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 风恶雨疾逼椿萱

果见一个军士带了一郎中步入帐蓬之中,那郎中一见那许多同行立于帐蓬之中,额上已滴下汗来。
我冲上去,拎住老郎中的衣襟,怒吼:“你们到底会不会治病!”
“我们老李家以治风湿出名……”
刘随显然料着我的心思,轻声道:“忽哲将军本是驻守在青州边境附近的黑赫将军,因可汗曾预作吩咐,中原动荡,如知我们有难,可便宜调兵,守望相援。故而他得了咱们派的人去求救的消息,一边派人禀告可汗另作布置,一边只带了一千轻骑兵,兼程赶来,是以得以及时相救。安亦辰带来的军队,却有两千余人,若细论起来,真正交上手,我们双方合兵,也未必一定能胜得过安亦辰。何况,青州靠近晋州……”
刘随道:“经了这一场惊吓,娘娘似乎烧得更厉害了,惜梦她们几个正在服侍着,等到前面镇子,要赶快找大夫治病。”
颜远风抬起眼,眸子黯沉如漆黑的夜,更显面色苍白得可怕,提醒着我昨日他所经历的那些血战,经受的那些创伤。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了好几个水泡,蠕动了好一会儿,才道:“哲忽怕再被安氏军队缠上,走了寻常私自进出关门的商队所走偏道,据说要到两天后,才到比较大的镇子。那镇子,已经属于黑赫地界了。”
“也要忧郁许多,听来不知像有几十年的心事一般。”我接过埙,不觉拿到唇边,试了胡乱吹奏。
听他这么说,我几乎有些绝望了,瞪着母亲毫无生机的雪白面孔,泪水直在眼中打晃,只不肯当了众人掉落下来。
白衣笑一笑,也不答话,只将方才吹奏的乐器拿在手中摆弄。
忽哲派出的人不久各自带了郎中过来,足有四五个。
他们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相知相遇,发生在让我无能为力的很久很久之前。
颜远风,其实比我还着急。
如果夕姑姑在,我可以倚在她瘦小却温暖的怀中,听她轻言细语的安慰,可她偏偏也不在了,也不知安亦辰那个混蛋会不会好好待她。
可这必须是后话了,现在,我先得保证我们能平安到达黑赫。
但再稚嫩的竹子,天生天长,只要再经历夏日几场暴风雨,也便一般的劲骨冲天了吧?
我心中惴惴,正想着下一步该怎生求他时,白衣已温和看住我,道:“好,我随你去。你等我片刻,我收拾一下东西。”
到得午时,那军士道:“到了。”
白衣,医者白衣。
忽然想起睡起母亲滚烫的躯体,我忙问道:“母后呢?”
我好奇望着那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我换了件天碧水纹夹衫,百褶仙女点花长裙,披了素蓝的披风,用一根长长的蝶恋花银钗将乌发绾起,再不用别的发饰,看来清爽怡人,既不招摇,也不过于寒素。又叫袭玉将珍贵金珠包了一包,携在身边,方才在三十名精心挑选出的侍卫保护下,带了那知道医者白衣住处的军士,匆匆https://www.hetushu.com.com向西方进发。
我一指母亲,喝道:“你快去看看,告诉我这人还救得救不得?”
我哼了一声,侧首吩咐:“备车!”
我一定搡到他的伤处了。我有些愧疚,放缓语气,道:“对不起,颜叔叔。你伤得重么?”
我的手禁不住的微微颤抖,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得离白衣极近。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温润而纯净,熟悉而陌生,依稀让我想起,颜远风的体息,跟他也有些类似,只是远不如白衣那般浓郁而清澈。
我瞧他满身是伤,一脸憔悴,忙拦道:“我去。论打仗你行,论找人……还是我去吧。”
虽是粗衣布袍,我竟没见过比这少年更美好的人物。
那样一个对竹吹乐的少年,一身布衣白袍,洁净如云,蔼然而立,宛若明珠的一双黑眸,倒映了青天云影,澹澹如水,手中捧了一个椭圆形的乐器,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吹奏着。
军士面有郝色,答道:“他,他就在去此二十里开外的一处小树林暂住。属下久闻他医术高明,特地去请了,却坚决不肯来。属下急了,想强带他过来。谁知……这医者白衣,身手很是高明,属下万万不是对手,只能罢了……”
“如果你们救不了她,那么,你们就准备给她陪葬吧!”颜远风面色刷白,慢慢说着,语调前所未有的森冷,甚至带了可怕的浓浓杀意。
一直折腾到天亮,我已疲惫到不堪,头疼得厉害,却依旧不敢稍稍阖眼,只在母亲病榻前踱来踱去。只怕一闭眼,母亲便不见了,就像父亲一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泪水滴到母亲皮肤,母亲抬了抬手,又无力耷拉,深陷的眼窝中,慢慢沁出了滚热的泪珠。
颜远风也放开母亲的手,站起来问:“医者白衣,是什么人?”
