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想起小时候和他满宫乱跑乱跳的情形来，心头一热，柔和一笑，拉了白衣退出房去。
牢狱之中，几名狱卒喝得烂醉，而关押安亦辰的牢房，已经大开。安亦辰早就不见了踪影。
夕姑姑跳下马来，扑通跪到我面前，流泪道：“公主，奴婢对不住你。可奴婢实在没法眼见安二公子受这样的罪。娘娘的病势危急，若有个好歹，萧公子绝对不会放安二公子好好离开的！”
萧采绎急得在屋中走来走去，不时走来安慰我，一时又问白衣：“姑姑为什么还不醒？要不要请别的大夫看一下？”
萧采绎摇着头点我的额，道：“早点睡去吧，绎哥哥希望栖情每天都精精神神的，像个喜雀儿喳喳喳乱叫。”
白衣的眼神只随着我的走动而飘移着，我想，他再不会乱想我会离开他了。
看来改日得叫人每晚送份宵夜给白衣了。他好清瘦，似比我十四岁遇到他时更瘦了。我要把他养得胖些。
我愣是连踢带拽把他赶了出去，留了他在门外敲着门，焦急地叫着：“栖情，开门啊，我也要守着姑姑啊！栖情！”
“不许再打！”我知道执刑人不会听我的，圆睁着杏眼，一字一顿道：“萧采绎，如果你再打他一下，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睬你！”
我将玉牌交给守卫，守卫对着星光一瞧，已跪下道：“卑职职责所在，误了公主的事，请公主恕罪。”
我很有些担心刚才给萧采绎抱住的情形有没有给白衣看到，待推开门，只见白衣支颐坐在桌旁，望着眼前大堆的药材，不知在想着什么，神色淡淡的，应该不曾留意到方才外面的动静，方才舒了口气，走上前问道：“白衣，母亲怎么样了？”
不一时便有人带了两名军医过来，只一诊脉，便退出房里，满额的冷汗，摇头而去。
“绎哥哥……”我想起萧采绎从小待我的情份，微笑道：“他从来只护着我，疼着我，明天顶多怪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始终那么无声无息地躺着，发着低烧。而萧采绎果然尽职地守在床畔，不时查探着母亲的体温，为母亲蘸润着嘴唇，又叫侍女送清粥来喂。见我不时看他，自然欢喜，却怕我冻着了，一转身就让侍女送我回房。
白衣“哦”了一声，起身整理着药材，眸中寂然无波。
我不耐烦地想着，望着忐忑侯在一边的夕姑姑，道：“明天就看他运气了。真死了也是活该，我都给烦死了。”
我笑着将令牌收回，道：“开城门吧！我也陪他们走一段，也许弟弟更喜欢听我www.hetushu.com.com唤他的名字呢！”
我不理他，转而歉然望向正紧蹙了眉盯着母亲面庞的白衣，轻轻道：“绎哥哥也是急了，你可别放心上。”
我见他原先那般纯净的眼中浮泛着难言的沉郁，心中怜惜，轻声道：“不要急，慢慢想，我知道……我知道你定会全力救我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萧采绎的声音早听不到了，却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拍门声，夕姑姑焦急的声音拖着难掩的哭腔。
我一惊，忙道：“在哪里？”
“可他不是你最好的良人。”到了此时，安亦辰居然还在提这件事，而且眸中煜煜，似满天的星光，重又给予了他振足精神的力量。“我希望你多作考虑，再等一两年再看。也许你再长大些，会知道谁才是最合适你的。”
他挣扎着呻|吟了一声，终于屈服地不再说话，开始回应着我，温柔，却激烈，抱了我的手腕也是越来越紧，将我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似乎担心着下一刻便会遭遇与我的生离死别一般。
白衣淡淡道：“随便吧！”
快到得母亲卧房，终于让萧采绎给追上了，他也不理会我的挣扎，一把将我揽在怀中，柔声道：“好了，好了，栖情怎样说，就怎样好，别生气了，好么？”
