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暮帆零落箭弩张

他忽然一把将我抱住,将我拽坐到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安亦辰修长的眉挑了一挑,终于将眸光投到我的面庞,雍容得体的笑意如泉水般倾下,看似温柔,却有着凌厉而冰凉的冲击力道。
阳春三月,恰是风华正好时节。
我知道,他望着的,一定是我。
突然之间想到,宇文清暗中安排了这么多人渡江前来接应,可到江边这么久,却迟迟没有开船,是不是故意安排了陷阱,等待安亦辰前来自投罗网?他执意要我送他,会不会把我也当成了诱饵,好逼得安亦辰方寸大乱?
可是,可是,宇文清,你居然利用我来诱杀安亦辰么?你居然利用我!
我侧过头去,焦急惊惧地望向他,继续挣着手。
马车缓缓行走,江天一色,故垒挑台,渐渐被抛远,连同宇文清,连同安亦辰。
真不知道,该怎样向安亦辰解释这件事!
“公子!小心!”
虽然这种幸福,可能会以日后无数个夜晚的相思和哀伤为代价,但只在那片刻,面对明知有毒的罂粟,我们甘之如饴,欲舍不能。
我是不是该感激他放弃了为自己报仇的机会,这样萧索地在江风中离去?
他们要杀宇文清么?
他们人数加起来,只怕比北晋要多出两三倍。
安达木和林翌对视着,犹豫了好久,终于什么也没说,掉转马头,径奔向江涛阵阵传来的地方。
随着我唤出白衣的名字,宇文清勉强保持着的恬淡神情,如一层薄瓷的外壳砰然碎去,涌动的深情和悲伤无可掩饰。
当相互拥有已成为一种奢望,那么,能多看对方一眼,能多片刻的相处也是好的。
即便知道那只是谎言,从他的口中再次说出,一样能如蘸了蜜的针尖一般,让我痛,让我甜,那种大起大落如暴风骤雨般的大悲大喜,如怒涛般冲击着心胸,让我承受不住,却食了罂粟般不舍离去。
只觉另一道熟悉而冰寒的眼神,正透过衣衫冷冷穿过我的脊背,几要将我穿透,我猛地醒悟,忙回头时,已惊得站了起来。
“情儿,情儿……”他那么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名字,近乎心碎的呼唤着,柔软而哀伤,带着无能为力的痛楚。
我没有闻错,他的身上,依然是如当初竹篁初见般清新洁净的青草芬芳,沁入肺腑时依然能让我心旌神荡。
安亦辰知道我在宇文清身畔,他绝不可能放弃对宇文清的追踪,哪怕明知有险!
而领头之人,竟是安亦辰!
所有自以为是的仇恨与无情,所有用尖牙利齿伪装起来的坚强,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如江水拍出的和_图_书透明泡沫,迅速消失在空中。
而他的身后,六艘看似普通的渔船,已悄无声息立成队形,两侧船弦,船篷内外,或蹲或立,俱是铠甲鲜明的越国武士,各持弓箭,对准岸边。
仇澜走过来,似有几分不安地恭敬说道:“王妃,请上车,早日回瑞都去吧!……这些日子,秦王殿下担心得紧。”
“我还要……再和宇文清玩一玩!”安亦辰淡淡说着,一挥手,扬鞭带了一群大晋军士策马而去。
而拥着我的宇文清身体也蓦地僵硬,一股陌生的森杀之气,突然从他身周散发开来,让我头皮一紧,竟在他温暖的怀中打了个寒噤。
波似染,山如削,蓼烟疏淡,苇风萧索。青丝早已凌乱不堪,将眼前扰得阵阵模糊。
安亦辰必定听着些风声,方才匆匆而来,未曾料到宇文清能在短短时间内,安排了这么多的人前来接应;这里地处偏僻,虽在大晋辖境,他在片刻之间,却也无法调来大量兵马与宇文清抗衡。若是宇文清打定主意,要在此处歼灭安亦辰,他几乎可以有十分的把握!
才不过是去年的事,同样的要求,我曾提过;一模一样的誓言,他也曾说过,我曾深信不疑。
为刚才他的失态么?
