赫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来。
夕姑姑迟疑道：“他……他不会想着再伤害公主。见到了无恨小公子，他一定只是想将公主带回去。”
他说着，紧了紧自己的衣袍，便往外踏去，脊背努力挺得笔直，展现着他依旧年轻健壮的躯干，维持着他作为一名有担当男儿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连家仇国恨，也已离我早已遥远，遥远得我无法再为此恨任何一个人，不论是宇文昭，还是安亦辰。
自从宇文清重病，我再也不曾修饰过自己的容貌，即便今日见安亦辰，也是素颜朝天，不曾为自己妆点半分。
夕姑姑好容易止住的眼泪，立刻刷地又下来了。
我虽是恼火，但孩子若是安亦辰的人带走，自然不至于会有危险；而宇文清病得那样，也无法对他发作，只得忍住怒气扶他睡了，转而去问夕姑姑：“他刚才说什么？”
而宇文清的病势，已越来越沉，几乎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而清醒之时，又常常被病痛折磨得满身冷汗，却又强撑着不出声，努力给我若无其事的恬淡笑容。
但他应该不难猜到，宇文清在我失踪两三个月离开，必定与我有关。
若不是亲见，任何人也无法想象，累积了那么多国恨家仇的两个人，居然也有谈笑晏晏的时候。
以他的性情，他绝不会放弃任何可能把握住的机会，不管是他想要的天下，还是他想要的女人。
安亦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茶水，忽然转向青飒：“请阁下前面带路！”
夕姑姑焦急地拉住我，和侍女们一起将我扶在椅上坐了，休息良久，才觉略有平复。
明亮凄白的月光下，宇文清的面庞似被轻纱笼着，有种透明易碎的质感。
没错，安亦辰只要一见那个孩子，立刻会知道当年他错的有多离谱。虫 他千方百计要逼我打掉的孩子，眉眼与他如出一辙。
可邦国与我何干？
青飒迟疑一下，爬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将额都碰出了鲜血来，才立起身来，向安亦辰道：“秦王殿下请跟我来！”
青飒不依不饶，依旧重复着原来的话语：“公主，公子刚才醒了，说要见秦王殿下！他……https://m.hetushu.com.com一直在等着秦王。”
眼见安亦辰与青飒都不理会我，径自赶往我们卧房，我又惊又怒，立起身来就要赶过去，冷不防立得猛了，惊动了腹中小家伙，猛地踢了一下，不由呻|吟一声，人已捧着肚子屈下身去。
夕姑姑捏紧了帕子，泪水直滚落下来：“如果宇文公子没有生病，就好了！”
他们曾闹过，怨过，心有芥蒂过，但历了这几年风雨，只余了最初相对的感激和依赖。
他正半支着身子靠坐于床边，果然正温和含笑，与安亦辰说着话。
我没有回答，转过了话题：“无恨，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为他找到最合适的母妃。”
来人是青飒！
聪明如他，必已料到事有蹊跷了。
不过那么微微动弹一下，宇文清的鼻尖已又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削瘦清减的面庞泛着发青的透明白。
无恨，终于没能带回来。
安亦辰。
我站起身，扶了夕姑姑再往房中赶时，夕姑姑已道：“公主，慢着些儿。想他们两个，再怎么着见面商议，也不致吵起来……他们一定都只为你好。”
安亦辰看来和原来一样的雍容温雅，只是眉宇间失却了属于少年的那种英气和豪情，更多了抹历尽沧桑后的疲惫和风尘。
我默默喝着茶，麻木地望着安亦辰温文的容颜，居然掉不出一滴泪水来。
“你的夫婿……”
那个一心想安排好我以后的生活的男子，一定会将我交给安亦辰，然后独自在这里默默无声地死去！
我猛地将茶盏掷到地下，怒喝：“给我滚出去！”
安亦辰眸光沉沉，默然在我高耸的小腹中扫过，然后凝在我的面庞，低声叹道：“我本以为，你和他一起，总该会养得好些，怎会还这般清瘦，这般……憔悴？”
宇文清轻轻笑着，将手小心地抚在我的小腹，低低说道：“情儿，这一生，清没做过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分不清，那是她在颤抖，还是我在颤抖。
多久没听见他的笑声了？
这时，屋外忽然匆匆奔入一人，高声回禀：“公主，公子要见秦王殿下！”
我要的，不过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个可栖情之处罢了！
安亦辰温顺地接过，轻声道：“夕姑姑好。”
他孤身前来，自然是为了表明没有敌意了。
他没有说“他”是谁，但我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安亦辰。
似乎是意料之外，但细想，又是意料之中。
我还年轻？
