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心湖

“跪天地,不跪这弑君杀父的逆贼!”深凛收敛笑容的一刹目眦近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喝,让周围所有人神情一震。
深泓决定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这场面也不适合微笑——皇帝和他谋反就擒的弟弟会面,谁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泓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她渐渐蹲下身,跪在他身边。阳光这时能照在她脸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亲,是若星。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来:“有个词叫做‘义无反顾’——当你许愿,必须下定决心,这二十年就是祭品,绝不回头去要。只有那样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东西。”
梁王的举动被皇帝尽收眼底,他却一直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时候他忽然说:“便是想要护卫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张弓来。”
李惜今的面容仍然温和,凝望深泓时有一丝无奈。
他立刻停下来,望着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见他眺望,缓缓走出来。
“我不会让你白忙。”深泓朗声说。“所有善待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得到回报。”
深泓心头冰凉,看着母亲将弓拉成满月。她绝不会射偏,她是那样好的一个神箭手。
他站在庭院洞门下失声:“娘娘!”
太后骤然昏厥,发生在次日清晨。据说她从太庙回宫时受了夜凉,说她头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之后还是觉得昏昏沉沉,梳洗未毕就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
深泓垂下头,低声问:“娘娘,你相信佛经所说的因果吗?一切所作所为,必将付出代价。”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当途径草原的风吹到营地,朝阳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缕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亲微笑:她衣袖飘飘,风姿绰约,同营地另一边的宛嵘皇后相比,她与马背上那位英姿飒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娘娘!”深泓掩饰不住惊诧。他在这样的天气几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直取目标。
终于,又到了同样日子,深泓接连几天几夜辗转难眠,索性也沐浴焚香前往太庙。
“嗯,来生。”太后的目光穿过窗棂,眼中倒映出苍穹的微光。“他此生这样待我,我不甘不服。来生除了他,我还会缠着谁呢?”
“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深泓说,“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她回过头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丹茜宫等待的主人不是你爱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而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回答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枚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看到深泓嘴唇轻颤却久久沉默,皇太后宽心地笑了:“那么就这样决定。”
含玄的头低着,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奴仆正在难过。深泓忽然想:含玄为学习这套剑法,不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没有拒绝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这就是身世带来的差别。
端妃步态优雅地走到女人身边。
深泓听说,那天他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在端妃与他简短会面,问他话时,他才开口——这都是深泓从端妃身边的宫女那里打探得知。端妃问他,永宁郡王为什么在此时转变对梁王的态度。他回答:“宫中有变。”
他常常披着晚霞,安静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风云变幻,自每一声仿若山神擂鼓的长风呼啸中,寻找真正的秋色。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细的轻哼,深泓看到希望,挺直了身子。
深泓挣脱母亲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药香袅袅,深泓从短暂的迷寐中醒来。
端妃绕着若星转了一圈,哼了一声:“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点了一下头,对深泓说:“殿下,妾上表请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儿若星,如何?”
深泓怔怔望着这个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亲在孩子眼中总是这么神奇。
少年的脸在他指端支离破碎,一道青色的阴影涣散成冰凉的粼粼波光。
模糊归模糊,却难以彻底忘记。深泓记得,那一天的那个时刻,太安王府的马车上跃下一个中年人,然后一个清秀的少年跟了下来。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气度不凡,而那少年个头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见他们在端妃面前跪下时,心想:真是奇妙的组合。
弓弦“嘣”一声断了,羽箭无力地扑落在尘埃中,银色的缨枪贯穿深凛胸膛,鲜血很快蜿蜒成触目惊心的诡异图画。
“我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要少少代价。”青衣少年说,“十年的爱,十年的被爱,换你的愿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惭愧地垂下头,从这个无比坚定的女人面前悄然引退。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并非胆怯,只是碰巧和她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展露成熟的笑颜,深泓看了大为惊奇:如果她是素家准备入宫的女儿,那么今年应该十二岁,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长的女性。
“娘娘您为什么不学呢?”深泓当着李惜今的面这样问。
太后奇道:“我同他有什么好说呢?应该对帝王说的话,我也曾对他说过,但他渐渐不愿听我的,越来越厌恶我。所以我把那些话留给你,现在已经没有更多。至于要对夫君说的话……等来生再说吧。”
“‘不求回报’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真是个连宫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礼。
“那么就是今日起——”水波轻摇,影像涣散。深泓一阵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见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见什么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这是否南柯一梦。正在恍惚,听到有人呼唤他,“殿下——殿下!”穿过长草的是芳鸾的声音。
众人见梁王只是微笑却不辩解,一时反而尴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边微笑,等着看这场面会如何发展。素宛峻脸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儿,道:“风言风语自有我应付——你以后只管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也是。”
她为深泓找到了若星,据说与她年轻时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宫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样的主人。
每次失败之后,深凛总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数万人马,继续颇有气势地造反。北郡流传一个传奇:秀王的母亲在孕育他时,梦到一位天神,九重彩云在他身边缭绕,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种瑞兽的保护下,他投身人间化身秀王,注定成为真正的天子。但这一切都没能对国家的历史产生波澜壮阔的影响。
深凛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刹之后又恢复不信任。“石块松动塌陷?这样的鬼话会有人相信吗?”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单叫做“凝”,避开了皇家的忌讳。
“小人李惜今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头时,双目透出温和坚定的光华。深泓一见那双眼睛,就觉得不能讨厌他。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双眉紧锁,全然没有孩童的天真。
尚未消隐的月光洒满庭院,地上白霜闪闪发亮。少年仿佛踏在无垠的薄云上,身姿如同起舞。霜华像无数璀璨星辰,活跃在他脚下,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着两道银光,时而飘忽如身生鹤翼,时而回旋若周身环电……
太后鄙夷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是吗?深泓挑了挑眉头。芳鸾见状,从容道:“宰相大人在数年之前曾受托做过一次,他确实也知配方,但他并未陷入此事。”
深泓静静地等待,许久她才转身面对他。深泓向她微笑,脸色微白的太后却轻轻挥手,说:“不要在他面前微笑——他很讨厌你的微笑,因为你笑起来和我一模一样。”
皇后望向自己的儿子时,带着母亲的自豪,而双眼转向深泓时,又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凛是众人的焦点,作为母亲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儿子具有别人夺不走的璀璨。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话,你尽管来试试看!”
他当初相信那个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女,如今无法相信这个由他缔造的女人。“若星——”他轻声说,“你曾说过,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现在还觉得有趣吗?”
“殿下,”那女人说:“见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像端妃娘娘这样。我已经离开她七年,而她一成未变。”
“啊……”深泓含笑点点头,“是。那块石头确实被动过手脚。他被引到那里,也是事先计划好。如果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是你,你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没有拉开那张弓。”
深泓“哦”一声,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
那时很侥幸,一同出猎的素将军属意于深泓,想把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托付与他。这两位素小姐生得早了两年,不在皇家选拔之列,且比深泓还年长少许。深泓闷不作声时,端妃已痛快地答应。当客人离去,深泓在屏风后面看见安静的若星,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若星却先道:“素君念、素君惜两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颇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将军手握重兵,护卫京畿,实是难得的臂膀。殿下不必因妾犹豫。若是素将军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妾愿将梁王妃之位让与将军之女。”“你不必这样。”深泓没有接受她的退让,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她这一步退得太过于大义凛然,让他不敢接受盛情,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姑母、他的母亲,就算不喜欢若星,也不会同意把未来皇后的交椅拱手让人。她虚假的委曲求全,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
“当然是别去碰那张弓,二话不说跪地谢罪。”
“这代价太廉价,我不相信。”他说完,搅乱水面一方天光云影,拂袖离开。
“女儿已经在宣城离宫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说道:“昨晚更是与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亲想让女儿入宫,怕是风言风语也不会放过女儿,让女儿那么顺利地进去。”
“你父亲对你好吗?”他问,“他总是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练习剑术?”
那天离宫中举行了皇子们通行的拜师礼,但限于条件,没有惯常的那种隆重场面。深泓对所有的礼仪烂熟于心,并未觉得丝毫不自在。让他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当它们追逐这个远道而来的男人时,舞动出灵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现的第一天就怀疑自己的母亲,然而心中已经萌发出难以抑制的阴霾。
“你为什么要放过我?”深凛问,“你想怎么处置我?”
深泓原想宽恕若星的三个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亲冷笑:“陛下还没有长进吗?若是当日赐死秀王,何来北郡之乱?……我们母子的经验足可说明:把野草的种子撒在荒城,它们还是会长回京城,成为参天大树——这样的草,只要我们两棵就够了。”
那一次他觉得格外疲惫。
果然,在一年之内,他得到两个兄弟的死讯,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深泓望向父皇时,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转,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侧身向他,稍片刻之后像是察觉他的注视,款款旋身行礼。她动作轻盈柔雅,仿佛还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神情间并不如何亲切,也没有显出对多年后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亲的反应,却只见他恍若无事一般,随意地调转了马头,仿佛方才只是和一个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对。
“另外两位呢?”
深泓见众人都望向他,只觉得可笑可气: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着男装,又说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没有多想。谁知一次不多想,就让她钻了空子。昨晚她确实说居所老鼠扰人清静,恳请在梁王寝殿的外室暂息一晚。深泓只当他是个小孩子,何况又想向她打听李惜今的底细,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还有短短片刻觉得她毫无心机,没料到她有这般面目。
“好亮的月光!”他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预示着什么。”
含玄从容地回答:“宫女不便四处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让小人给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这才发觉自己凝望那朵跃出宫墙的白花时,想着想着又想远了。他叹了口气。
“小姐……”李惜今面对若星时,神态自如了许多。
“所以我说,最圆满的结局,就是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你会永远崇敬我,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死去……”
含玄还是低着头说:“树枝太轻。”
“我没忘记,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后面无表情地回应他,完全不顾若星这个侄女就在一旁跪着。
深泓在嘴角显出讥笑:“爱”与“被爱”是什么呢?他可能一生也不会拥有。用这些无用的东西,就能交换实现他难以企及的愿望?
她抚摸着他的御座,喃喃着说:“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国家,你会怎么对我?”
