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覆天记
第四章 君侧

群鸟的喧闹之后林中有片刻寂静,但是谢胜立刻又听到了嘈杂的蹄声和马嘶。“下来!”歆儿说,“别让其他人看见你。”谢胜赶紧按他的吩咐,藏在马后。交错的树木和藤萝善意地将两个孩子的身影掩藏。透过树叶,他们看见一匹失惊的马驮着一抹红影磕磕绊绊在树木之间冲撞,显然已经迷失了方向。
谢胜想向随从交待几句,素将军连连摆手道:“此事暂不可外泄。下官绝无伤害大人之心,请大人不必多虑。”谢胜听了这话就有些不情愿,不住回头四顾:“我父亲在哪儿?他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这些?”
见素盈的背影僵住不动,素将军又朗朗地说:“娘娘可知,将您迎回,入主宫廷,大将军便是扫除真宁奸党的功臣。如果娘娘袖手旁观,令实惠落入外人之手,也许大将军反而会被当作刺杀大长公主的罪人——这是什么样的罪行,娘娘心中有数。娘娘要眼看这样幼小的孩子变得无依无靠,落到可悲境地?”他说着抓住了身旁的谢胜,急切地说:“大人,快为您的父亲央求这位娘娘回宫吧!”
真宁的坐骑悲嘶一声摔倒在地,她红色的身姿被抛入草丛中。谢胜看不到她,却看到几个侍卫装束的男子奔过去,挥刀向草中砍去。谢胜看到草尖上露出一柄短刀“铮铮”的顶挡了几下,撞击出几点微弱的火花之后终于不支。那些侍卫围成一圈,一齐将佩刀向下刺……
素将军听她说得决绝,咬了咬牙,铛的抽出腰刀拄在地上,道:“娘娘是大将军念念不忘之人,真没有想到竟会这般绝情……既然在下难逃一死,便是背负犯上罪名,也要得罪娘娘了!”说罢提刀扑向素盈。谢胜见他要动真格,不知自己腿脚怎么会突然麻利,伸开双臂挡在素盈前面。不过显然是多此一举,白公公比他更快地举起手中长帚,用柄在素将军腕上一击。这一下又狠又准,素将军手一软,那刀就跌落在地。
谢震愣了,旋即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你打猎的经验和乐趣,应该由你告诉我才对。”谢胜听了这话咧嘴笑道:“我不会让爹失望。这一定会是一次很好的狩猎。爹觉得呢?”
“我父亲怎么了?”谢胜停下脚步,抓住素将军的手腕大声喝问。素将军拉不动他,慌道:“大将军现下安然无恙,但是如果大人不出面,前途堪忧。”谢胜又问:“你要我去哪里?”素将军回答说:“一个大人去过的地方,快马约摸一个时辰可以到。只有大人见到那位,大将军才能高枕无忧。”
歆儿悒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想带去的人不一定能去得成?”他斜着眼睛看见谢胜的脸色难堪,笑道:“放心吧,这一次一定会照我心意。”
歆儿做个手势示意他安静地听——一阵又一阵鸣https://www.hetushu•com•com叫和振翅声打乱了树林的宁静,像是每个巢中的鸟儿同时受到惊吓。“发生了什么事?”谢胜陡然一惊,本能地把弓箭搭好,“陛下请到臣身后。也许是大家伙。”
谢胜吓了一跳,桩子似的立在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上次来去自如的地方,竟是一个禁地。
“家父没说什么。”谢胜坦然回答。这话一点不假,告诉他避讳的是白公公。真宁显然不信,一言不发地俯视这孩子,想用沉默让他胆怯。歆儿把他们一举一动看在眼中,笑着问:“姑姑不是怕被我气死,怎么偏偏喜欢来我这里生气呢?”
谢胜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一个劲摇头。素盈的神色有些黯然,说:“此处乃是至圣至明天祐昭圣皇帝陵寝。妾乃昭圣皇帝惠妃素氏。”
谢胜的脸红了。父亲叮嘱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娘娘。他知道不应该分辩,悄悄地团起那几张纸扔到瓷桶里,一抬头就看见真宁大长公主恶狠狠地站在门口盯着他。她慢慢地弯腰拣出一团纸,展开看了一眼,冷厉的目光立刻转到谢胜脸上。“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
听她说得诚恳,真宁也自知此言不虚,静静地露出自信的笑容,“那你就继续看着吧!”