我听得不耐烦了，叫道：“绎哥哥，你让我和母亲安静下行不行？”
我一惊，看白衣望我的眼神虽是清明，眉宇间已掩不住的疲乏烦恼，知他为救母亲，今日已耗了大量心力了，忙笑道：“是我白天提起了，这些药要备些在身边，以后再遇到坏人时可能会用得上。谁知她今夜就去找你，也忒性急了些。”
我略放了心，低头道：“嗯，那我就放心了。”
萧采绎皱眉向自己的部下喝道：“先把他放下来！明天再说！”
我把如同小儿赌咒一般的字眼狠狠吐出，一脚将萧采绎方才坐过的椅子踢翻，扭头就走。
我见他有这个耐心，倒也诧异，缓了声音道：“谢谢绎哥哥。”
母亲的卧房，本就与我隔壁。我即便回到房，又如何睡得安心？不时只穿了小衣，披了件弹花织锦镶毛斗篷，跑到母亲房中看望。
安亦辰已跃下马来，仰起头，苍白的脸上泛着暗凉的笑意：“没想到，你还肯救我。”
我悄悄到马房牵了一匹马，拿了萧采绎给我的令牌，令人开了侧门，出了官衙，径奔东门。从东门出去的路，离安氏管辖地带最近，我赌他们一定会走东门！
房门虚掩，被褥被拉开，却无人睡于其中。
“不行！”我高声道：ｈｅｔｕsｈu•ｃｏｍ•ｃｏm“白衣还要把他交给宇文氏！”
白衣慢慢抬起眼，眼神恍恍惚惚，好久才恢复了澄净，勉强笑了一笑，道：“没事，如果有人能帮我把夫人救醒，我也很开心。”
我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不理在后面追我的萧采绎，一路向母亲的卧房小跑着。
白衣哽咽着，温柔道：“别怕，我还在，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这时只听又一声闷哼，有人禀报：“二公子，这人晕过去了！”
一气冲出了十余里，我才勒住了马匹，冷冷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夕姑姑，你是打算陪了安亦辰一起走吗？”
萧采绎坐在一侧，冷冷看着眼前的囚犯，此时见了我，愤怒到狰狞的面庞渐渐舒缓过来，他站起身来，拉了我道：“栖情，坐了慢慢看！他们杀了君羽表弟，我也就还他们一个被活活打死的安亦辰！”
我心头顿时跳了起来，匆忙回房中披了长衫，拿了把短剑藏好，直冲地牢。
我连忙提了裙，向校场径奔而去。
她正在东门口焦急地和守卫理论：“我们公主说了，一定要在日出以前从少帝回来的路为少帝招魂。等天明了，唤不回魂来，你可担得起这责任？”
萧采绎一甩袖，道：“既然知道他有私心，就不该同情他！这种人，打死活该！”
明天，明天他还打算继续打死安亦辰么？
萧采绎回头喝道：“泼醒，继续打！打死为止！”
我远远在马上听了，忙道：“夕姑姑，我早说了让我见了表哥再出来，你怎么这么着急性子？”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叫道：“让开，我要回去看我母亲！”
我知道必是傍晚时我将萧采绎赶了出去，只留了白衣在房中，已让他生了猜忌之心，一时也无力再劝导萧采绎少异想天开，懒懒道：“你们俩陪母亲一会儿，就都回去吧。我叫两名侍女在这里伴着我陪母亲。”
我说后面一句时，声音已难掩凄怆。守卫不敢多言，立刻令人开门。
萧采绎皱眉道：“让白衣以后一直呆在肃州，宇文氏能奈他何？”
安亦辰漂亮的瞳孔瞬时收缩了一下，却很快抹去受伤的神色，淡然笑道：“是，亦辰知道了，只是亦辰还是好奇，公主喜欢的人，到底是不是萧采绎？”
萧采绎微笑道：“栖情，你也累了，侍女又不上心的，不如我陪着你吧。”
我慢慢倚到白衣的怀中，听着他激烈的心跳，感觉着他的惊惧和不安，紧紧拥住他，无语凝噎。
夜风掠过，他的长发散乱披下，随风乱舞，苍白的面容依旧显得雍容俊雅，只和_图_书是声音低沉，忧郁到落寞无奈。
我盘算着，却飞快跑向夕姑姑的房间。