皇太后没有在城头多停留,也没有多看天际一眼,带着一队侍从离去。
听起来似乎是个无力抗争的女人。深泓放下茶碗,缓缓说:“那么,琚相将要保荐的,必是这一位了。”
年轻的宫女们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时会故意逗他说话。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每一样引发她们怀思的事物,都把她们的话题带向宫廷。她们向这个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讲述宫廷的繁华,其实是向陌生人倾诉对往昔的怀念。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暂时得到你的父亲。而你父亲暂时把丹茜宫交给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说到一个最平淡无奇的人,没有怨怼,没有嫉妒。“我的妹妹很会演戏,但你的父亲也不是傻瓜。他会渐渐发现,素宛嵘不是他想象的恋人。”
“小人是军卒的儿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我挑选她们的理由,是因她们做事稳重,守口如瓶。”端妃继续说,“可是,她们被漫长的‘寂寞’击垮。只有芳鸾还记得宫女的本分。”
他曾经认为,唯有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才能成为冠绝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现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亲,但也明白一个道理:素氏太特殊,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为皇后就有能力干预朝政,翻云覆雨。一个正常的皇帝,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扬眉吐气。他的父皇并非翻脸无情的男人,只是一个正常的帝王,所以伪装温婉的怀敏皇后能坐上后位,而康豫太后当不了皇后,只能当太后。
“我向他乞求——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一年实现心愿。”深泓的容色温润,用只有他们母子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希望在这一年当中,你能成为丹茜宫的主人,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过的美好,随心所欲地生活。这样,你可以有机会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你快乐。只要你觉得能够补偿过去那些凄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报,让我偿付。”
冰洗如同丝绸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内跳动的如豆灯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样耀眼。深泓对它爱不释手。后来只有一次将它递给旁人——他的母亲。
深泓看着弟弟脸上那股宁死不屈的傲气,又不由得微笑,却换来深凛憎恶的眼神。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镇定威严,宏亮的回音仿佛从这块小小的庭院直逼云霄,响彻离宫。连比他年长的宫女们都看得愣神。长凳上的少年也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弱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论周遭人来人往如何忙乱,他始终脸色苍白地静静伫立。一道床帷隔出两个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张,却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里面的端妃那么宁静,仿佛充满生命气息的魂魄正姗姗前往另一个僻静之地,一个比离宫更空旷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静默,用心仔细去捕捉她的声息,还是无法贴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里面的女人依然美丽,宛如白昼中敢与太阳争辉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时,她是坦然散发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颗。深泓凝视这个女人,她也无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后,深泓说:“香是用来敬佛的,绝不要让我的宫廷里出现恶毒的香味。”
含玄抿紧了嘴。
深泓勃然变色,身子虽然未动,但那神态让深凛也在瞬间望而生怯。
若星托着腮望向她的夫君,他还是这么年轻,可是若星觉得他似乎突然间又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动手,但他的敌人们注定死去,他们的死亡成就他的圣名,而没能诋毁他,没能让他在旁人眼中变成一个冷血暴君。若星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星儿。”他转动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儿。”
深泓闭上眼睛,听到母亲说:“你难道真的以为,朝堂之上,会有所谓的朋友?”
若星的神色似乎微微变了,她迅速地掩饰过去,说:“这么说来,秀王今天又输在挽弓之前。”
深泓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每个月初六,会有来自京城的马车光临宣城离宫hetushu.com.com
狩猎并不是他的长项,射术也只知端妃亲传的那些,至于弓,他与一张裂鬼相伴多年,并无与强弓较力的经验。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李惜今身边的小孩子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贺,却带有出于私心的快乐。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觉得这小孩子一刹的笑脸,已经明亮胜过他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是谁,端妃也不知道。所以她问:“惜今,这孩子是?”
“来生?”
“没有手段,她怎么能当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说完,又埋首于经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从脸上看不出来,从声音里听不出来。但你看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含玄越走越远的脚步像往常一样稳定,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谁也没有见过皇帝的眼泪,即使在他母亲死后。但无人怀疑他的孝心。他是那么悲恸,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伤,已经不需要眼泪来点缀。
“我看得出来,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说,“当我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她用一种坚定的眼神望着我,说,‘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后来,她真的成功了,去到了那更高的地方。”
李惜今点点头,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该怎么办?”
很多年后,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能提起。
端妃看场面僵硬,将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认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儿。现在怎么办才好呢?”话虽是向着永宁郡王说,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看着素若星。
深泓听到脚步声,手一抖,慌忙把它藏进袖中。宫女们向他匆匆行礼,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处理这个秘密。
那天是夏季的某个初六。依稀是个数日大雨过后的清凉夏日,深泓记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鲜明。
“有这样的事……”深泓悠悠地说着,眼前恍若看见美丽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着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国的谍人!妾没有暗通南国——”她喊着喊着就昏厥不起,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那个刹那,所有人无法回神,短暂的死寂之后,城下轰然乱了起来,诸臣都失了颜色,唯独太后在城上“噗”的笑出了声。
“是小人现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旧惜字如金,“他无处可去,小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那是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机灵地回答。
深泓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既是随侍圣驾,自然要护持前后,岂能以一己好恶辛劳,轻离左右?秀王应当同去才是。”这话说完,周围便有几个年老的侍臣颇以为然。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业。
“我还会闻到……那是那些没有醒来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价。”深泓说。
“呵,是这样的。”太后用低微的声音嘀咕,“你也可以成为那种帝王。不过,那种帝王只要对世人仁慈就可以了。只要对世人好一点,秀王这样的家伙,你杀多少个,世人也不会在乎,依然会把你奉为仁君。”
宫女们回身看着他,款款道:“殿下,奴婢们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篱的耳边低声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给你一个。”深泓庄严地说。
含玄深深低着头,不敢回答。
“是吗?”端妃冷漠地哼了一声:“我怎么听说,我宫里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余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哈哈哈——”那人还没说完,深凛就大笑起来,轻蔑地抄起弓箭,仰面向城楼上的深泓笑道:“果然是慈善仁厚的陛下!多么爱惜手足,多么冠冕堂皇!连我都要相信,你会真的既往不咎。”他神情戏谑,环顾四周,“我的王府,建在哪里好呢?唉——无论在哪里,都是你触目可及之处,我住在哪里都要担心你有朝一日变卦,又来取我的性命。只要你活着,天下就没有能让我安心的容身之处。”
含玄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神情认真专注,从不打断别人的叙述,而且总是腼腆地向她们微笑,诚挚的目光像是鼓励她们说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当她们善意地取笑他的举止没有教养,他会羞涩地应诺,然后在她们游戏似的指教下改过。他学得那么快,宫廷中伶俐的内侍也不会比他更聪敏灵活。为这缘故,有些宫女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弟弟。
“如果我没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笼络睿素两族,此刻她的心愿应该得遂,而且把谋害先皇的罪过全部推在我名下。就像你正在做的这样。”深泓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你该知道,有些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人,其实死得不冤。”
“殿下,这张弓叫做‘裂鬼’,名字虽可怕,却非强弓。我把它送给你。”端妃将弓递给儿子,说:“从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深泓的嘴动了动,还没有说出什么,太后就继续说道:“如今你格外开恩,准他剑履上殿,甲胄在身。这也许会让他对你亲近一点,感激一点,但也让他开始自认为可以成为你的心腹。渐渐,他会认为他的意见能够左右你……那时候,你要怎么反手抓住他的命脉呢?谁来帮你呢?”
含玄站着转过身,望着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个头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还长,可含玄不觉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脸,但从那道影子中看见悲伤。
空中飞过一片云,笼罩少年们的月光忽明忽暗。
端妃俯身抚摸儿子的脸庞,微笑着回答:“当殿下不会输给您的兄弟。”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飘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这是她要的代价。”
“不要在我面前用那个字自称。”深凛昂然打断他的话,“你不配。”
永宁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缓缓回答:“宛峥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却外城侍卫可以带刀佩剑,莫说剑术教习,哪怕是一柄剑、一杆枪也不能私藏。谁知道搜出这些东西,旁人会怎么说?”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说:“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语,别人说与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么会在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上多话?”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说:“七年。”
深泓不觉痛惜,喟叹道:“他一向是个重承诺的人。也许,他与深凛的母亲之间也有承诺。”他看了看妻子,又说:“太后因此有气,你要忍让。”
深泓的勇气得到回报,廊下传来不慌不忙的鼓掌声——端妃出现在那里,微笑着走向她的儿子。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对这女人的判断,几乎完全错。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们前面飞奔,跑近李惜今的马车时,他大叫了一声:“师父!”
含玄渐渐成了离宫的一份子。没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亲。
他点头,第一次运用梁王的权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个扈从。
“陛下很久没来过。”她笑着说,“可妾宁愿今天没有这份荣幸。”
深凛迎着哥哥的目光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
“嗯。”深泓很随意地回答:“如果你说的是你事先叮嘱含玄,让他一见秀王妄动就格杀——我已经知道了。”
“世上有比让你这样的女人感到快乐更难的事情吗?”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处境,让臣问问:近来可有不顺心之事?可有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
“就让太后在那里多住一些时日吧。”深泓与若星携手游园时,对她感到有些歉意,然而仍然坚持这种想法,“她等那座宫殿,等了很久。”
深泓因此松了口气——他如今已经十三岁,虽然从含玄那里学来一点皮毛,但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能把这技能学好。不过这师父对他有信心,认为他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对一个王家子弟来说足够用。让深泓觉得更加轻松的是:他能够毫不费力地解读他们的对话,尽管这些成人们的对话小心而隐晦。
芳鸾回身,柔柔一笑:“妾何须恨她?”
看着弟弟错综复杂的神色,深泓惋惜地叹了口气:“其实,那张弓也是事先准备好。挑选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张我可以拉开,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强弓。深凛,现在明白了吧——你在引弓之前,已经输了。”
含玄敛容道:“和郡一战,实力差距已见分晓,陛下不须多虑。”
经历秀王叛乱和三王谋反,有人怀疑深泓能够在京城立足多久。然而深泓和他的母亲妻子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有疑问——答案是至死为止,他们一定能够长踞国家的巅峰,最后作为最高贵的皇族以最隆重的典礼送葬。
“奸佞小人!”深凛咬牙切齿地再骂一声,“是你的阴谋害死我的父皇,是那毒妇害死我的母后!”