刘随沉默片刻,答道:“八百铁骑,牺牲四百二十一人,重伤九十二人。牺牲者已就地埋葬,重伤者分予金银,忽哲派了人留下照应,直至伤愈。太后懿旨,待伤好后,去留自便。其他轻伤者二百八十七人,俱随车队而来。整场战事,无一逃亡。颜大人为娘娘挑选的精兵,果然个个是好男儿!”
虽然覆了一次又一次的湿棉布,母亲的额仍是烫得怕人。她的眼紧紧闭着,曾经灵动的长睫无声无息地盖于眼睑,如僵死的蝶翼。
我两眼冒火,转身叫人去请忽哲。
忽哲很快到来,闻我提起医者白衣,立刻道:“此人最近的确是在青州、黑赫边境一带活动。但自从瘟疫控制了,他的行踪十分飘忽,我这次派人出去,就叫人特地留心此人,但这等异人,原本就可遇而不可求。”
母亲,母亲,你一定要醒过来。前路多艰,你要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走得下去!
颜远风立起身来,道:“我走一趟试试吧。”
那样的翠华流天里,一种很特别的乐音,如谷底幽泉般轻盈游过,又如山间和_图_书白云般飘舞轻漾,悠扬婉转,可细听处又千回百结,那种在倜傥之中的微微凝滞,似是品尝碧螺春时初初的涩意,很快被洞澈肺腑的甘香所冲去,若不细细体察,再也感觉不出。
“夕姑姑……”觉出没有人应,我又唤了一声,方才滞住,眼泪却已在眼眶中晃动。
所谓病急乱投医,我一叠声唤道:“带进来,带进来!”
只是医者白衣本就性情古怪,这下更是不肯随我去救人了吗?
而白衣已缓步走入竹林中的一间小小茅屋,不过片刻,便步出来,手中已多了一个青布包裹。
我烦躁得恨不得把她们赶得远远的。
颜远风眼中已布满血丝,我很担心他的伤口会不会化脓发炎,但他除了每两个时辰出去巡逻一次,再不肯离开母亲一步。
“医者白衣在哪里?你们遇到他了?”忽哲立刻问那军士。
我闷闷不乐,叫了袭玉陪着我,赶到前方车驾去探母亲。
我心里一跳,急促道:“又发烧了?”
随即又道:“混战之中,内侍宫人,也死伤不少,好在所携财物倒不曾有失。”
一路幽篁,阳光投下,便是一地的斑斑驳驳,细碎撒于落叶与散布的野生兰花之上。风摇曳,翠叶浮动,斑驳暗影浮动,更有清新竹香浮动。
到得近午时,几个乡下郎中为母亲诊治了,脑袋凑到一起商议好一会儿,便走到我面前,由那白头发最多的老郎中领头说道:“令慈病势瞧来愈发沉了,小姐预备一下,冲一冲也好。”
我跳下车来,不觉苦笑。哪里是什么小树林,分明是一大片翠绿的竹林啊!此时春暮夏初,新拔的嫩竹油绿欲滴,已长得与老竹齐高,只是随风飘摇之际,少了几分老竹劲直有力向上的刚气,如同那些贵家的少男少女,个儿已经长得够了,却少了几分风雨历练,便显得单薄。
“预备什么?冲什么?”老郎中的话我听不懂,却看来颜远风蓦地睁大眼睛,整个的表情都僵住了。
忽哲叹一声,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位医者白衣,为人甚是古怪,寻常平头百姓,他舍药救人,从不收人钱财;而富贵人家,却是狮子大张口,常一要便是人家近半的家当,据说是因为‘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所以如此这般;若是官宦人家,则从来请他不动,除非是带了垂死的病人送到他面前,正如公主所说,医者父母心,他并不会袖手旁观。”
老郎中战战兢兢道:“令慈病势凶猛,老朽本是乡村郎中,走家窜户,这个,这个……也只能治治小毛小病,令慈的病,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少年觉出有人近前来,停了乐声,侧首看向我:“姑娘有事?”
若还来得及,我真想命人追击上去,抓到那安亦辰,碎尸万段!
“是……是!”那郎中颤巍巍伸出手去,才略一搭脉,便缩回手来,怯怯和带他来的那位军士道:“军爷,这人的病,怕只那个不肯https://www.hetushu.com.com前来的医者白衣能救了!”