她的身畔，有人穿了守卫的服色，手中抓了些祭祀用品，牵着马，正是安亦辰。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道：“我知道，你根本没有同时喜欢三个男子。你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一次你半昏半醒时曾经把我当作了他，一直问我，是你来了么，是你来了么。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等一个人。”
我笑着让他起身，又道：“这京城的风俗，我原是到了二更天突然想起来，就叫夕姑姑来办了。谁知她不等我见表哥，冒冒失失就跑来了。你瞧，表哥见我着急，直接把通行令牌给我了。”
他为什么那么说？他在乱想着什么？
“后面校场。”
我终于听到了夕姑姑的声音。
当多少的日子在弹指间度过，我终于悟出这一点时，彼此的心，已碎裂片片，最渴求的完满，给戳得千疮百孔，所有的快乐，凌迟成细碎的痛楚，日日夜夜地折磨你，折磨我。
夕姑姑气色不成气色地站在门前颤抖，满眼是泪道：“公主，萧二公子说是安氏害了少帝，要把安亦辰活活打死！”
我打开了门。
可无论如何，白衣还是我的白衣啊！
我不屑一笑道：“我只为我的夕姑姑不伤心而已，没想救你。”
这一天的午饭晚饭，我都不曾粒米下肚，只是趴在母亲床头，时时刻刻盯了母亲的脸，盼着她能睁开眼，温柔地叫我一声栖情。
茫然抬头，萧采绎已与小时候一般抱着我，轻哄道：“栖情妹妹，绎哥哥也会一直在你身畔，不用怕的！”他望住我时眸光极是柔和，但余光瞥到白衣时，已有冰棱样的寒光掠过，凉嗖嗖的。
我哼了一声，道：“安亦辰救过我！虽然他有私心，可如果不是他从宇文颉手里把我们母亲带出来，我们母女的骨头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
而萧采绎已微笑道：“白衣兄，既然要到明天才用药，你辛苦了一天，不如早点回房去休息吧。”
这话，显然是对白衣的医术不信任了。
白衣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明天，再用些药试试。”
但脸色显然已经沉了下来。
蒙汗药？她想干什么？
守卫显然不肯放她通行，正在努力劝着夕姑姑：“姑姑，若真是着急，请示了萧二公子的手谕再来吧！如果真是情况紧急，让公主亲自找一下二公子，便是半夜三更，也是不妨事的。”
安亦辰从地上扶起夕姑姑，坦然道：“夕姑姑待我不比亲生孩儿差，我早记心上了。公主今日援手之德，亦辰也和图书不会忘怀。”
我伏在白衣温暖的怀中，呜咽着：“我怕，我怕，白衣……”
萧采绎吃着我送的宵夜，眸中暖暖的，温柔道：“栖情，你早点休息，别再过来瞧了。若你冻着了，姑姑会心疼的。”
萧采绎点点头，松开怀抱，携了我的手，道：“也让我进去看看姑姑吧。”
萧采绎见状，也是慌张，又在和几名心腹计较着另去寻名医。
老远，我已看到火把下巨大的十字形木架，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正轮流狠抽着安亦辰，蘸了冷水的皮鞭打在皮肉上，响亮清脆中带了尖锐的哨声。
“绎哥哥，住手！”我高声叫着，推开一旁守卫的兵卒，冲上前叫道。
微弱的星光下，我已看到他的前后衣襟都是深浅不一，显然是新受创伤渗出的血迹，不由心肠一软，声音低了下来：“到了前面镇子，让夕姑姑帮你把创口清理包扎一下，别再拖宕得发烧。”
正哭得气哽声咽时，手臂忽然被人握住，扯到了另一个人怀中。
我点一点头，转身出了卧房，来到自己房门前，忽发现一畔白衣翩飞，如月夜浮动的淡淡云彩，一时心都醉了，微笑道：“白衣，不去睡么？”
白衣，白衣，你是傻子！我怎会舍得你离开我！