那让我着迷了多长时间的黑眸哦,已迅速被叠叠而上的水气蒸满,迅速凝结,滴落,滑下依旧苍白的面庞。
安亦辰低下头瞪住我,瞳仁的颜色越来越黑,如无月的深夜,深不见底的黑,几乎可以吞噬所有没入其中的人和物。他的雍容笑意几乎维持不住,僵着声音淡淡问我:“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伤我?”
江波涌滚,船只随之荡漾,这些武士的手却连颤都不颤一下,稳如磐石,显然都是久经训练的武士。
我咬一咬牙,没有再看宇文清一眼,提起裙裾,飞快跑到安亦辰马前,涨红了脸道:“亦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或者,他们叫宇文清已经好一阵子了,但我没听到,宇文清也不愿分心。
江中,宇文清的船愈去愈远,但他孤峭的身影依旧立于船弦,向岸边凝望,发丝乱舞,满身萧索。
宇文清松开了手,眉宇间却泛起了惊怒担忧,甚至夹杂了些许懊恼和歉疚。
哪怕隔了厚厚的墙壁,阴霾的雾气,深沉的黑夜,哪怕不得不掩饰自己最真实最本原的感情,只要此刻,能用心灵深处最敏锐的触觉,去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是一种幸福。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那些平民装束的南越将士正警惕地向我身后凝望。
林翌话语中带了歉意,定和-图-书是为没能阻止安亦辰看到方才一幕而懊恼。可我也知不能怪他。
后来的好多年,我一直在想着,如果那一天,我不是那么冲动地去了江边,我的生活,会不会依然回复到原来的幸福悠闲?安亦辰,会不会容忍住我这次逾矩的举动?我们的后来,还会不会发展到那么糟,那么糟……
可他漆黑的睫上,晶莹挂着的,又是什么?那苍白面颊倏忽滑动的,又是什么?
他屹立如山的身形微微震了一下,墨玉般的眸子沉静在我面庞上略一流转,虽看不出任何异样来,他的身体却已后退,退到船上,挥了挥手。
车轱辘飞快地转着,我给颠得五脏六腑俱都纠结住,却还在催着驾车的达安木:“快一点!”
我珍惜这一刻,即便仅仅是相拥而坐,也是千金难买,连头顶的蓝天浮云,眼前的绵连江波,脚底的暗黄挑台,都显得格外珍贵。
江边,白日青渚,碧云零落,一行鸿雁在惊涛拍岸中渐行渐远,没入天际。
我一怔,忙回头时,只见宇文清依旧孤零零立于挑台末端,森冷地向安亦辰凝望着。虽然船就在脚边,可他并不急于走。江风荡飞中,他的身子略嫌清瘦,却屹立如山,肃杀如秋寒的气息,迅速散发开来,居然有着和安亦辰一样的凛冽气势。
“仇澜,带几个人,随了林侍卫他们护送王妃先行回京!”耳边,传来安亦辰安详的吩咐,但他并没有下马来扶我一把,甚至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
但我挣了一挣,宇文清居然没有放手。
玩一玩?
渡口前的大道,不知何时来了一群骑兵,足有二三十人,俱是铁甲坚兵,却风尘仆仆,马儿们不时向外喷着热气,显然赶了很远的路。
“白衣……白衣……”我嘶哑地低喊着,忍不住无力地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挑台上,泣不成声。
宇文清,就是白衣么?就是当初那个守我爱我的白衣么?他真的没有变么?
船已解了缰绳,自由泊在岸边,似正要准备离去。正中的那条船,则已缓缓向江中划去,却有一个淡白色的人影正立于船弦,只向岸边凝望。
经了这许多岁月的冲洗,我早已明白那誓言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即便是真心说出,亦只能是虚假的谎言。
曾经那样云淡风轻的少年,几时成了如颜远风那样满怀寂寞忧伤的男子!
