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景渊攥着谢无缺写给辛祐的信,手不住哆嗦。
小风没有回来与她和解,这对小蝶而言是一记重击。虽然她找了许多个理由安慰自己(例如:一、他落跑三年音讯全无,最终还不是露面?没事的!没事的!他总会嘻嘻哈哈出现的!二、他连行李都不要,跑不远,很快就会回来的!三、我又没有说错话,他是个明理的人,想通就会回来……),但直到阳光染上窗棂,小风还是没有出现。
辛祐呀辛祐!平常看你满老实,难道暗地里做了违法乱纪的事情?小蝶心里像打翻了药罐子,一股苦味直冲到舌尖。看来老天真的要灭了她易小蝶。为了翠霄山庄,她还和哥哥闹翻,现在却又出此变故……她心里叽里咕噜翻腾着怨天尤人的台词,嘴里沮丧地问:“张婶,这事儿是谁传来的?”
“这么说是有人陷害我们?!”景渊挑挑眉头,口气更加不善,“会是谁?”
小蝶没回答。沉默了片刻,她闭上眼睛,说:“要是我走了,他想找我和好也找不到了。”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景渊一拍桌子,“黑鹰党?亏他们能想得出来!祐,这个谢无缺抽了哪根筋?这样跟我们过不去?”
小蝶执意在客栈里等了三天。她没指望别人陪着她一起等,但景渊等人却都没离开。“他怕我跑了不成?”小蝶的小人之心稍稍蠢动。“我又没拿着他什么把柄,又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他还真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不是的!”小蝶咬了咬下唇,神情有些暗淡:“我小时候曾经幻想过:如果自己的娘还活着,我一定能做个好女儿,向她撒娇,哄她开心。可是,师父忽然成了我的娘,而且和我曾经幻想过的娘一点都不一样……我觉得很别扭,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朝夕相处。所以我又想,努力做好她交待给我的事情,一定能让她高兴。可是,结果却变成这样——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和她相处。”小蝶甩开和_图_书他的手,垂下眼睛,啜啜道:“我尴尬地守在她身边,只会让我们难过。”
“不管有没有景渊,我们迟早要讨论这个话题。你是我哥哥——我们太像,就像一匹布上裁下的两块料,一只锅里盛出的两碗汤。我们彼此熟悉到失去感觉,说不清认同多一些,还是牢骚多一些。总有一天,我们要到不同的地方去闯荡,因为在一起并不能让我们之间有什么改变……”
辛祐轻轻推门进了景渊的房间,赵兴、冯骏和张忆娘也拧着眉头走过来,但显然并不打算跟到景渊的房里去,只是远远地看着。
“你们先走。”小蝶晕晕沉沉倚在门边,迷迷糊糊地摆摆手说:“我随后追上。”
他们没有在空寂的山上多逗留,冯骏在山下小镇找了一间清静的客栈,一行人打算在这里休息一宿,明早回翠霄山庄。
张忆娘凑到小蝶身边,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景渊的窗户,也压低了声音:“翠霄山庄让官府端了!”
她做错了什么?虽然比穷人贪财一点,比圣人没良心一点,但这样的人又不止她一个,老天干吗拿她开涮,让她失去了往昔珍视的一切:师门、师兄弟姐妹、哥哥……
“张婶!”小蝶冲张忆娘招手,压低声音问:“出了什么事?”
张忆娘点点头,“翠霄山庄在宣宁王的封地,逢年过节辛使者都要贡给宣宁王大把大把的黄金,让他在白道上罩着。这么些年来也相安无事,偏偏我们不在这几天,宣宁王和威远王把翠霄山庄全灭了——宣宁王派人来,说是黑鹰党一向是朝廷要务,他也架不住,所以只好和威远王同行,好歹能给翠霄山庄留个活口……这不是找借口么?我们什么时候缠上黑鹰党?”
小蝶只觉得脑子“空”一声,里面幻想的前途都被这一声闷雷轰到黑暗中去了……
“我不会选干娘不喜欢的——你该想到,自己的孩子不听话,和自己养大的、别人的孩子不听话和-图-书,对做家长的人而言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我不想让她伤心。我会回云罗山,守在干娘身边,直到她最后一刻。”小风扳过小蝶的下颌,让她的眼睛不能逃避他的目光,“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她是你的娘,她还没死,她在休养 ——你竟然扔下她不管?!”