军中地牢，一向不太关押犯人，守卫并不严密，我径冲到地牢前，已发现地牢的锁是打开的。
可是，赤城到卯时才会开城门，现在才过子时，就是夕姑姑将安亦辰带出，又怎能逃得出去？
我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母亲真的已经危险到那种地步了吗？连白衣都没有一丝把握了？
城门缓缓打开，我们一行三骑，迅速冲出城门。
我轻轻挣开萧采绎的怀抱，将二人的距离都拉得远了，抓了帕子只守到母亲床边哭泣。
萧采绎呆了一呆，道：“好，好，我陪着姑姑，你休息去吧。”
可白衣接下来的那有些发颤的话，又让我的心突然痛到窒息：“情儿，如果我真的救不了你母亲，你会不会真的不再理我！”
萧采绎本就不痛快，后来给我赶了出去，自然更是不悦。想来的确是安氏害了君羽，害了母亲。可我现在也算能分辨了，安氏是安氏，安亦辰是安亦辰，如果安氏的天下由安亦辰说了算，君羽就不会给装在棺木中送回来！
安亦辰并没有惨叫，但每一鞭下去，他的身体都会颤抖一下，强抑痛楚的闷哼从咬紧的牙关中慢慢溢出。他的衣袍破碎，肌肤暴露出来，道道血痕在火把下跳跃着，新鲜的血液不断渗出。
安亦辰神情微一恍惚，我便知晓他必记起当日在皇宫和_图_书受伤生病之事了，叹息一声，道：“其实我真的很佩服你。夕姑姑把我一手带大，可不过跟了你三年不到，便处处为你打算，连今晚这等行险的事也肯做。”
萧采绎震了一震，眼见我离开，忙追上来道：“栖情，栖情，别生气……”
这时白衣又道：“如果你真的不理我，也好，或许，太多的人比我更合适你……”
安亦辰沉默片刻，道：“放了我，萧采绎不会为难你吧？”
白衣哦了一声，深深望我一眼，抱了肩缓缓踏步而去。他的肩背一向略显单薄，今日在夜风中走着，裹着雪白的衫子，更觉萧瑟苍凉。
白衣勉强一笑，起身离去。
满天星子，在膝黑的天空辉映，通往城门的大道，在星光里泛着灰白陈旧的气息。两边的民房和营寨，在清冷的空气中不断向后退着。
我打了个寒噤，望着母亲削瘦的面庞，将头埋到手中。
“就睡去了。”白衣低了头，道：“我刚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夕姑姑二更天时来找过我，向我要了很多蒙汗药过去。”
“便是再等十年，也不会是你，安亦辰。”我截口道：“今日分手，我只盼着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免得老提醒我身边那许多被安氏直接间接害死的亲人朋友！”
可笑的是，我却从不曾想过，白衣如此了解我的一个人，他又怎会相信我一时负气所说的离开他！我更加想不到的是，他其实一直在找机会，好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借口，有足够的勇气，好离开我。
我料想他帮我守上一夜，必然要饿坏了，就让侍女到小厨房里备了宵夜，至三更天时装在食盒中，亲自提了送了过去给萧采绎吃。
守卫认得我，忙跪下叩见。
我哼了一声，在他结实的胸脯砸了两下，道：“你放开我啊，我要看母亲。”
我恋恋地又亲了亲白衣的唇，见他眸光沉醉如酒，专注地只望向我的面庞，料他一时不会再猜忌我会离开他了，方才从他清新草香越发弥漫的怀中站起，抚摩着发烫的脸去开门。
我顾不得别的，侧头衔住他的唇，堵住他未出口的话。
“不许打！”我愤怒高叫，眼看安亦辰被一盆肮脏冷水泼得一个激灵，慢慢抬起头来，望向我，抿起唇角来，似想勉强给我一个微笑，鞭子又狠狠抽了上去。他一哆嗦，眼睛疼得闭了起来，额前的水珠滴到面颊，在火光里如泪水般闪烁，更显得面色苍白。
我瞪了他一眼，道：“你上心就成，你带了两名侍女在这里伴着母亲，我睡觉去了！”
谁知这次连白衣也在，显然是睡得不安心，又来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