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覆天记
第六章 家人

“如果姑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该想到——你一口一个‘那女人’称呼的人,对你对我,都没下狠手。”歆儿耸耸肩,向荣安笑道:“你还是别去招惹她了。”
“以前她让你活着,是一门心思要当太皇太后!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现在终于……”
谢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地说:“陛下,还有一篇文章等着背呢。”
荣安浑身颤抖起来:“陛下,你怎么能无动于衷?我说的,是你父母与那女人的怨仇!”
荣安火气上冲,提高嗓门道:“陛下知道那琥珀是什么来历?”歆儿毫无兴趣地摇摇头。荣安伸手压住起伏的胸口,冷笑道:“我知道,我说的话陛下从来不喜欢听。但今天的话,陛下一定想听。”
歆儿闷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问:“那娘娘能不能坦然告诉我,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着木然的素盈,他又笑:“连那位西国的皇太后尚且不避讳,娘娘为什么不能说一些我父亲的事呢?”
歆儿一边摇头一边嘲笑:“真宁大长公主是我的亲姑姑,前些天想杀了我用庆王的重孙来代替。她与我非亲非故,如果有心,十年前还是仁恭皇后的时候,难道找不出另一个小儿助她成为太皇太后?何必等到今天。”
素盈连忙嗔怪道:“这是药,陛下怎么能……”
“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素盈这样回答他。
荣安入宫来的时候颇有大闹一场的架势。歆儿想,早晚躲不过她,索性当面赶她回去。如果能让她气得受不了,再也不进宫来,那是最好不过。想不到荣安根本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她径直去了玉屑宫。
“姑姑,你们一直告诉我,先帝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如果是那样,他做事的用意,你真的能明白吗?”歆儿呵呵笑了笑,无论她再说什么也不再会理她。
“姑姑说累了吧?”歆儿嘻皮笑脸地让人送来一杯香饮,“喝完了这杯清火饮,回家歇歇。”
十六字镂屏,绣花蓝hetushu.com.com色帷幔,玉屑宫中的布置俨然当年。荣安站在屏风旁,半晌没有迈开一步。银丝结花的宝蓝色帷幔前,那女人穿着淡淡的黄衫,青瓷色裙子,像是深夜星空里一朵香云托出月儿似的。她的侧脸与那一天别无二致,若不是御榻上少了端坐的父亲,荣安会以为眼前是一卷描绘当时景象的图画,几乎要问自己:真的把这女人赶出宫廷了吗?
“是你的学识。”素盈说。“财富、权势、亲人、朋友甚至性命,别人可以强夺,唯有学识是人抢不走的。只要你学到了,没有人能逼你忘记。只要你成为一个渊博聪明的人,没人能逼你变回愚痴粗鲁。连这唯一不受褫夺的东西,陛下也要拱手让给别人吗?陛下拥有一天四海,却是一个对自己的财富满不在乎的人。这样的话,别人又怎么会尊重你拥有的一切?”她说着用眼角扫了谢胜一眼,冷笑道:“偷了宫里那些有价的东西还要狠狠地罚呢,你偷了陛下获取学识的机会,该怎么罚?”
歆儿全然不觉得被她戳穿是尴尬的事,满不在乎地说:“娘娘,一个皇帝最重要的才能不就是会用人吗?阿胜的长处是喜欢读书、字写得跟我差不多。我善用他的长处,有什么不对?”
歆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问:“娘娘仍然把她当作妹妹?”他说了这话,连忘机也一并偷偷望着素盈。
素盈不再和她争辩。她们判断事情的标准永远不一样。
歆儿好奇地睁圆了眼睛:“你是怎么知道?”
“因为那时你就在我的怀里。”她说。
歆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透出一丝不高兴。“当初你和真宁姑姑说,琚含玄害死了我父母。为你们这句话,他们家该杀的杀、该发配的发配、该没官的没官。还有那些跟他亲近的人,我听真宁姑姑的话,由她一并斩草除根。当时是不是险些把整个朝廷杀空?现在,你又来这一套——怎么今天害死我父母的人,变成了和图书太皇太妃?”