“哥哥!”小蝶轻轻扯了扯小风的衣襟。她手腕的颤动和这声“哥哥”让小风心头一沉,不再对她即将说出的话抱任何幻想。
景渊的房门刚刚“哐”一声摔上,辛祐也匆匆出现,路过小蝶房门的时候,神色凝重地冲小蝶摆了摆手——什么意思?小蝶伸出自己的手,模仿辛祐的姿势挥了挥——他把小蝶想得太聪明了,她可不擅长猜哑谜……好像是说,别惊慌?
“宣宁王?!”小蝶瞪大了眼睛,“宣宁王谢无缺?”
他避开了小蝶诧异的眼睛,站起身绕到窗边,沉吟道:“今天……我看着景渊和你在山门里说话。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但我就是觉得,他把我们的一切都破坏了。要是没有他三天两头送毒人到药宗挑战,你就不会被赶出师门,我就不会假死下山;要是没有他到雍州挑嗦,我们也不必为黑芭蕉案提心吊胆;要是没有他故意激你,你也不会输——要是他什么都没做过,我们现在只是山间逍遥自在的兄妹,也许会晚一些才知道我们不是真正的兄妹,但也强似现在,不得不讨论各奔东西。”
里面的大意很清楚:“……阿祐呀阿祐!你好好做你的药、赚你的钱,痛痛快快过日子多好,干吗和黑鹰党掺和?这个麻烦你能扛得来吗?别说是你,就是我也兜不住这么大的乱子呀!你也知道威远王的为人——一提到黑鹰党,他就跟神经错乱似的,非要把相关人士杀个片甲不留,偏偏朝廷喜欢他这种极端的个性,把一切和黑鹰党有关的事务都交到他手上。要不是我这次和他同行,打着‘逼口供’的名义留了三十几号人,你的www•hetushu.com•com翠霄山庄就真的全灭了——不说这么多了,你别回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避风头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你哥哥。”小风平静地顶了一句,但神色立刻微微一变,似乎这句话他想了好久,顺理成章地说出来之后,却后悔破坏了现有的世界。
“不会。”小蝶深吸口气,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苦涩地笑了笑:“他不会去他干娘不喜欢的地方!他没有挑我走的这条路。”
“等?”辛祐深深看了小蝶一眼:“他,会回来吗?”
小蝶心里一惊,出了什么让人惊慌的事情吗?
“是谁?!”景渊的脸色一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窈窕的身影。
他的口气那么奇怪,似乎含着淡淡的抱怨。小蝶忽然有些生气:他在责怪她偏离了他的生活?他一直过着闲云野鹤随心所欲的日子,从不问她是不是对他的活法满意。现在他却对她的选择不满?
“小蝶。”
小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含糊鼻音,眼睛根本没离开书本。
她还没来得及发起第二波冲击,就看到她的大靠山——景渊大人——铁青着脸从她门前匆匆走过,奔自己的房间去。不寻常!实在太不寻常了!小蝶被景渊绷紧的面孔吓了一跳。这是那个看似文弱的景渊?怎么走路都夹着一股厉风,直劈人面——难道他不只是精通毒药,还是个武林高手?小蝶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瑟缩着倒退了一步。
“失去感觉的,只是你!”他的声音说到最后三个字时,竟然掩饰不住激动,提高了声音。
第四天的清晨,客栈大堂里一阵骚动——小蝶当时正坐在房间里发闷,这嗡嗡的喧闹衬合着她心里的焦躁,让她胸中一股无名火“腾”地冲了上来。
她还没说到正式的大道理,小风已一抖衣袖,甩开她的手,奔到门边。
“小蝶,你还好吗?小风呢?”辛祐探头往里面看——这是小风的房间,小蝶却理直气壮地杵在门口没半分忸怩,看来小风不在。
小风和*图*书叹了口气,似乎不知该怎么反驳她的借口。许久,他才打破僵硬的空气:“没想到我们的世界就这样分开——我还以为,我们会一直走一样的路,一直走下去。”
“哥,你这是在跟我摆架子?”小蝶往椅背上一靠,佯装生气,“我不过为前途打算,为什么你们不是拆台,就是放脸色?”