“你认为，是……是安亦辰派来的人？”和图书
如果他没有生病……
而我自己呢？
我松了口气，颤抖的手，无力地搭到茶盏上，慌忙端住，急急啜了两口。
包括弃了战场，间接导致父兄陷入绝境死地么？
九个月的身孕，夙夜为宇文清暗自神伤，再不知已将我的美貌磨去了几分。
他有几分黯然地望向天边，轻轻道：“不用去追了，情儿。只要他见到无恨，就绝对不会伤害他。”
我清清凉凉的回答，丝丝缕缕的牵念，都在那个有若无知无觉般睡卧于床的男子身上。
他本已绝望，但如今，他分明敏锐地感觉到了宇文清的不妥以及我的惊惶。
宇文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大约觉得这个问题不必回答，只是静默地望着深缈的星空，轻轻叹息：“他一定会认出，无恨是他的骨肉。”
为昏睡中的宇文清掖一掖被，轻轻吻一吻他那干裂的淡色的唇，吩咐了一众下人，绝对不许将安亦辰前来的消息告诉宇文清，才缓缓步了出去，看一眼眩惑迷眼的秋阳，传下命令，凤卫即刻进入战备状态。
踏了一地败落的红柳叶，我气喘吁吁奔到卧房前时，已听到了宇文清的轻笑。
到前厅坐下时，鼻尖已微微地冒出汗来，接过侍女端来的参汤喝了，才觉得好些。
天降凤瑞，可兴邦国。
“清……”安亦辰自嘲般念着，眸中已忍不住溢出痛楚来，黯然叹道：“有些事，错过了，是不是就永远错过了？”
宇文清笑容稀薄而飘缈，微不可闻地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回了屋，而李婶又取出一只烟火来，点燃放起，依旧是召唤凤卫回来。
安亦辰默然望着我，漆黑深邃的眼睛，除了沉静，看不出一丝其他的情感，总算让我心神松了一松，只将注意力放到宇文清身上。
安亦辰神色平静，却紧按着案上的茶盏，轻笑：“你心里的夫婿，自然只有他一个？”
泪水忽然之间，便倾涌而出。
安亦辰眸光跳动，如有千点万点的火星闪耀，明明灭灭。终于，他靠于椅背，无力地低问，又似自问：“当年，我真的错了么？那一切，真的只是误会？或者，你说得对，宇文清比我好。他为了得到你，居然能舍了国，舍了家，抛弃一切，呵！我是不如他！”
那种纠缠不清的爱恨悲怨，似已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唯有装作忘却，才能用最安宁平和的姿态，去面对纷扰流离的生活，面对可以把握的爱情，获得稍纵即逝的快乐。
可不管与安亦辰，还是与宇文清，我终于和_图_书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人的一生，若有那么个倾尽生命无私爱我的男子，就足够了。
或者，从安亦辰派人掳走无恨的那天起，他便已料着了安亦辰必来。
我相信，他在等着我们的孩子出世，我已有了九个月的身孕了。只要他再多撑半个月一个月的，就能看到另一个呱呱坠地的小生命。
但我看见那顶了一身金亮阳光缓缓步入的蓝袍男子时，的确已是呼吸不稳。
很烫的茶，吃在嘴里也没什么感觉，只有心头，似乎被茧丝左一道右一道深深缠绕着，缚得根根入肉般疼着，却不尖锐，如同被刀狠狠伤过的创口，经历了许多时日，所有的疼痛和伤害，都已深藏到厚厚的疤痕中，闷闷的痛楚。
我定一定神，淡淡吩咐：“如果安亦辰要见我，直接带他来前厅。”
可我不要他们为我好。
可我怎么让他见到宇文清！
沧桑之后，又遗落了多少少女的纯真与梦想？
或者，他至少已经明白我没有对他撒谎，我当年竭力保护的，的确是他的骨肉。
我颤动着嘴唇，僵硬地说道：“秦王殿下，如果有一天，你再怀疑这孩子的血脉，请你放他自由，让他回我身边来。”
他在笑么？
安亦辰咬着牙，深深望我一眼，眸中的火星已如燎尽热量的灰烬，苍凉到惨烈。
“清！”
不是无恨，是安昊天，秦王世子！
一个月？
“请进来。”
一双清亮得可以映照人心的眸子，已经沉寂若潭，深邃无底。
而我呢？
他惯常对我展露的温润笑容，总是如浮光掠影般虚飘着，总让我有种稍纵即逝的不真实感，并随着他病情的加重，愈发得胆战心惊。
安亦辰又深深望了我一眼，却又灼起了别样的火花。
这时，外面果然通禀：“公主，秦王到了。”
但此刻，那笑声很轻盈，有种如释重负后的愉悦。
可这种愉悦，不知为何，更让我阵阵心悸。
这给我的感觉，已不仅仅是惊讶，而是恐惧了。
安亦辰正要踏出门槛的身形立时顿住，锐利盯向来人。
当我听说安亦辰出现时，我又何尝猜不到，宇文清强撑着等的人，不是我们的孩子，而是安亦辰！
夕姑姑搭在我肩上的手有些抖。
“他舍了国，舍了家，只是为了我治我失明的眼睛，只是为了陪伴我寻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盯着他依然俊挺的轮廓，缓缓说道：“但我已经知道，我的幸福，除了他，谁也给不起。所以，我用自己的身体留住了他，让他成为了我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