谢胜“嗵”的跪下道:“无论怎样责罚,臣心甘情愿。”
荣安怆然神伤:“真宁泉下有知,看到你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一定愤慨极了。她得罪无数人、冒了无数险,抱定终身不嫁的决心也要保住的皇家正统,居然又落到你手里……可怜的妹妹!”她悲愤地瞪着素盈,道:“你这狡猾的女人。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绝不会让歆儿受你蛊惑。”
“你的当年有什么值得回忆?”荣安吃吃笑道,“这玉屑宫里的往事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骄傲吧?唉……‘恬不知耻’大概就是总也赶不走你的原因!”
素盈说:“她是我妹妹的女儿,叫做忘机,原来在绦作房。我身边刚好缺一个机灵的小宫女,就把她要过来了。”
歆儿伸个大懒腰,若无其事地跑去打水漂了。
“你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素盈说,“真宁也死了,现在你只剩一个女儿,好好地为你们母女打算一下将来吧。”
“我要告诉他,你对他的亲人做过什么。也许你会后悔没有留在泰陵。”荣安说到此处似乎倍感愉悦,耀武扬威地转身离去。白信则正好领着一名年轻的太医来为素盈诊断,与荣安错身而过。荣安失望而惋惜地看了他一眼,而信则根本没有抬眼去看她。
见谢胜听得发呆,歆儿笑了:“把书拿出来看看啊!”谢胜忙从袖子里抽出片刻不离身的书,又不知该翻哪页,听歆儿说:“君臣鉴戒第六。”谢胜怔了怔——这是两天前太皇太妃亲自指定的书。可是歆儿背的,早超出自己不知多少了。
素盈摇头苦笑。“问问你自己的事吧,让你父亲保留他的神秘。”她说:“你知道吗?你会说的第一个字,是‘天’。这一件事,就比你父亲的一生更值得津津乐道。”
荣安被这小孩子嘲弄,失望地离开。歆儿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仍是看书写字。谢胜看见荣安走了才悄悄地进来,把许多写好的纸交给他说:“陛下,今天的都和-图-书写完了。”歆儿接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只有你的字与我的最像。走,拿去给太皇太妃看看。”荣安叫闹一通,似乎对他今日的安排和情绪全无影响。
两个小少年一起来到玉屑宫,歆儿凑到素盈身边,拿出那些纸说:“娘娘说过要看我今天的功课——在这里。”
歆儿扁了扁嘴,心说:“难道我还会想不出来吗?”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眼下他实在想快点把这话题抛开。适逢宫女送来刚刚煎好的药。歆儿灵机一动,快步走上去接过来,亲自尝了一口才双手捧给素盈,笑嘻嘻地说:“不苦。”
歆儿却笑得更大声了:“可我想知道的时候,被我问到的人,必须回答。”
歆儿正在摆弄那颗琥珀核桃。荣安攥紧拳头问:“陛下,那琥珀是哪儿来的?”歆儿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回答:“太皇太妃赏的见面礼。”
歆儿冲他挤了挤眼睛:“你真以为偷了我长学识的机会?哈!”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地说:“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 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我只有一个妹妹平安地生儿育女。”素盈微笑着说。
素盈没有一点慌张,说:“人尽皆知的事情,不是一个不承认就能改变的。既然不能改变,坦然面对不是更好么。”
荣安瞪着他,艰难地喏喏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歆儿明明知道,却故意问:“她母亲是娘娘的哪个妹妹?”