“抢到你的人,不算赢家。你那可怜的爱情,算得上什么?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还是得到了丹茜宫,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开儿子的手,像是忽然觉得冷,背对着儿子向火炉靠近几分。
深泓的手托着茶碗停在空中不动,半晌才问:“东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她是你的义女,该不会差吧。”
深凛闭上嘴不再言语,不过深泓看得出来,弟弟从那一刻开始不喜欢他。
“寄篱妹妹……”端妃缓缓地说,“你的姑姑教导你,就像她教导我一样。所以你该明白:我可以宽宥任何一个宫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饶恕情同姐妹的你。”
深泓怔了一瞬,没有说什么。那天他走在宫廷中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可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茜宫。
“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们都到了殿下身边,殿下要懂得爱惜。”她说罢,携着梁王,亲自带李惜今到他暂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却说:“小人不能在这里住。日落之后,小人就到城外的马车上休息。”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差得远呢!”那孩子呵呵笑起来,声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深泓疑心他是否还记得他母亲,是否还惦记他母亲的下落。
“陛下,你觉得孤独吗?”太后温和地说,“假如觉得孤独,就想想我从前在宣城说过的话——只有能忍受寂寞的人,才能成就事业。你是帝王,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软弱可以占据你的世界。”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郑重,淡淡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没用的话。”
“陛下可以让我见深凝吗?”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太后走到儿子面前,宛然笑道:“我做过自己不想做的事吗?”
“奸佞小人!”深凛脸色苍白地咒骂一句。
“若星……”端妃嘴角轻轻挑起,深泓也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你是若星。”端妃从没见过这个侄女,但不会搞错。素宛峻膝下有众多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素若星。
“小人受永宁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辞简短谨慎,深泓猜测那是舅父永宁郡王事先教给他的。私下为梁王请剑术老师是永宁郡王的意思,他要姐姐端妃领这个情。
旁边有个近侍呵呵笑着走上前来,深泓瞥眼瞧见他态度自若,又见皇后神情放松,知道这人必定是在圣驾与中宫面前都得宠的人,再仔细一看,认得是曾经去过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来又混到了御前。
他更加频繁地逃入长草深处,抱膝蹲坐湖边,与青衣少年对望。
这敏锐的本能或者才华,让他在冷清的离宫里过得不是十分艰难。
李惜今的嘴角抽|动一下,满脸愧疚地看着含玄。深泓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梁王从他母亲那里得到一枚金带钩,可以挂在腰间悬剑。端妃亲手将带钩系在深泓的衣带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
端妃以若星太年轻,经验不足以照料体弱的孩儿为理由,也随深泓一起来到猎场。她没有资格伴驾出猎,没有穿猎装,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宽的长裾罗裙,把岁月带给身材的变化全隐藏起来。
含玄是个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灵活。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也能在别人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
“陛下……变了。”
端妃轻哦一声,没有表态。素宛峻叹口气,侧身向端妃道:“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时候……”
同一天,深泓还见到了芳鸾。她虽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这天她来拜见皇后,像是与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说了同样的话:“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边,有妾在。”这便是认了深泓作为新的主君。
“喂。”深泓站在水边,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实现吗?”
第二天月照中庭时,含玄又提着两根冰溜出现,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长树枝,站得笔直。
这次再见深凛,距那次狩猎似乎已经很久远。拉不开弓的耻辱,深凛早已雪清:有一次对阵时,他远远地向深泓连射三箭。深泓从箭风的呼啸中,知道那必是一张强弓。他挡开了那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纵然看不见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总是能激怒深凛。
“你说呢?”深泓不动声色地反问。
含玄不敢随便说话,一边教他剑式,一边谨慎地揣测他的脸色。
深泓默默解下颈中金匙。
锁应声而开,匣盖与匣身交接的缝隙中有微尘痕迹,应是很久没有开启。匣中那支青竹,深泓见了就觉黯然。还有一张叠好的纸,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数片难看的枯叶。
他也只是那样一个帝王,他可以允许一个女人分享至尊的荣耀,但不想再看一个女人希图干涉他的皇权。
他的母亲庄重地站立在先皇绣像之前,背对深泓一言不发。
“是谁教你?”
深泓不以为意,继续练习。又过了一会儿,李惜今的那个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里观望。深泓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停下来问:“你跟李先生多久?”
深泓从未见过血珠四溅,也从未见过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条长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让他不安:她咬紧嘴唇凝望皮开肉绽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没有任何一处透露出屈服。
少年皇子冷淡地说:“你的剑术师出名门,绝对不是军卒所教。”
从此后每个冷彻肌骨难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挥舞他的木剑,或是一次次拉开那张“裂鬼”。他逐渐喜爱这两样东西胜过他摩挲千百遍的书。
“都在这里……”她说,“你若选择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端妃明白儿子的想法,幽幽地说:“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许多碎片。”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除却那些卑微的宫女之外,也只见过若星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而已。
深泓挣开若星握着他的那只手,随意挥了一下:“你出去。”
深泓的诧异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双眼已经看到了未来。看透的人,无所畏惧。
青色的少年在涟漪间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太后带着震骇的神情望着深泓,即使是她这样的女子,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后似乎忘了,那也是您的侄女。”深泓缓缓地说。
李惜今那双眼睛仔细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着回答:“对梁王殿下来说,足够了。”
“我,曾经在鬼神的面前许了一个心愿。”深泓宁静地笑起来,笑容像一个爽朗的年轻人,“那时我十二岁。那时,你眼看要死去。”
这道彩虹停在城下,从中分开,若星款款走出来。连见过很多宫廷美人的宫女们也不禁赞叹她的容貌和仪态。她们不明白,这女孩儿即使放在宫廷中也会熠熠生辉,何必急着嫁给放逐蛮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们的疑窦中展露出坚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满自信。她才十三岁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选女们当中唯一一个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后唯一一个真正入主皇宫的女人。
梁王纳妃被耽搁了一段时间,据闻有些人觉得梁王年纪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又变顺利。深泓常常觉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时知道远方掌握他命运的人在想什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长年累月的镇定。
那个男人从此不再属于她的世界,他们之间的一切在鬼箭的啸响中戛然而止,她不需为老友耿耿于怀,他与素氏纠缠的时代也就此结束。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
素盈用丝绢拭去他腮边的水渍,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时,自然会让妾知道。”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射偏了……”深泓难以置信地低喃。
深泓不问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该去的地方。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剑术学习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发现hetushu.com.com母亲站在月影昏黄的中庭。他吃了一惊:端妃穿戴得不同寻常,那是一身精干利落的猎装。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深泓见她对秀王的举措有些轻视,便问:“要是你给他出谋划策,该怎么教他保命?”
深泓深深注视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飘忽地说:“你这样……很好。”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头时,脸上没有了孩子气的天真烂漫。
“母后……”深泓的声音和缓轻柔,“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头,尾端装上简陋的飞羽,前端没有箭头,而是绑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脚边的粉盒里蘸了一些面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准远处地草靶,然后静静地将扣弦的手一松。
含玄依旧跪着回答:“小人的父亲。他是个军卒。”
“那么相府中的人呢?”
太后一直没有让出丹茜宫,让皇后一直屈居肃宁宫,这违背了皇朝的规矩。有人提议请太后移居长宁宫,但是皇帝没有允许。
深泓没有理会母亲的笑话,问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将军,你怎么看?这会不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兄弟阋于墙,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国最高处的兄弟之间,拖下去就会演变为一场浩劫。
那天,他发现茂草隐藏着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风音草影中颤抖。
若星望向园中的花木,目光不冷不热。“陛下曾经问妾,这花园是否与妾所想的一样。”她含笑说,“妾以为春天来临,花园也会焕然一新。果然没有错——它将变成太后所喜爱的样子。”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被放逐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却安之若素。
可是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
深凛原本是无所谓,这时却不愿在皇兄面前落下风,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总是拉不开。他自小已同父亲一道狩猎,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不禁涨红了脸。
深泓话音方落,百僚之中有人发表异议:“陛下仁慈友爱,天地同载圣德。然秀王谋反重罪乃十恶之首,罪不容赦……”
端妃轻轻颔首道:“以后哪怕是梦中有这香味,也要立刻醒来!……但愿殿下一生不须再闻到。”
端妃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是最亲的亲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师,最精明的谋士和最坚强的盟友。
耳边风嘶没有掩盖青色少年细腻的低语,深泓绕遍湖边,终是寻他不见。
她唯一没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亲的亲人。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会儿,走出密室,又走到了丹茜宫。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连她的面孔看在眼中,也仿佛生疏了。
她眼中晃过一片阴翳,没有答话。
深凛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的皇兄。从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好像并不明白哥哥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趣味。“山顶上有什么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哥哥。
这一刻就像他在宣城的少年时代,她又变成了游离在人世和幽冥的存在。深泓感到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惧,害怕她不会再醒来。
有一天她带着夺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将他唤至身边,从袖中取出一管细细的青竹,大约两寸长。“殿下请看——这就是差一点让妾殒命的毒药,它叫沉梦。”端妃拔开竹管,迅速在桌上点了一下,留下一颗晶圆的水珠。她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口气却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数滴,不消片刻就化为清淡的毒氲,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如是那时正在睡梦里,则会死得毫无知觉。”
端妃也不大确定,迟疑道:“也许是因为……我以前有几次也闻过这个味道,对它太熟悉,它伤不到我。”为什么缘故闻过这味道?她没有说。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还好端端地在这里,那几次定是有旁人没有醒来。
可她并没打那女人。
“你是他的老师?”深泓走上前问。
不等他说什么,正在恭恭敬敬抄经书的端妃放下手中笔,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内如果有三位皇子谢世,太反常。殿下不会有事。”
深泓隐约觉得,他的生母并不是对他说话。这一瞬间的发泄,是因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凝视她的背影问:“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宫……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芳鸾……”他的声音喑哑,“果然是那样么?”
端妃冷笑一声:“懦夫。宛嵘施舍你一丁点好处,你连勇气都拿给她践踏。”
他的两个哥哥一死于痢疾,一死于堕马。深泓为他们感到难过,但他也发现:他成了最年长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这是他在宣城度过的第五个冬天。听说,秀王在这年秋天随皇帝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只熊。深泓知道以后觉得惊讶:当初那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儿,居然变成了勇士。而他的时间却像凝滞,五年来的进步,只是在端妃的亲自教导下读完了离宫中所有的书。
她偏头向深泓优雅地笑笑,“殿下记住这味道了?”
端妃有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来:“殿下,如果被这么愚蠢的念头束缚,战士将无法拿起剑,更别说向敌人挥动——你要面对的是世上最无情的修罗场,你该顾忌的不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而是还没有死的。”
她的世界充满了输与嬴,过去和未来都用输赢衡量。
“站起来说话吧。除了弹弓、弓箭和剑术,他还教你什么?”