“我没摆架子。”小风把书轻轻放在书桌上,温和地看着妹妹的眼睛,说:“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你做了和我不一样的选择。”
“哥!”小蝶猛然一惊,伸手去抓小风的衣襟,却慢了一步,只看到小风大步流星隐入夜色的背影。
“我怎么知道?”小蝶扶着疼痛的脑袋,哼哼着坐到桌边,“你们先走吧,我等他。”
“依你说,我们是真的和黑鹰党扯上了?——无稽之谈!”景渊站起身,狠狠哼了一声,“难不成你怀疑自己的人?”
“哥,我想,在翠霄山庄帮忙,其实也是不错的出路。”小蝶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小风对面,看一眼哥哥,又看一眼他手里的书——他还装蒜?骗谁呀!以他眼珠转动的速度来看,这一页早该看完了。既然他不是专心看书,那就是在听了?小蝶清清嗓子,继续说:“我想过了,我喜欢配药,又喜欢钱,现在又没有什么负担—— 翠霄山庄的差事具有挑战性,还管食宿,实在是理想的不二选择。”
“哥哥……”
辛祐咬了咬牙,一低头,对景渊说:“林九还说,威远王是追着一个人的行踪,一路追到翠霄山庄。要不是宣宁王拖绊了他几天,恐怕我们没离开的时候,他就血洗翠霄山了——”
辛祐神色凝重,缓缓摇头,“我看他不会找这种麻烦。他的王位靠的是祖上荫庇,在地方上虽然混得不错,但朝中没几个心腹的人,他哪敢把黑鹰党这么棘手的乱子惹到自己的封地上?他又是典型的声色犬马之徒,每年不是我给他贡着,他多半年得喝西北风去——他怎么会害自己的财神?您和*图*书刚才离开大堂后,我问了林九几句话。他说威远王一直严密封锁着山庄周围,所以他迟迟不能来报。这次还是宣宁王找人带他出来。”
“什——么?!”小蝶惨叫一声。虽然张忆娘连忙捂住她的嘴,但景渊和辛祐肯定不会错过这么充满激|情的高音——小蝶分明看到景渊的窗户“咔啦咔啦”抖了两下。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啊!不怕惹一整天晦气?!”小蝶一把拉开房门,扯着嗓子冲大堂里吼了一声。换了从前,她未必敢这么猖狂地招惹是非,但眼前的心境和环境却让她忍不住放纵自己一次:反正天塌下来有景渊和辛祐这样响当当的靠山顶着……
“以我们的势力,恐怕没人敢这么干。”辛祐小心地回答。
小蝶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一丝不熟悉的东西,她不能肯定那是什么,只能怔怔地问:“你选了什么?”
辛祐皱了皱眉。他昨晚听到他们兄妹起了争执,但他以为不会出什么大事,看来是估计错误。
辛祐敲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和平常不一样的小蝶:眼睛周围糊着淡黄色的药糊,似乎是想消除黑眼圈;脸色苍白,肯定是一夜没休息;声音低迷虚浮,没有往常的爽利;而且,她叫他“阿牛”——这个名字她最近不再使用,现在却叫得顺溜——看来她的头脑有些混乱,搞不清今夕何夕。
“阿……牛……哥……”
“他可以去翠霄山庄啊!”
第二天清晨,小蝶的心情坏到极限。头天夜里她只是有一肚子闷气、一肚子抱怨,嫌老天爷对她不公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怨气开始反噬,让她陷入自责和自我厌恶的低谷。
“就刚才,翠霄山庄的护院林九和宣宁王的跟差一起来通报的。”
小蝶总觉得欠哥哥一个解释,所以一吃过晚饭就在小风房里兜着圈子找话题,但小风就是不接茬,只顾埋头看书——他这反常也太明显了。他哪是用功读书的人?现在却好像要把这辈子没看过的书连夜攻克,忙得顾不上搭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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