“明明已经背会了,为什么偏要死板地抄三遍才作数?”歆儿撇撇嘴,笑嘻嘻拍了拍谢胜的肩膀,“阿胜,想偷我的东西,你还得加把劲。眼下嘛,还是小心一点儿帮我抄仔细。下次,再这样故意让太皇太妃看出来,我可真不高兴和_图_书了。”
“我听说娘娘以前每天都为先帝尝药,从来甘之如饴,没有一点怨色。”歆儿坐到她身边,看着她喝完了。那宫女接过空碗,歆儿猛瞅见她的脸,“咦”了一声。
他这狡辩乍一听仿佛有点诡异的道理。若是真宁在时,一定气得大叫:“歪理!将这功课重写十遍!”而荣安一定是束手无策地笑着说:“陛下真会说笑。”歆儿自以为什么都见识过,大人们的手段也不过是或骂或哄的那么几招。
“陛、陛下!”荣安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会吃亏的,你会吃亏的!就连先帝,也险些被这女人算计……”
荣安瞠目结舌:“你以为,我说这些话是想借你的手来泻私愤?”歆儿看着她的样子笑起来:“姑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像你说得那么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和你这样一个明目张胆地挑衅的人,怎么能活到今天?”
她一点一滴搜索脑海中的仇恨,把它们聚集成谁也不能置若罔闻的攻讦。这并不费力,让荣安自己也略感诧异:原来向一个不明所以的人揭发罪恶,比与那些心知肚明的人交换回忆,更令人快意。
素盈回眸看看这预料之中的访客,浅浅一笑:“你发福了。”荣安还是直直地看着她,紧绷着脸。素盈容她去沉默,自顾自捧一盏香茗,仍走到敞开的窗前看景色。
“原来陛下都知道。”谢胜惭愧地涨红了脸。
“每次谢胜入宫当值,这个‘盈’字里面的‘又’字都写成‘乂’。平常都是写作‘フ’的。”素盈转脸望向谢胜时就不那么和气。谢胜被她瞪了一眼,心虚地垂下头。
素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怜悯:“记不记得盛乐曾经说过的话?看来,十年前你就应该明白的事情,至今也没往心上去。”荣安袅袅婷婷走到她面前,耳语一般说:“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只要有一口气在,你我就没有共存之理。”她退开一步打量素盈,嘲弄似的说:“这种话,你敢说出口hetushu.com.com么?活到今天,父兄、姐妹、夫婿、儿女……你有什么?”
这颗灾星身边的人,都会迷失立场。大姐,哥哥,信默,真宁……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可是一个个,渐渐地不知走到了什么方向……只是因为多了一个她,多了一个她!荣安越想越是难压胸中那股翻腾的怒火,气势汹汹闯到歆儿的书房。
歆儿知道严守宫规的太皇太妃不会在后宫责罚臣子,并不为谢胜担忧,可是短短片刻竟想不出话来反驳素盈,只能在一旁直眨眼睛。素盈看着他的样子又笑道:“陛下,我的这番道理并非无懈可击。把我说的那本书背一遍,你就知道了。”
太皇太妃一定知道荣安会到歆儿跟前煽风点火,然而她的微笑与平日一般无二。看了几页,她不紧不慢地说:“这是谢胜代笔的吧?”歆儿眼睛一转,笑道:“娘娘怎么这样说呢?”
可素盈没对他的话作评论,反而问:“陛下,在你拥有的一切当中,只有一样是无人能够夺走的——你知道是什么?”歆儿想了想,没有想出来,于是爽快地笑道:“我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这条命跟别人的一样有生老病死。有什么东西是夺不走的呢?”
这天的云彩很漂亮。歆儿站在九曲桥上仰头望天,望了很久仍然兴致不减。谢胜静静地等在一旁,听到他说:“真美。比所有的人都美。怪不得我选了天当作这辈子说的第一个字。”
歆儿渐渐陷入了沉默。荣安说得太急,说到激动处心尖不住刺痛,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她看见歆儿满不在乎的脸,高昂的兴致顿时没了。“陛下……”
“你在看什么?”荣安的声音较之从前更加尖锐。素盈没有回头,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找些当年的记忆罢了。”
他看着荣安,诚心实意地说:“姑姑,朝廷好不容易充实起来,你又想在后宫折腾一次?我虽然只是个一点儿大的孩子,也会嫌烦的。再说,真宁姑姑那些整人的手段,你也学不来。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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