深泓没有问为什么,径直说:“你知道太后的为人……她将敌人逼到一败涂地之后,会放过他们。但她不宽恕朋友的背叛。”他看着李惜今,开始有点同情这个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那天,他在那里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也许是因为若星生产时还太年轻,也许因为宣城的气候过于寒冷,一切都为女儿的生养增添了许多危机。她出世时是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小婴儿,深泓和若星常常担心她仿若游丝的呼吸随时会中断。这个时常在阴阳界限上飘忽不定的生命,却让宣城的三个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这个小小的女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于是皇帝恩封她凤烨郡主,准深泓携妻儿自宣城同赴猎场。
六月的最后一夜,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止息,圆月重现夜空,光彻人间。
“真正的毒妇是谁,你应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深泓冷笑着说,“我只是害先皇染上风寒,她却借机要了先皇的命——为了在他改变心意之前,让你坐上皇位。”
皇太后却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坦然把弓箭丢到一旁,对她儿子说:“是啊,射偏了——不射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会难过。”
乘车而来的是太安王妃派来的下人,他们为端妃送来大量时鲜或补给。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斗败流落宣城,他们也知道对王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成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兴,但大女儿的不幸还是让她痛心疾首。
“这是繁阳李氏第六代当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绍时,声音里透出别样的韵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表示他知道了。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当然不是来喝茶叙旧。他会成为这人的弟子。
深泓浅浅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认为自己能够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对深泓而言意味着什么。
太后丧期过后,若星成为丹茜宫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郑重地说:“陛下,请节哀——还有妾在。”
“你的母亲教你什么?”深泓又问。
深泓问:“你在舞刀,还是舞剑?”
深泓转过身背对月光,对他的仆人说:“起来,继续。”
如果端妃发现军卒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她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儿子。七岁的梁王确实救了六岁的少年。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剑送给深泓,告诉深泓自己小时候学剑时,父亲也削过这样一把。
没有人喜欢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说罢,他留意到芳鸾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端妃听了儿子的话,神秘地笑了笑。她冰凉的手抓住深泓纤细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边拉了几寸,侧身对他说:“殿下,让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得到天子垂爱,从来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业’。您将来也要娶素氏的女子为妻,也许还能君临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许会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践踏、斗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们抢的不是您——从来就不是您。她们抢的是那座宫殿,丹茜宫!”
与弟弟深凛阔别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深泓就发现这个弟弟与他的样貌竟然那么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员之间,他们最像亲兄弟。襄妃与邕王同是柔弱和气的态度。多年不见,皇后依旧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慈善,一身猎装难掩温柔风范。那次会面,是在皇家的狩猎场上。时间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刚刚成为年轻的父亲,得到他的第一个女儿。
“你去哪儿了?”他问。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地在主殿内接待了来自丹茜宫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过礼,捧上一只雕匣,说:“这是皇后娘娘赐您的宝剑,有个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欲,好自为之。”
忽然,皇太后毫无预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带着响哨,鬼啸一般飞向远方的男人。他在马背上晃了晃,又坐稳,颠簸着化成天边一个黑点,终于消失不见。
年纪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归来时,她们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阁檐下住了鸟雀,扰人清静。不久之后,那些鸟窝就不知去向。
深泓心中一动,忍着对血渍的厌恶,拾到手里。
端妃即使在虚弱卧床时,脸上也总是挂着娴雅的笑容。当她日渐康复,笑容就更加充满胜利的光彩。
深泓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离宫中没有木鱼声,没有诵经声,充斥着一种特异的声音,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随风荡漾。
强装若无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离宫中所有人感到钦佩。宫女们从前也许只是害怕她,如今则是对她那令人畏惧的顽强感到佩服。而一个能让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为数不多的年轻宫女不去捉弄他。准备过冬的老鼠咬坏了她们的冬衣,气得她们说出难听的话。很快那一窝老鼠就销声匿迹——少年含玄用树杈做了一支弹弓,弹不虚发。有时他会特意把那些丑陋的小动物驱赶到没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宫女们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深泓没有听到一丝犹豫,于是在那个刹那有些羡慕。
深泓想要苦笑,结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难过。“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无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过绰号‘无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无愁,天下就该发愁了。”他深吸口气,又说,“相比之下,我宁愿希求你不必在我面前谦卑地自称为‘妾’。我也不想再把你称为‘娘娘’,仿佛你和那些没有生我一场的妃嫔毫无差别。我想把生养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巅,这才能实现,那么我就让它实现,哪怕只有一年。”
深泓却无动于衷,无声地、怔怔地紧盯他的母亲。
深泓淡淡地笑着反问:“凛儿已经累了吗?”他的声音清澈,话虽让人难堪,可话锋中听不出一丝逼人的气势,更像是长兄体恤年幼的弟弟。
风尘仆仆的素宛峻脸色苍白,也不像深泓行礼,径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颤声喝问:“她在哪儿?!”
“是什么样的人?”
“记住了。”深泓收敛容色,郑重回答。
端妃一见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欢喜。连深泓也强烈察觉到她真心的喜悦。“惜今!”她热情地称呼对方的名字,让一旁的深泓无比诧异。
深泓想到这里,险些在他们面前落下眼泪,好在及时止住。
早就听说宣城的秋天,寒冷胜过京城的初冬。年复一年,积雪不化的归霞山顶吹来冽风,光顾这座不大的孤城之后,留下无尽苍寒才向帝国的中心远飏。
含玄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然而当那匹劣马驮着摇摇欲坠的李惜今,将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后还是没有放箭。深泓当然不敢催她,一同伫立在城门上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音。
深泓大吃一惊:“那你岂不是高手了?”
深泓用桌上的砚台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声,“你我相识已久,可我至今不能确定,你是否恨她。”
她娇嗔:“身体变成这样了,脾气也变得凶起来。说得好像真要把妾怎么样似的。”
素盈忽然向他灿烂地笑了,深泓恼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梦中还是现实。既然素盈笑得仿佛梦境,他也索性当这是幻中对话。
他没有听过,循着那锐利的啸响来到端妃的门前。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摇头责备:“殿下,提问就是提问,不要说出你自己的推测。不要让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
太后冷眼看看这对兄弟,仿佛料到深泓还是不会当众处死他的弟弟,她用极为冷淡的口吻问:“对不信你有善意的人行善,有什么意义?”
深泓明白赐剑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胁您,不准您轻举妄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他精神沮丧,觉得以后恐怕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他喜欢的事情,于是难掩失望。
“回禀殿下:小人的父亲曾说,冬天边塞战士的剑柄,仿佛比真正的冰还冷。”
深凛被囚禁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牢狱中,是他从小长大的宣惠宫。曾经是愉快成长的乐园,如今是不见枷锁的囚笼,深泓也说不清这是他给弟弟的仁慈还是残忍。
“喔——”深泓这才发现少年不跪倒时,比他的身量还高。他在不经意间长得这样高大,连主人也没有发现。他在许多个深夜练习小时候学来的剑技,却没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开,走回他的寝殿关上门,那一整天也没有出来。
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从来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太医说太后的死因是体内郁结了多年的残毒突发。这解释听起来很可信,深泓没有道理再去怀疑谁。
冰洗也是一柄好剑,剑光却像流动的冰泉。深泓不愿让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学到的一切,但每一剑都寒意逼人,没有那种流畅而令人向往的光彩。
深泓看到他的扈从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白气,在苍凉的月色中飞散。
深泓呵地笑一声,亲手关上窗。
若星似乎并不知道崔寄篱是谁,只觉得其中不像有好事,于是指着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让他遭罪,教过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端妃一边摩娑他的头发,一边亲切地笑着说:“不用着急,我们等着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喝过水,他恍恍惚惚地问素盈:“奏章里说些什么?”
“唉——吾皇!”若星叹一声,笑着偎在他怀中,什么也没有说。
深泓一边站起身,一边想:他竟然是个体贴的父亲。想罢,他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他答应过母亲,绝不从父皇身边离开,无论父皇走到哪里,他也要跟去。
端妃想了想,她的儿子缺乏宫廷的启蒙,必须由她言传身教。于是她敛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内离奇死去,皇位的继承轮到她的儿子——任谁也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会有人对她的品性提出质疑,襄妃也不会错失诋毁她的良机,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机会变大,她自身难保的危险加强。她不会轻举妄动,襄妃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微笑,说:“被幽禁宣城的我们,就清清静静地等着好了。”
若星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够让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爱?”
宴饮之后,皇帝兴致勃勃要往山顶前行,见幼子嬉闹大半日已经有些倦意,他说:“时候不早,当即刻出发,早去早还。”皇后温柔地笑了笑,拉着秀王,打算在此处好好休息。往常也是这样,她与儿子就在这里等皇帝带着亲卫从山顶折返。
而端妃接过剑后,用它斩下了一个女子的头颅——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怀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嵘。
“康豫太后曾经教过奴婢,识别沉梦的残迹。”芳鸾已经上了年纪,态度比年轻时更加沉着。“康豫”就是端妃的谥号。
深泓罢了早朝,匆匆赶往丹茜宫,看也未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惊呼着快步冲到太后床边。“母后!”
“你……”少年望着深泓,哀怜地问:“我让你的愿望实现,如何?”
从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深泓觉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问:“你的手不会冻僵?”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团东西,裹着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声。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质疑过芳鸾。
慈明六年,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年景。
“有什么关系?”皇太后冷笑,“至少芳鸾是个忠心稳重的人。像琚含玄这种hetushu.com.com人,在朝中没有亲族,日后必定营结朋党。那时你要如何了解他的动向?”
“殿下?”他刚想要向这一本正经的少年行礼,却被深泓制止。
若星摇头道:“原本你爱收什么样的徒弟,旁人无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爱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让她儿子要。你以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个仆人用同一个老师?她念着你那一点点旧情,不为难你,但她跟这人的娘可没什么交情,定是拿他出气。何况他是人家门下的仆人,为难他并不需要什么借口。”
端妃打个手势,一旁的宫女走到行刑者的身边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宫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深泓眼看着宫女们抬着绑了崔寄篱的长凳出去,从此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人被提起。
深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啊,谁不会变呢?