他的面色有些灰暗,看来清减了不少,颇有几分憔悴,只是一双黑眸,依旧明若星子,却冷若千尺寒潭,隐忍了不知几许的愤怒和失望。忽然瞧见我回望向他,他眸中的阴厉立时https://www.hetushu.com.com消逝,极温煦地一笑,柔声道:“栖情,要送朋友,怎也不告诉我一声?去了这么久,不知我担心么?还不过来?”
一步一步走到马车前,抬脚迈了两次,居然没能踏上车去;而这寻常的马车之上又没有马墩。林翌忙赶上前来,连扶带挽将我送上车去。
小小野渡,却泊了六艘船。这些看似寻常的渔船一下子聚了六条在这不引人注意的小小渡口,就显得诡异了。我甚至感觉得出,那密密船舱中隐隐透出的杀机来。
我自然知道他担心,本以为见面说陪个礼儿,说上两句好话就没事了,但如今……只怕他心头的疙瘩大了。
宇文清所在的船只立刻顿了下来,在水中无力地左右摆动,而宇文清静静立于船弦,正深深,深深地望着我。
武士们依旧执弓警戒,但船已缓缓向江中行去,再无上岸与安亦辰相决之意了。
宇文清哽咽着顺着我的话音颤声道:“是,我是白衣,永远只是皇甫栖情的白衣……今生今世是,来生来世也是……”
我懒洋洋道:“夕姑姑,我也有我的打算。亦辰不该瞒了我做那些事!”
那么多的马匹杂沓而来,动静定然不小,连船上的越军都注意到了,可我却听不到,宇文清也听不到。
宇文清眸光温润柔和,眼中的泪影已在双方引而不发的诡异僵持中迅速退去。他手上力道不减,紧紧拉住我,低低道:“情儿,你不能回去了。安亦辰不会轻饶你。随我回大越吧!”
我送的不是宇文清,送的是白衣,那个多少年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绝世少年,那个永远向我温文而笑的秀逸少年,那个怜爱地望着我,由我在他肩头咬出一枚梅花印记的多情少年……
他并不是怕安亦辰的追杀,从这一路的精密布署和实际收效来看,他的计划,十分成功。
不管他的原意是什么,但他终于什么都没有做,悄然引兵而去。
他不需要我自以为是的保护,他只是要我在他身边,静静地感受我的存在,哪怕对他冷颜相对,恶语相加。
他必是不甘心被宇文清这么大摇大摆占尽上风地离去,要到附近调集兵马紧急追击。
我真的无法想象,若是这两个男子在我眼前拼个你死我活,我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痛苦不堪!
给安亦辰瞧见这一幕,必定会心有芥蒂,再不知该如何平息他的怒气了。——他那温煦的笑容,自然只是做给其他人看的,不想让自己和自己的王妃成为两国的笑话。
宇文清的神情有瞬间的木然,淡色的唇边蠕动了两下,www.hetushu.com.com没能说出话来,双肩却已轻微耸动。
而宇文清也只是紧紧抱着我,他掌心的凉意,胸膛的暖意,透过我的衣衫,点点浸润我的肌肤。
这一刻,他……截然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白衣,甚至不是那个刚与我相拥而泣的多情男子。
我相信我的眼睛中已满是惊恐,因为我的声音已经惊悸得变了调:“宇文清!宇文清!”
我颤着手抚上他的脸,失声哭道:“告诉我,你只是白衣,皇甫栖情的白衣。”
江渚边,我跳下马车,冲下了岸,冲上了渡口那静静伸向江面的木制挑台。
我知道他看到我的马车了。
夕姑姑迎着我时,又惊又喜又是怨,牵过我的手端详了端详,便道:“我说你这孩子,就是不肯安份!偏偏要没事惹事儿,害人害己!瞧瞧你这样儿,瘦了多少!王爷更不用说,不知给你气到瘦成啥样了!”
船上的越国将士忽然叫了起来,声音很大。
而我又何尝不是情绪失控!