那眸子纯净如水,那一瞬间便将我沉浸其中一般,我的心跳竟似漏了一拍,只呆呆看着这美好少年,直到袭玉推我一把,我才恍然大悟,忙上前行礼道:“小女子栖情,因家母病重,特来恳请白衣公子一行,前去相救。如蒙允诺,感激不尽!”
到得半夜时,母亲已经完全昏迷。
医者白衣?我疑惑地望了望颜远风。
隔了车帘,我便看到了颜远风,几乎是半跪在母亲身畔,执了母亲的手,低低呼唤。
“姑娘,你拿的姿势错了。”白衣扶过我的手,轻轻捏住我的手指,搭在埙孔边。被他触摸到的皮肤,每一处毛孔都似在瞬间敞开了,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迅速由手指向上延伸,直至心口,至脑海,至全身。四肢百骸,俱已张开,似每一处都已会呼吸,呼吸清晨飘着淡香的空气。
我心情激荡,恨恨念道:“四百二十一人!四百二十一位随我们闯出京城的好男儿!”
“医者白衣,是两三个月前在附近出现的一位少年大夫,妙手回春,天下无双!”老郎中啧啧称叹:“半年前,这里开始流行瘟疫,不知死了多少人,州府里不知派了多少名医过来,都是束手无策。也就亏得白衣来了,在疫区住了大半个月,差点连自己都把命送了,才研出了药方。因药材不够,又亲自去南方调取药材……小姐也知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也亏他年纪轻轻,竟把药顺利带了回来,救人无数,救人无数啊……”
我听见他当着惜梦在唤:“婉意,婉意,醒一醒,醒一醒!”
于是,我跪在母亲身畔,将头埋在母亲肩窝中,落泪。
这时帐外又有人在回禀:“又有郎中给带过来了。……要不要带进来?”
忽哲张了张嘴,看我坚持,终于不说什么,只瞧着颜远风。
刘随眉眼垂眼,低声道:“死了。”
少年诧异地将我打量片刻,然后问道:“昨晚那位过来找我的军士,便是你家派来的?”
我依在母亲怀里睡着,睡着很沉,直到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却已在自己车驾之中。
我也很失望,失望得连车厢里的阴暗都在直迫人心。总觉得听他唤我母亲名字的那一霎,心中有个朦胧的希望破碎了,如摔成碎片的琉璃盘,怎么拢,再也拢不起来。
“老朽精的是儿科……”
“公主,公主,您歇会儿吧!”袭玉和小雁焦急地在我身来跑来跑去,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送汤,催着我坐下来休息休息。
我自己是抱了必死决心,有心放她一条生路,不料我这厢峰回路转,她却不得不离我而去。
如果这个医者白衣真能救得了母亲,低头求求他,受些委屈又何妨?顶多等母亲恢复后再回头找他算帐!
而另外的郎中纷纷辩解:
他转身合手念佛:“阿弥陀佛,这才是上天赐予咱们青州的大菩萨啊!”
而我终于懂他们的意思了,只觉心hetushu•com•com都在痉挛,尖声道:“不可能!我母亲前天还好好的!”
几个郎中顿时惊得面如土色,吃吃说不出话来。
“是。”知道昨晚那军士和白衣动过手,我有点窘,却有些想不通,那么牛高马大的军士,居然不是这么个少年的对手?他看来不但有几分文弱,连容色都有些接近瓷青的苍白。
我明白他的意思。青州靠近晋州,晋州是安氏的大本营,一旦动上手,即便有黑赫为援,也未必讨得了好。
两天!我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尖怒的惊叫,狠狠搡了一把颜远风,低吼道:“不行!两天,你想害死我母后么?”
难道这个看来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竟是那个传奇般的医者白衣?
我皱眉道:“随行御医呢?”我们危难之际带在身畔的那名御医,自然是挑得最忠心医术最佳的一个,方能在一路奔波中将母亲病势控制住。为何不找他治,却找民间不知深浅的大夫?
颜远风皱了眉,低了头,道:“一路小心!”
在母亲和他都未入宫前,他一定也曾这般亲热地唤过母亲闺名吧?
颜远风显然也不舍得离开,只是迟疑道:“那人性情古怪,公主你……”
他唤得好温柔,好忧伤,带了眩然欲泣的悲伤,听得我又是一阵愀然心痛。
我按捺住把他们一骨脑赶出去的冲动,叫道:“这鬼地方就没了名医了么?”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而后,我看到了吹奏的少年。
我们的身份,自然是保密的,郎中们只知我们来头极大,却也不知我们是落难的皇室贵胄,天朝公主。——也许,所谓大燕天朝,从此只能存在于市井之中的评书和笑谈之中了。
那么多年,他对我好,只怕还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吧?那掩在迷离如雾眼中的忧伤,莫非只为他对母亲那种近乎绝望的渴盼和希冀?