对往昔的回忆让这个日渐衰老的男人变得温柔安详,“那时我说,不跟我走也没关系——其实不是没关系。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对柔弱的翅膀飞到那么陡峭的地方。还爱她吗?不。已经不是那种心情,可还是放不下……”
和暖的春风吹入窗牗,他只觉得寒冷。直到回忆起风中那种熟悉的气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庄重行礼道别。
深泓听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您知道吗?想要了解素氏,并不难。只要数数你有几个儿女,再看看他们的母亲是谁,就差不多知道你身边的女人各自是什么样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没看透皇后娘娘——我们等着吧。”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开始自己练习。
“据说,我曾经见过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剑挑拨地上的霜,“宫女曾经告诉我:那天他来看我,而我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当然,她是这里的主人了,任何东西都会随她的心愿。
太后微微偏头,斜睨了深泓一眼,点头说:“不错。”她看着城下忙乱的人群,叹道:“这一次让人再也无话可说。你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以怨报德。真是死有余辜。”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凝视深泓,又道:“不过还有小小瑕疵。如果不是琚将军救驾及时,你岂不是要被他射伤?天子性命,岂可儿戏?”
若星非常轻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这座宫廷,我要对她很好,很好。”
深泓喜欢他这样坦率的态度,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深泓带着期待看了他母亲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这时候,曾经一起于宣城共度凄寒岁月的三人,仿佛各自独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视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声,遣退皇后。
深泓轻轻伸手碰触水面——水面本该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却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来自龙宫的使者,还是栖息于池塘的精魅。
深泓含笑看着二十年的妻子。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着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动物打得四脚朝天。当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礼时,深泓恢复主人的庄重,漠然说:“你会打弹弓。”
深泓对这一切全部以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作为回应。他的微笑并不能称得上温暖,然而从容得体,让随行的扈从大臣觉得这位骤然降临的皇子是那样神秘难测,他年纪虽小可态度成熟深沉,举止沉稳,于是不少人在心中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与那个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儿相比,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风范。
潘公公讪讪地干笑两声,不再多说,匆忙告辞。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点头说:“这很好。”
深泓无声地点点头。风拨动几步开外的湖水,哗哗的声音像有个藏在水底的人代他开怀大笑。
“有的。譬如,让你自己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太后安详地回答。
透过静止不动的珠帘,他看见皇后素盈坐在不远处的书案边,案上是各种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来时的动静,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时,向他微微一笑,亲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边。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样的话,当她在那十方风起的草原上笑着说出时,那样天真而充满理想。第一次听到时,让他颇感心头悸动,如今只让他觉得可怕。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从把它们安置到远处的大树上。他还看到含玄用自制的简陋无比的弓箭,帮新搬迁的小鸟们赶走了前来骚扰的乌鸦。
可一箭射出,远远的树梢一颤,白花飘零时,深泓恍然大悟:他母亲骗了他。
“朕并不是……”深泓终于决定要对弟弟说点什么。
他忽然一个旋身,引弓搭箭对着深泓。仿佛料到他会妄动,守卫城下的含玄几乎在同一瞬间向他投出手中的缨枪。
“母后,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唉……唉……”太后说不出话,连叹了两声,抬起手,用手背抚过深泓的脸庞,“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着,绽放出优雅的笑容,欣慰地叹息:“唉,吾儿!”
尽管深泓屡次将秀王睿深凛的叛军击溃,但深凛总是能神奇地携数骑逃亡。领军之人总是有这种好处,他们研究战区地形,川谷沟壑、敌我分布全都熟烂于胸,于是总能在最后关头绝处逢生。
她有一刹那目光闪烁,旋即仰头笑答:“唯有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才有趣。”
“与你一直想要的,有几分相似?”深泓柔声问。
“你知道,人的改变比任何变化都可怕。”皇太后对她儿子说,“我们已经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这里的那三个人。那个让我们三人联系在一起的宏愿,已经实现,你终于君临天下。一个愿望实现之后,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愿望。现在,我们三个都要为自己的愿望而活了。”她和蔼地看了看年轻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亲只有一点让我由衷佩服——他从来不把素氏的女人当作知己,宁可忍受内心孤独,也不选择爱上素氏。”
太后的面部轻轻抽|动,很快又恢复平常。
皇帝看看深泓的体格,摇头道:“这一张似乎太强。换一张吧。”
素丽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赏盛放的野菊,听到儿子的惊叫后回眸莞尔,似乎对身后的苦刑浑然不觉。
她说了谎话。
“唉——姐姐……”永宁郡王一句话哽在喉头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弃他而去。
深泓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想放这少年一条生路。但他忽然想到,这荒芜的离宫是如此安静,他曾经想要一只野兔、野鸟甚至野鼠出现。现在出现了一个野孩子,效果也不会相差很远。
直到弦月移至树梢,深泓的学习时间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帮忙拾柴割草,生火备炊。就在这时,他听到深泓问:“你一定还记得你父亲的长相。他什么样?”
那是水的气息,带着湿润,清凉,还有冰开雪残之后从湖底升起的腐朽。那复杂的气味像是在召唤——召唤这牺牲,以及他的希望。
深泓在马背上俯视母亲的笑脸,慢慢地回敬她一个微笑。
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两人脸朝下绑在长凳上。端妃身边最身强力壮的粗使宫女,正抡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长成一声鬼哭。
“我说什么娘娘都不信,为何还要问我?”崔寄篱的目光冰凉,不为所动。
“妾将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药水浸过之后,见领口留下大片的痕迹。”芳鸾说,“想必有人用沉梦替换了洒在罗衣上的蔷薇水。娘娘昏厥后……已经回天乏术。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深泓的神色一丝未变,看着躺在血泊与灰尘中气绝的弟弟,悠悠地说:“天真明朗、率直骄傲,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这是您不屑的孩子,却是先皇想要的孩子,所以,他才被养成这样。”
皇太后考虑了两天,终于想好了对李惜今的处罚。她让人把这男人的双手反绑,放在一匹劣马背上,由那匹马向遥远的天际奔驰。
“陛下以为妾会为宰相而恨她?”芳鸾还是笑得宁静,“妾为何要为他去恨?……宰相与妾虽在一个宅院中,但只是妾的邻居,不过相邻之处没有看得见的墙而已。”她说罢欠身告退。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愿从今往后侍奉姑姑与梁王殿下。”
“冰做的剑?”深泓微笑。
宰相也不会保举一个有野心褫夺皇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不会受他的操控。
“您已经让人偷换了弓弦,一扯即断,不是吗?”深泓若无其事地说。
端妃面不改色接过剑匣,谢了她妹妹见赐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气色不错,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深泓觉得,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中有着奇妙的期待。他低下头,“我还以为,日后也许要为你另行安排陵寝。也许离经叛道,但如果你不愿与他葬在一处,如果你说与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我就会为你那么做。可是……母后,你嫁的其实正是你想嫁的人吧?”
“我并没有爱上她。”深泓缓缓地说,“我从来不明白那种感情。”
“是啊……”深泓点点头,“换了我也是这么做。可他是秀王,出生就被世间至尊的夫妻疼爱,从小睥睨天下。他不会当众下跪,也不会觉得自己有罪。如果他懂得忍辱偷生,当初就不会从皇极寺逃走。他啊,是那种在任何时候都选择豁出性命一搏的人。”
他腼腆地笑笑,又说:“我谨遵他们的告诫。不过,就算他们不说,我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里的贵族小姐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让我爱恋她们,就像让人去爱恋神话中的女仙一样不切实际。可是,那时我年轻,还是没能逃脱旖旎的幻想……让我心生好感的少女并不属于那个家族。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禁忌,所以并没有刻意摒弃那种感情。”
当她诵完经,总是虫鸣露重的深夜。有时深泓能从房门的罅隙里看到她独立中宵,朦胧月色勉强能勾勒出她绰约的身姿,漫天星光没有一颗可与她的容颜媲美。然而她是那样沉默。
这个决定留了秀王一条生路,却让他在一天夜里销声匿迹,很快带着不知怎样聚集起来的叛党占据了北部数郡。深泓不能容忍国家就此分成两个阵营,决定亲自去解决这个问题。皇太后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现在要去杀死更多人的兄弟。其中还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尽管如此,我那时还是要放过他——他会不会变乱,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却是确凿无疑。”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惊醒,发现寝殿中的炉火熄灭。他披衣起身,刚想叫人来生火,却听见庭院中有呼呼风声。
芳鸾行了跪拜大礼,悄无声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深泓这样想着,有点同情那个叫做素盈的女人。这感觉让他略微诧异——他还以为,他早就忘记要如何同情一个出身素氏的女人。毕竟,这家族里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升,不需要同情。除非别人的同情对她们有利。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没有指望面前这位年轻显赫的将军回应,犹自说,“她比我还傻——我知道另一个世界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神话,于是我止步不前。她却不同。明明告诉她那是一个神话,她只是个凡人,可是她却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走入神话。”他叹了口气,“听说几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后宫留名……为这缘故,她也要尝试。她以为,只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为,她虽然姓崔,但她与素氏明明是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年轻美貌……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后宫里占据一席之地。”
含玄恭敬地回答:“虽然他是个军卒,但并不粗暴。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经常笑。”
端妃携起儿子的手,说:“这个女人,是我晋封端妃之后,你外公送入宫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让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我这里,由我处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应该被打死。”
第一次踏入离宫,他听到脚步在空旷的宫殿里牵出回音,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好奇。这是一种新鲜的声音。他坚强的母亲握紧了拳,像是誓不被这来自命运之神的叹息击垮。而母亲身边的宫女,当即有几人在回声消散时落下了泪。
一个是他钟爱的第一个徒弟,另一个是与他一直很谈得来的女弟子,李惜今对他们没有戒心,还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当地笑着问:“那么,‘皇子’是什么样的小孩子?”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边说一边把砸不烂的小玉石块扔出窗外。
深泓记得怀敏皇后那时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到死也没有发出一声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时,眼中隐隐乞怜——那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她怀中的儿子。深泓动了恻隐之心。当端妃挥去剑上的血迹,把冰洗交给深泓时,他收剑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样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那张弓对过去的深凛来说,不大容易,然而今非昔比,谁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刻意厚待深凛。他竟这样放过秀王,让人难以猜透他到底想些什么。过去他对待秀王,是强迫其在皇极寺出家,如今却准秀王在宫城之外京城之内兴造府邸,着实令人难以捉摸。难不成要将秀王一辈子软禁其中?