“白衣……”头顶的白云似在眼前旋转,流淌到一起的泪水,烫着彼此的心,又渐渐凉开,炽热和冰冷的交织,让我哭得手足无力,只是伏在他的胸前,气哽声塞。
我掀帘进车厢时,只听林翌轻轻道:“公主,王爷来时,我叫过你,你没听见。”
我的身体几乎虚软下来,晃了一晃,已坐倒在野草地上,阴湿的寒气幽幽透肤而入,杂乱的石子烙着我生疼。
黑赫国以放牧为主,勇士们无不是骑马驯马的好手,让达安木这样的好手驾平常的中原马匹,已算是委屈他了。
我默然坐下,寒酸的马车,萧索而空荡,虽然坐着,也似无处着落。
那对漆黑的瞳仁,隐忍着的苦楚和落拓,那般清晰地被阳光折射到我的眼中。
虽然还是担心他去追击宇文清又会引发双方的战争,但现在再管他们二人的事,已太过不智。只愿宇文清走得快,安亦辰再追不上,无法引起冲突,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转身望向江面上渐渐远处的船只,竭力辨识那立于船弦的孤单人影,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再辨不出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
要我抛开安亦辰,随他去越州?
“殿下!小心!”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胡乱擦了把泪,就要挣开宇文清的手走向安亦辰,心中已是忐忑不安,不知是愧疚还是畏惧了。
没等船停稳,宇文清已飞快踏上挑台,跪坐到我面前,纤长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面庞,为我拭着泪,涩声道:“别哭,别哭,情儿……”
打了个寒噤,正想着先回马车,以后再设法和安亦辰软语解释时和*图*书,忽见安亦辰眼神突然锐利,连笑意也冷沉起来,同时身畔但闻弓弦声响,那些骑士无不弯弓搭箭,瞄准江边。
“你呢?”我勉强自己立起身来,望着他不着一丝表情的面庞,小心问道:“不一起回京么?”
若一时不能同行也好,我安安份份在王府呆上几天,说不准他的气也会消了不少。
我看一眼安亦辰优雅温和的面容,猛地一挣,道:“我是秦王妃,安亦辰的妻子!永远都是!”
风过袍袖,猎猎拂动,衣带更是凌乱舞于空中,更显得如玉立的身形僵死如石。
我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猛然间,他身体晃了一下,将手搭于额际,眯起眼向延向江边的大道凝望。
如鸟儿耷拉的垂死的翼,俯在水里,再飞不起来。
难道在那一刻,我们当真耳目闭塞,眼中心中,只剩了对方?
当日走时未绽的白玉兰,已如一盏盏雪白的灯笼,盈盈立于枝头,飘着一院的芬芳;满地萎了边的硕大花辨,在傍晚的夕阳余辉中笨重地随风颤抖,已逝去了最华美的风采。贴梗海棠的花已经开始谢了,桃红李白,正招展一树的璀璨;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也正当时,粉艳艳的花朵云蒸霞蔚,明媚潋滟,翩然若解语。
“我……我来送你……”走到挑台的尽头,我止住自己踉跄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压下喉中哽住的气团,凝神着那双阳光下宛若透明的瞳仁,断续说着,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但我惊恐中流露出的猜忌和警告,甚至失望,宇文清显然都听出来了。
我与他,我们,都盼着这相拥一起的时刻能长些,再长些。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唤了宇文清的名字。
“回你的马车上坐着去吧!”安亦辰高高端坐于马上,垂眸看着我,笑意雍容,可漆黑的眼底,却是一片空漠,如极北之地的荒漠,冷而空旷。
过了今日,过了这一刻,他在南越,我在北晋,他是越太子,我是秦王妃,生命几乎不可能再有交集。
他向我伸出手,呻|吟着一遍遍呼唤:“情儿,情儿……我的情儿……”
我勾住他的脖子,近乎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恍惚,又回到了华阳山上,带了生恐失去的忧惧,和如醉醇酒的甜蜜,我们相偎相依,许那白首不相离的誓约……
我顾不得多想,忙叫道:“亦辰,不要伤他!”
船只,缓缓靠回了岸,在水面划过翼形的痕迹。
而他的手,正缓缓将我推开,却没有放开我的臂腕。
下午经过驿馆,仇澜让人换了最好的马,最好的车,两天之内,便将我送回瑞都,回到秦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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