刘随迟疑一下,道:“在前方的车驾上。只是……”
颜远风闷哼一声,捂住被我搡过的部位,额上已滴落大滴汗珠,连唇边都痛得失去了血色。
颜远风勉强笑了一笑,道:“我没事,几处皮外伤,休息两天便全好了。至于娘娘……忽哲已经派了好多对当地比较熟悉的将士出去,只要打听到当地比较有名的大夫,就重金先带过来医治。估计……应该快了吧?”
难道我的重谢,还抵不过那个圆圆的东西?
忙跳起来张望时,刘随已在车驾外禀道:“公主,放心,我们已到青州境内,钦利可汗另有兵马在边境调动,安氏绝对不会有空再来追击我们。”
“俺家祖传的是跌打损伤……”
我忙唤了他进来,问:“我们昨晚伤亡了多少人?”
因出门在外,我一时也不曾想到要另带辆车来接他,只得请他一并入了车厢,在一侧坐下,然后道:“若治好家母,必有重谢!”
那时,我还未出生,所以对于我,一切都是无奈,一切都是错误,也许连那朦朦胧胧的爱恋,也是从胎中带出的前世纠缠,错落如https://m.hetushu.com.com秋叶,一睁眼,便是飘落。
谁知,这几人立刻异口同声道:“有!”
“医者父母心。他为何不肯来?莫非你得罪了他?”我急急问着。肯舍命救灾民的大夫,自然是好大夫,为何见死不救?
我一遍遍抚摸母亲滚烫的脸庞和身体,越来越害怕,哑了嗓子低问:“颜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到下一个镇子?”
我看着那些老头子们哆哆嗦嗦把金针往母亲身上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问起病因,有说肝火上扬,有说气血两虚,还有说得了伤寒,我气得差点把金针全扎到那些老头子身上。
咬了咬牙,我恨恨瞪着车外渐近夜晚的乌蓝天空,双手将坐褥几乎要扯得裂开,寒生生道:“罢了。这笔债……我会找机会,向他讨回来……”
二十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母亲这样子,断断不敢再让她再奔波上这么远。
“医者白衣!”
他这样说着,焦灼已如游鱼在幽深如潭的眼底滑过,带了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质感,那样清晰地亦在我的心头游过。
我扭头问刘随:“那位忽哲将军,共带了多少人马来?”
我吩咐了侍卫一概留下,单扶了袭玉步入竹林。
我胸口七上八下地乱跳,怔忡地只知跟了那少年,迈了腿向前行着,迈出那不若尘世的竹林幽篁。
“医者白衣?”我和颜远风一齐惊呼。
“它叫埙。”白衣递过来,答道:“是我一位远方的朋友带给我的,看到这里的孔了么?其实用法和箫、笛都差不多,音节略嫌单薄,但声音要浑厚大气许多。”
总算那些赤脚郎中对普通外伤还是能开出药方来的,反正都是些止血止痛,化淤消炎的。我拿了几人的方子来匆匆瞧了一瞧,见大致药物都差不多,遂叫人煎了,凉开,立等着看颜远风灌了进去,才略略放心。
我绝对不能失去母亲,这一想法简洁明了,不容改变,更不容有失。
“谁?”
想来安亦辰也不会拿她怎样,只是从此咫尺天涯,再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
“我要钱财做什么?难道钱财比人命值钱?”我气急败坏,侧头道:“夕姑姑,快陪我去看母后。”
她感觉到了,也许也听到了。她一定想如以往一般,将我拥在怀里,温柔地拍着我,唤着我的名字,说着,没事,没事,母后在呢。
这一下,倒是我惊诧了。这么简单?
悄然掩了伤感,我安静地从袭玉掀开的帘下步入车厢,将手搭上母亲的额。
安亦辰,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走吧!”他从我身边擦过,淡淡笑着,深深的一对梨涡,盛了酒般让人倾醉。
我用帕子挡住眼睛,无声凝噎。
忽哲干笑一声,也不答话,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夕姑姑给我推下了车,被安亦辰带走了。
“官宦之家又怎么了?”我气急道:“这人必定是穷鬼出身,所以见不得旁人意气风发,为官作宰。”
因母亲病重,我通知忽哲和颜远风,就地扎营,待母亲病势稍缓再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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