含玄低声回答:“回禀殿下:是剑。”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颜。而深泓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充满无奈和伤感。
端妃默默地凝视儿子,神情冷峻。
深泓察觉到她的怨气,隐隐觉得不祥,用严厉的目光责备她的不敬。
李惜今毕恭毕敬地又说:“马车狭小,请殿下与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深泓仔仔细细端详眼前的弟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的风度确实令人折服。
他走开没几步,忽然转身——他感到母亲在注视他。在他回首的刹那,恰好看到她向他微笑……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微笑。深泓也对她笑了一下,觉得又有勇气。
深泓恭谨地回答:“我听说,有种帝王叫做仁君,他们以仁爱治国。”
每次这个女弟子说得头头是道时,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断发难,就像成年人喜欢逗聪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个孩子,难免会说溜了嘴……”
唯独深泓无动于衷。弟弟这套说辞,早在他的预料。
谁也没有看到年轻皇帝的表情,那个距离他最近的宫女们猜测:太后拭去了皇帝脸颊上的眼泪。但谁也说不清这猜测是否是真的。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么突然又特别,因此深泓无法忘记。
含玄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坦然流露出复杂的微笑:“我娘教的东西,比我爹更多。”
宣城的四季变换并没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变。深泓对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终于变成一种习惯。宫女们无疑也适应了这座孤城。从前她们还会向人倾诉,而现在越来越沉默。深泓不愿质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实在想不到明年对他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太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嫣然一笑:“连我也不得不夸奖您了。”说罢,她被簇拥着离开。深泓向若星笑笑,“走吧。”
“我知道。”若星神情淡然,“她并非对我不满。人们都说我和太后年轻时很像,大概她也这样觉得。无论怎样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样厌恶我,至多只是痛恨自己被这样生养塑造。”
太后没有回答,眉目间漾起温柔。“真傻……”她说,“为什么不许一个更难实现的愿望?”
“我没有。”若星将头靠在他肩上,“我从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所以也没有羡慕,没有遗憾。不过……”
“我不在意你从哪里学来,但我要你教给我。你能不能做到?”
深泓贪婪地听着,忘了惊讶。在宣城他是孤独的,离宫中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终日冷清。仅有的那些人总是围绕着他的母亲垂泣,不怎么与他说话。他珍惜听到的每一句话,愿意忽略这少年称呼他时,大胆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听到的“殿下”。
若星叹了口气:“原来——前几年的时候,先生每到双月就要出门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饷教别人去了。”
“你还会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说。
在他愤怒的目光中,深泓静静地站着没有动,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详的神像。在那一系列的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亲落水的一刹,他脑中霎时响起端妃的话:“到他身后。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离父皇左右,等的正是这一瞬间。让疏离十五年的父子迈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还有什么比共同经历一场惊险更有效?不过,直到迈入皇城,端妃掌控后宫而没有为难潘公公,深泓才恍然大悟:“他从来没有背叛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效忠。”端妃狡黠地笑了笑,说:“否则他怎么会特意挑出一张让你技惊众人、让秀王出丑的弓。”
深泓哑然,片刻之后和-图-书才问:“您同先皇说了什么?”
深凛不再是那个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从来没有露出过他那样的表情,他看起来会与哥哥如出一辙。
难得若星听了这些话之后,脸上全无一点难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听皇太后教训。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记这些鬼话。
皇太后目送他披着甲胄的身影从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说:“每次他出现,若星都会恰好遇到事端不来……”皇家与他们的心腹会面,是否出席全凭方便,若星不在也无可厚非。可是深泓为她的语调感到不舒服。“您在担心什么?”
芳鸾笑笑,“素盈也是生早了一点。样貌自是没话说,性情也还好,向来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只是自小在家中不受宠爱,过去在宫里呆过一段时日,过得也颇为不顺,如今难免怯懦多疑,自怜自哀。”
“笑什么?”深泓问。
第七天,当两个少年披着月光习剑,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
她说裂鬼的名字可怕,却非强弓。
但他并不是说他相信她……他的不好,在于二十年前决心不要无用的感情,后来又让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难、多情多艰。于是当初仿佛泉水中倒映的月光一样明澈的眼神,到如今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她也许会错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潘公公呈上一张通体漆黑的弓,皇帝和蔼地向两个儿子说:“谁拉开这张弓,射下那棵树上的白花,谁就同我上去。”
端妃看出他的疑虑,平淡地说:“他曾经在我家担任教习。不过我那时没有学剑技,学了射术。所以,他其实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师父。”
秀王才三岁,深泓一想到这个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长久了。
梦里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边侧立的女人仿佛是母亲。她站着的身姿比坐在宝座上的他更高,挡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笼入阴影。深泓心里不大情愿,努力去看她的脸,见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只有一名宫女与她们不同,她对这个少年无话可说。有一次深泓问她,是不是含玄有哪里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的扈从与众不同。同他攀谈也许能得到一刻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更长久的惶惶不安。”
“那么,让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说。“奴婢的孩子,当然还是为奴为婢。”
“当你想要实现愿望,再来寻我。”
“陛下?”若星见深泓神飘遐方,轻声唤道,“是时候了。”
若星没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浅浅一笑:“老师,不要拿你见过的那些舞刀弄剑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较。”
大约有人觉得,已经让端妃又活了五年,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来年一个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样就寝,第二天却没醒来。不仅宫女们慌了手脚,连深泓也顿感无措。宣城仅有一名年老昏聩的医生救急,但他对端妃的状况束手无策。
“不要哭。”他的母亲端妃向她们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宫中展露幸福时一样雍容华贵,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你们还年轻,花容不该在泪水中衰减。”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说着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张弓,决意全力一试。
“芳鸾……”深泓这一次连追问的力气也所剩无多。
“她们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宫女。”端妃在又一个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门紧闭的殿内。来自归霞山的风仿佛要用万年雪寒把这座宫殿冰藏,孱弱的火焰无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变成一座端庄的雕像,面容平静,语气淡然。
深泓的目光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瞪大眼睛望着母亲:“他们是谁?”
“宛嵘的儿子,怎么是这样?”她用袖子捂着嘴,让人看不出是冷笑还是鄙夷。“真是个让人失望的孩子!”
那时,少年们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头,而梁王允许他目送玉佩的粉屑从自己袖底散落满地。
太后紧闭着眼睛没有回应,深泓骤然战栗,无力地跪倒在她身边。
她说了这话,旁边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宁郡王的痛处——端妃与皇后一共有五个弟弟,而素宛峻从来都是与端妃比较亲,皇后总疑心他想助端妃东山再起。如今宫中似乎有什么变故,他送来一个剑师已经有些冒险,偏偏他的女儿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荐枕席……
那一次含玄凯旋时,带来了秀王和李惜今。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宫廷时很喜欢使用的高贵香料,她在这里也保留这个喜好,让周身的香云与她在皇宫中并无二致。
芳鸾的声音依旧平稳,“淳媛娘娘的领口上……”
深泓想到那些满身正气的年轻人时,也总是觉得惋惜——可惜,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帝国里,想以正义二字冲开一片天地,远不如依靠贵族可靠。更不要说他们的“正义”来得虚无缥缈,谁也没有见过深凛所说的传位于他的诏书,他们做出判断的根据,其实就是深凛在出生之后一直受到先皇的宠爱,结果却没能登上皇位——深泓有时觉得可笑:这种事情能说服谁?但那些年轻人被深凛说服,愿意为此献出生命。
“故伎重演?”深泓摇头,“她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芳鸾十分肯定地说:“宰相所藏的沉梦配方,连妾也不知,何况府中其他人。府中就算有人偶然知道,又为何向娘娘动手?又如何向后宫下手?”
“这是最后一滴,一丁点的危害不大。”端妃挥动衣袖,将沉梦残留的味道一挥而尽。“原先满满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样,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证。
端妃不答话,却问素若星:“你的堂姐妹们长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机灵?”素家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儿生在同年。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门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队衣着光鲜华美的人马,仿佛一道缓缓流动的虹霓。他笑着对身边的侍卫含玄说:“送嫁的排场很气派。”
芳鸾有条不紊地说:“素氏七家,只有三家有达到适婚之年却未出嫁的女儿。一是东平郡王家的六小姐,二是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三是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
深泓闭上眼睛想了想,挥手道:“……我知道了。”
“先皇染病,起因确实是在崇山之巅的寒潭意外落水。”深泓安然说道,“在他脚下的石块松动塌陷之前,他确实不喜欢我。甚至,他像你一样,憎恶我的微笑。”虽然弟弟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但深泓并未改变说话的语调,“然而当他下山时,已经不那么疏远我——是我在他落水时,第一个跃入寒潭,比任何一个侍卫都快。因为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深凛,你该怪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
可惜这样的日子还未长久,刚出正月,宫中就有人来。
面见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剑术老师。若星没有一起去,她说她不需要再看见这个叛徒。
“为了那个李姓的侍从。”若星说,“因为他随秀王深凛跑到北郡。”这个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实,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认李惜今曾经是她的剑术老师。“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帮我们。”
深泓坐在高阁之中,透过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宫。安静的宫殿不久前失去主人,此刻了无生气地沉默着。
含玄对皇家的家事完全无法插嘴,又不敢失礼地走开,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深泓确然在未来几度闻到那缥缈的香气,数次想从睡梦中挣扎醒来……却没能成功。尽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样侥幸,也没有因此丧命。于是他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香氲消散时死去。
“陛下。”若星走到他身边跪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深泓点头应允,待含玄来后,他就避开。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还是从某些途径得知。
含玄一言不发,转身作势离去。
她是个能对一母同胞痛下杀手的人,当初在先皇梓宫前一剑斩下怀敏皇后的头颅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他留下的诏书吗?……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张废纸还能保得住你吗?现在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们都知道,我不会放过你。这是妹妹你教给我的:就算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放逐你,你也可能会回来。”
周围人退下之后,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多好的花园!”
深泓再度微笑,转身向外走。他一直走到宫城城门上,走到已经等了一会儿的太后和皇后身边。深凛被推到城门下,不解地仰望兄长。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灵交给异族传来的佛教。深泓渐渐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风祈祷,盼望寒风将她的心愿带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鱼的声音,在阴暗的离宫里不疾不徐地回荡。
素盈一怔,婉转回答:“妾不知。”
永宁郡王怔了怔,叹息道:“这不像娘娘会说的话……若非宫里默许,王府怎能每月来人探望?皇后对娘娘已经网开一面,娘娘在这时着意栽培梁王,岂不是让她平白生出忌惮?只怕日后与家人相见也难了。”
“住口!”
深凛从不相信父皇会这样对待自己,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成为一个阴谋的牺牲品,主谋夺走了他的前途。他要挥戈夺回他的皇座,于是在每一个有人愿意倾听的场合,他散布骇人听闻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亲手用剑砍下皇后的头颅。
他的母亲虽然被幽禁,但在这些死忠之间,她仍有无尚权威。
才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
皇太后深深注视他,目光不知是安心还是遗憾,最后只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寡情少难,多情多艰……”
她果然幽幽转醒,认出深泓时,平静地笑了笑。
“既是这样,娘娘怎么会醒来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发问。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视那些看到别人优点之后,就不敢与人去争的家伙。你若是自认入宫之际比不过她们,才来我这里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李惜今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深泓知道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便问:“你还想要什么?”
李惜今没说什么。深泓也不说什么,转身要离开。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见识了十一岁的秀王,先是惊诧他的样貌仿佛年少的自己,再是惊诧他在帝王身边那样随意自在地嬉戏笑闹,最后惊诧于他的骑术和箭术如此高明。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声说。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开房门,走到她身边问:“娘娘,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芳鸾看了看她的帝王,说:“可是沉梦的配方,后宫里只有太安素氏知道。”
自秀王伏诛,叛军被剿之后,四海廓清,天下归心。当显贵们提起新的皇家,总能想到深泓聪明敏锐,朝廷之事往往略加思索便能决断,太后威严公允,主持后宫井井有条。在他们的心目中,后宫的主人是住在丹茜宫中,劝谏帝王、旁观朝政的太后素宛峥,至于皇后素若星,人们记得她有惊人的美貌,还记得她生养的大公主体弱多病,后来生的皇长子还未被立为太子,就在襁褓中病亡。再后来,她又生了一位健康的二皇子和一位公主,去年生育的五皇子也是先天不足,刚刚满月就夭折。除此之外,人们对素皇后并无十分特别的印象。
皇帝对深泓的态度疏离,一路也没有说几句话。深泓也无意急着引起他的注意,便用这机会静静观察他的父亲——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岁月偏爱他,留给他的痕迹那么轻微,轻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这优势,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来自母亲,今天才发现与他相似之处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从父亲的每一个传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不觉,随着他来到了半醉台。
太后长长地吁了口气,精神稍为振奋。“这一次,似乎要糟糕了……我好像真的看见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来拉扯我。”她自嘲似的说,“丹茜宫也是时候该让给若星。”
可惜他挑明态度也没能阻挡沉梦,它还是像噩梦一样在深宫中飘荡。
含玄真诚地回答:“小人的父亲对小人非常好。”
少年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若星愣了一霎,乖觉地带领内官与宫女们离开。宫中只剩下两三名太后亲信的老宫女,气氛忽然悲凉。
“星儿!”素宛峻咬牙瞪着他的女儿,咬牙切齿地说:“成何体统!立刻跟我回去。”
若星与他回到宫中才淡淡地问:“陛下已经知道了吧?”
“是皇后娘娘所为?”深泓不大相信。当她还不是皇后的时候,常常与端妃来往——她们是姐妹,长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样的温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谊,仿佛另一个母亲。端妃待她的儿子秀王,也像另一个儿子。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点点头说:“我已下定决心。”
“就算如此——我的宫廷里绝不能容忍血肉相残。”深泓说,“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不必。这一位听起来不错。”深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当然是选那个最懦弱的。”
自那时起,深泓忐忑不安,总觉得离宫的黑暗里隐藏着一双阴森的眼睛。
“那么我不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还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说,“‘尚未可知’?……他会叛乱,几乎是人尽皆知!”
深泓离开太后的宫殿,在花园的小径上看到他年轻的妻子。若星的仪容光艳照人,神情柔和典雅,连浅浅一笑的笑涡当中都满含体谅。无论何时看到她,深泓都对自己说:这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皇后。
深泓想问她,是什么样的期待让她屹立不动。难道她在渴望他父亲回心转意?他还没有发问,端妃先开口说:“殿下,您要记住:被寂寞击垮的人,只会被同情,不会被尊敬。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永远是那些能够忍受大寂寞的人。”
那一天端妃与她的弟弟不欢而散,但她还是有条不紊地把家中捎来的东西交给各处安排用途,也赏赐了宫女们预备过年的小玩意儿。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军卒的儿子。”
深泓像在皇宫中一样,郑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深泓盯着那颗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见它犹如有生命似的灵动可爱。一阵风来,它骤然缩小,顷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块深色痕迹。
鞭声没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聪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势能指挥她的行动。
原来是一块漂亮的墨玉佩,不过铜钱大小但质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里,没有被人发现。
“不过什么?”
“言谈举止,心思眼色,性格态度……无论怎样看,简直像是康豫太后。”芳鸾深深叹了口气。“她生的年份不对,人又聪明好强,因此耽搁至今也未嫁出去。”
“他生来不是嬉戏取闹的,他是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说:“所以老师待他,不可以像对待以前教过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儿。”
“殿下不打算责备小人?”李惜今问。
离宫上下顿时心惊胆战。她们已经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没有灭顶之灾。这并非杞人忧天——皇帝久久不立储君,而诸王当中最年长的梁王渐渐长大。纵然秀王讨人喜欢,但只要梁王还活着,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会成为皇后遥远的噩梦。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来,只是不断在香气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儿子们,以及怀有他骨肉的年轻女子。
端妃对答案并不满意,摇着头说:“崔氏的女人目高于顶,不会嫁给粗鄙的军卒。”
深泓立在城头向天朗声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亲一样想得开。
再晚些时候,潘公公也来说了相似的话。
素若星一把甩开父亲,笑嘻嘻说:“就算旁人没有说三道四,皇后娘娘会怎么想呢?”
芳鸾没有做声,算是默认。“陛下若是另有心意,妾不妨在宰相那边旁敲侧击……”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离宫深处,挺直的背影诉说着永不屈服。
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件:永宁郡王执意要狠狠处罚李惜今,端妃以为他已经是梁王的老师,不可再当作昔日素府的门客那样对待。
端妃毫不避讳,宁静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嵘一起学剑,她也许会强求我一起练习——我没有‘在她剑下绝不受伤’的把握,尤其不敢用这张脸冒险。”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去哪里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端妃知道,这个宫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并没有对那些亲近含玄的人动气。
深泓没有接她的话,俯瞰城下众人,朗声道:“朕与秀王同为先皇后裔,共承气血,何忍相残。昔日秀王深得先皇垂爱,朕怎忍伤逝者之心?今赦秀王无罪,于京中赐第。”深泓一挥手,城下有人捧出一张漆黑的弓和一支箭。箭虽非崇山的箭,弓却是当日的弓。“皇弟,朕将一箭之地赐你兴建王府。东南西北,不管你意在何处,但射无妨。”
“我让你的愿和_图_书望实现。”青色的少年又说。
当她下定决心时,目光总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凉。
那天他被飒飒风声迷惑,也许是被夹杂在长草婆娑中的另一种声响吸引,他走入草原深处,身影被高于头顶的野蒿淹没。
是他的母亲端妃。
皇后见状,轻轻蹙了蹙眉头,暗暗憎恶深泓不识眼色,一时也不愿由得他们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儿不累吗?”她的声音温软,叫得亲切。
端妃挽开一张弓——深泓从未见过雍容典雅的母亲挽弓搭箭,这时如同在幻惑的梦境中看着另一个人。
端妃“哦”一声,不再多问。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样,喜欢提问。
宣城离宫不久之后就添了君念与君惜,深泓很快通过素将军收揽盟友。每次端妃娘家的人来了又走,她就怅然许久,深泓猜到:京中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这关键的一刻,与他射落树上的白花时相似,要当机立断、一击必中。
深泓怜悯地看着那女人——她还不是很老,也许和端妃的年纪相差无几。在他观察她时,她也像感应到似的,向他轻轻颔首。
无限晚霞向归霞山西流,宣城离宫的殿檐挡不住它们的去势,徒劳地在绚丽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这座日久年深的宫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阴影笼罩。
“我饶他不死,到皇极寺修行。”深泓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宣城离宫颓废荒芜,然而端妃是那么从容宁静,五年来的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难过。唯一的麻烦是老王妃不相信他们的禀报。她不能相信好强的女儿怎能在一处废宫中安然度日。
深泓没有与她争执。
“娘娘,这是谁?是来偷窃的贼吗?”深泓问。
端妃伸手按住儿子的肩头,微笑还是那样美好:“这算不上威胁。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害怕。”她打开剑匣,抽出宝剑递给深泓,说:“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剑。殿下要好好爱惜。”
深泓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户外的冽风立刻见机而入。他打个哆嗦之后,看到寒霜覆盖的中庭有个辗转腾挪的身影。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应,发现他无动于衷。
深泓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第二天上朝时,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个,脑海中就想起他母亲对此人的评价。她目光犀利,看人极准。她留给他的亲信全部在前列,她担心不能对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时从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无声笑了——他母亲留给他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她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师益友,谋士和盟友。
“向奴婢的儿子学习……”端妃的声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脸,不忍再看。
不信吗?深泓望着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如此伤感。他向她微笑作为安慰。“是我不好……”他没头没脑地说。
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期待端妃醒来,但也明白,她一醒来,必定会有另一个人永远沉睡……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躯,昂然说:“她只是后宫妃嫔,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深泓忽然说:“母后,哪怕不圆满,也请您一直活下去,不要为了在圆满时离去,把我留下。”
“是呀。还有你在。”深泓拥抱若星。
从马车旁转过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头看见他们,一愣神之后,恢复了谦卑平静。
事实上,当他在修罗场中胜利后,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带回了宫廷。从此沉梦的香气在属于深泓的宫闱中飘荡不散,仿若那个顽强的、最终入主丹茜宫的女人永远不会消逝,时而在深夜里徘徊,消灭那些觊觎丹茜宫的人。
午后的风掠过寂静的原野,草尖上荡起一片沙沙声。清风带着含玄的叫声扑面而来时,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导没有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因为老师因材施教、擅于点拨,而是因为他一直学的就是同样的东西。当端妃欣赏的这个男人教她妹妹剑术时,素府里除了素氏姐妹,还有崔家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寄篱。
深泓离开池塘,走不多远就见芳鸾容光焕发地奔过来。
侍卫呵斥他为何不跪时,他也笑,但那冷笑与深泓截然不同。
太后并不在意人们如何看她,她每天都过得坦然,然而深泓开始默默计算——从那一个她差点死去的春夜至今,十年一晃而过,十年之后的一年也将近终点。他不知自己在计算的结果会是什么,每当那一天更近一点,他也更加忐忑。宫里的人觉得他是在为太后烦恼——近来太后说她梦到先皇,于是斋戒之后把自己关在太庙。
“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跪在不远处的芳鸾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会听到星官这样说。”
端妃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现在会不会太晚?”
看到他们的微笑,李惜今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在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亲,都不是什么好的榜样。但愿你……不要像我这样,一生迷恋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亲那样幻想。”
“跟在他身后,到你应该在的位置。”端妃对夫君的反应不以为意,拉着深泓的缰绳,不疾不徐地嘱咐,“然后,你要向我保证: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你从那个位置离开。”
芳鸾回答,“宫正司尽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只怕此事又会不了了之。”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鸾沉声问。
她低头看着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为妾输给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走出房门,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详:含玄去找了离宫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处用布缠了两圈,就当作剑。
深泓在他策马转身的瞬间,目光也冷了下来。
“坐在旁边,也没有看几眼吗?”深泓取笑道:“你哥哥就要被缚送回京领罪,你不好奇大臣们对此事怎么议论?”
深泓向若星递个眼色,在他们讨论的间隙溜出去报信:老师当众受辱,对梁王和素若星来说也颜面无光。
太后很想保持那轻妙的一笑,然而仿佛忽然提不起力气,只露出满脸无奈和凄凉。“要知道,许多故事最大的不圆满,就是未能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我与他之间,就是如此。我也许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太后,因为太后不需要讨皇帝的欢心。但我当不了很好的皇后。我的夫君开始时觉得我聪明机敏,冷静从容,但很快就觉得我危言耸听、惹人心烦、麻木无趣。除了变成这样,我也想不到其他结局。”
芳鸾略为沉吟,说:“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与晏云宫的选女同年而生,早些年订了婚,因此不在选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对方就战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闺中。这位小姐才情极高,数年前她兄长刊刻的集子当中,那一篇佚名的点睛之作实出自她手下。性情方面,据说较为严苛,不仅自律极严,待人也是求全责备。”
李惜今是个不错的剑术老师,即使面对皇子,他还是一丝不苟,没有些许轻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欢他,这时候却觉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当这个魁梧的人握着剑柄的一刹,浑身立刻笼罩一种别样的气势,那肃穆的气势好像涟漪向外荡漾,令周围的人精神一凛,不敢小窥。他拔剑出鞘时神情专注,不等剑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经挥出一片凉风。他的剑叫做焕雯,舞动时剑光灿烂,仿佛在主人周身环护一道飞电,圆满的光华仿佛朝阳一般……
而深泓很少做出回应,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欠深凛什么解释。口舌之争没有什么意义,实力才是决定成败的唯一因素。纵然有三个皇叔反叛,深泓身后还是有一批睿姓皇族,他们看好这位年轻却成熟的皇子,并且以长幼次序来说,深泓即位也无可厚非。除此之外,素氏七家有六家站在深泓一边,唯一没有表态的是端妃的娘家,在这样的境地中,也没有人指望他们做出何种声明。深凛集结的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年轻人,其中不乏帝国的精华。他们相信自己拥护的就是正义,天道需要他们的力量来获得伸张,可惜……
“你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会是什么时候?”深泓有四个兄弟,他想知道无可避免的角斗在何时开始,却没想到有生以来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深泓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么我会让人送给先生一切应用之物。”
李惜今没有对他的招式发表评论,只是让深泓不断调整姿势和力道。当一天结束,他满意地向皇子点点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深泓又独自琢磨他所教的东西,觉得似乎不是艰深难懂。练习一会儿之后,他看见含玄悄悄地从角落里路过。
李惜今一见永宁郡王就跪下,把头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举动,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宁郡王这才向深泓施礼,可抬起头时,又是一脸愤愤。深泓顺他目光看去,见星儿从另一边的院门走过来,浅浅地笑着向这些大人们跪下:“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说罢又站起来向永宁郡王躬身:“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骑马,爬树,游水,吹笛,锄草,包扎伤口,还有打铁。”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亲是铁匠的儿子。”
难以想像,这个矫捷的人曾经被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线。深泓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浑身颤抖着打个喷嚏。
李惜今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坦言道:“从他四岁时起。不过,只有短短两年。”
深泓难得见她露出这般寥落的神态,轻声问:“那么你呢?可曾怨过?”
“那么,让这一次成为最后一战。”深泓说,“带他到我面前。”
深泓忍不住追着风声跑向草靶——箭头无法射入,“扑”一声落地,但靶心正当中多了一块粉白。
看到端妃仪态万方地从晦暗的宫殿深处走来,年轻的永宁郡王松了口气。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头低下,仿佛追逐她最后的温暖。
深泓诧异于她的坦率,却见阳光下的母亲展开笑颜。“啊——这是我近来的愿望:不要为了保持一贯作风,而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轻松地说,“如果惩罚他,会比他的背叛让我更难过,我就放过他。”
深泓坐在窗边喝茶,等她继续说下去。
见端妃不言语,永宁郡王又道:“况且让宫外的人进来,被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不知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娘娘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作为他父皇最年长的儿子,深泓应该到一个距离帝王很近、很亲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说:“我与他已经十年未在一处……不,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
她的双眼闪亮,宛如寒夜里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让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无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标不是得到男人的欢心。
皇太后听过这故事之后轻蔑地一笑,向深泓说:“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布这个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时,梦到满天遍布百万神佛,护持一位庄严高贵的大神入我腹中。只不过,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稳,这才能称为‘神迹’,否则就只是哗众取宠的一个笑话而已——就像那个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当中增添一项‘妖言惑众’。”
“陛下来,是为了怀疑,而不是洗脱嫌疑。”她苦笑,把手边一只小匣推到他面前。“这把同心锁一旦锁上,必须两支钥匙一并使用才能打开。”她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镀银钥匙插入一个锁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换个话题:“太后近来心情不好。”
结果,他确实又一次拨的头筹,然而得胜之初的一念之仁,换来的是漫长的纠缠不断。
在端妃醒来之后就从离宫中消失的宫女,深泓当时记得她姓甚名谁,后来渐渐忘却。他听说,端妃迅速地判断出那宫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后那宫女不知何时就无影无踪。
等什么呢?深泓隐约觉得不是好事。
空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直视血肉模糊的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凉的香气。
这件事于是圆满解决,李惜今从当天开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赶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那时李惜今并没有说许多,只对含玄委婉地说:“我年轻时,因为某些的缘故,进入一个与我有天壤之别的高门之中。你知道,我是去那里做一个特别的奴仆,教那里的小姐学习剑术。在去之前,我的师父和父亲已经告诫我,绝对不能产生非分之想。”
深凛认定哥哥弑父,在他纠集的军队中,他也用这一套说辞鼓动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仿佛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况先皇确实是在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后,没多久就猝然卧病,其中的内情无人知晓。这一切都使得深泓在他的敌人之中,被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众口一词,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顶的寒湖,那湖水终年冰冷彻骨,先皇因寒染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唯一没有附和这套说辞的正是深泓本人。他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拥着远去,沉默地回到宣城,对京中种种风言风语不为所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皇子,被不久之后撒手人寰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整个帝国交在他手上。
初九这天正午,深泓正与他的新老师短暂地休息,一向安静的庭院忽然喧闹起来。深泓抬头观望,见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他舅父永宁郡王和端妃。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对若星说:“你那时要是进了宫,怕是逃不过你那几个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们于次年的七月入宫,然而三年之后皇帝驾崩,选女们被遣嫁出宫。因为邕王年纪过小,她的三个姐妹散入先帝的三个弟弟府中。而那三位亲王又在不久之后意图谋反,甚至领兵打到了宫墙之外。当时深泓与若星带兵去剿灭秀王叛乱,京城中只剩下已经成为皇太后的端妃。她亲自领兵抵抗,气势不凡,但三位亲王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其中一位亲王在宫墙前辱及皇太后清誉,他以为这女人只能忍气吞声,否则有欲盖弥彰之嫌。可惜他还没有说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后来,含玄带着一队为数不多的人马回京救护,三亲王在前后夹击下溃败,他们的家眷尽遭扼杀。
她仰头,星眸中闪烁着慧黠:“到明年春天,就会一模一样。”
芳鸾犹豫一下,说:“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曾经去相府走动过几次,令妾印象颇深。”
所以这一次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来打探大姐的真实情况,他的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下人们每次用谎话搪塞,其实端妃早就遇害。
“宛峻……”端妃托着腮,说:“梁王是皇帝之子,却不得不向军卒的儿子请教剑术。”
“那么,来说说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男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王。”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们各有千秋。”
“殿下要求,小人无从拒绝。请恕小人失礼。”含玄说着,真的开始耐心讲解和演示。
“端妃娘娘醒来了!”她清晰地说。
“那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儿子坚定地微笑,“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等更久。”
若星立刻跪下来谢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声冷笑:“陛下真是个仁君,对待罪人,比别人对我们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归宿,而樵城相对易于安身。
“他的父亲叫做琚勇刚,是个军士。”
深泓稍稍蹙眉,“芳鸾已经二十四岁……”她比含玄年长六岁,已经错过了最动人的年华,况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少言寡语、索然无味,看起来年龄远远不止二十四岁。
深泓起身的一瞬,头又刺痛。他不由得心寒……沉梦,沉梦……终于,他还是没有躲过。他的母亲拖了十一年,他又能拖到几时?
深泓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一看,原来是素盈。他笑着说:“你敢那样做,我会像对待若星那样对你。”说罢,忽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说了梦话,还是真的面对她。
“他比你小一岁,也该成婚了。”皇太后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将芳鸾赐他。”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听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气说:“我想请一位繁阳李氏子弟来这里,教梁王殿下习剑。”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么样的徒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他笑笑:“况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责备——谁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篱就不会轻饶,你在素家执教,却每年六次离开素府去崔寄篱那里。如果我没想错,大概那边的人就是跟着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么可能放心一个住在自己家里的人自由自在地到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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