歆儿拿起一张纸看了看,又拿起另一张,蹙起眉说:“阿胜,你这字都写错了。”边说边把纸扔到谢胜面前。“‘天地不能两盈’——这个‘盈’,‘又’字都写成了‘乂’。”
“难道你不认识?”歆儿一边在谢胜的帮助下跨马,一边说:“其中有两个人,是和你父亲一起回京的睿将军和素将军。”
谢胜没有想到这样的凶杀会牵连到父亲,急忙向歆儿道:“陛下,家父绝对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歆儿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殿下既然一箭不发,为什么还要去凑热闹呢?”李怀英像是心中有事,劝道:“猎场上是怎样的刀光剑影,殿下应该知道。”真宁见他说得关切,不禁缓缓微笑:“大人不必担心。我自有万全准备。”
御赐雕弓让谢胜兴奋不已。他擦了好几遍,又一次问父亲:“爹,你参加过狩猎吧?是不是很激动人心?”谢震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时说:“的确令人难忘。”第二次说:“常有意外收获。”这一次谢震看着儿子说:“狩猎是很危险的活动。”
“你——”素盈有些意外,将手放在谢胜肩头,想要感谢他,又想称赞他,但最后摇头说:“他只是想强行挟持我回京城,不会伤害我。”
谢胜又不明白:“为什么?娘娘明明不愿意,不是吗?”
“娘娘!”素将军急忙出声阻拦:“谢大将军的性命就在娘娘一念之间!”
谢胜眨了眨眼睛,“爹放心吧,我不会贪功逞强的。和图书”谢震慢慢地点头说:“打猎的诀窍只有一个——眼里不能只有猎物,也要往身后看看有没有追逐着你的猎人。”谢胜张了张嘴,有些扫兴地说:“爹,我只是一个小孩子。”
歆儿充满豪气地挥鞭一指:“我去树林里打鸟儿,抓到活的还可以带回宫中解闷。”真宁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陛下请便。妾要试试运气,看能不能遇上鹿和狼。”
素盈发现他的颜色大变,问:“怎么?大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站起身,对抱臂而跪的素将军说:“让你的同伴来迎驾吧。陵卫是真宁亲自安排的人,你要自己想法子解决。”
真宁想到还有正经事,冷哼一声放过谢胜,道:“夏狩已经筹备得差不多,请陛下定一个出行的日子。还有从员名单也要尽早弄妥。”
素盈静静地伫立着没有动,神色并未因真宁的死讯而有变化。“我不知道你说的太皇太妃在哪里。”她说完转身欲回。
她拉着谢胜的手向外走,这份隆宠令小孩子不知所措,却没有让其他人惊讶。
谢胜已经想起自己几时来过。“我们来找谁?”他跳下马时问。素将军低声说:“失礼!”拉起谢胜的手大步流星沿着主道走。这一次谢胜见到了守卫在这座宫城外的卫兵,他们紧张地立在山门下,眼睁睁看着谢胜与素将军步入。三殿中央,白公公正在指挥一个年轻的宦官打扫庭院,看见风尘仆仆的两位稀客,不由得呆了呆,立刻拦在他们面前呵斥道:“大胆!难道你们不知道擅入此地是触犯刑律吗?竟然还带着弓箭刀具!”
她没有多看谢胜,打量着素将军,悠然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大放厥词。”
“娘娘会回去吗?”谢胜睁大眼睛仰望这女人,他已经不知该说她神奇,还是该说她麻木。“我不相信家父参与这种罪孽。圣上那么聪明一定会查明真相,他不会为难家父。即使娘娘不按照素将军所说的去做,家父也会平安无事。”他诚挚地说:“如果娘娘回去,就听不到这里的蛐蛐叫了。”
过了一会儿真宁自知理屈,叹道:“人常说,君子能忍当面之讥。大人容忍我这么多年,是个真君子。我这一辈子是当不成君子了。大人会不会小看我?”李怀英诧异道:“殿下可谓女中奇人,当世谁敢小窥?”他笑着望向真宁,又说:“这些年天下感受到的震撼,无一不是来自殿下惊人的勇气和意志。”
素盈摸了摸他的头,见他后脑的伤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脸上有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慢慢的,你就会明白。”
“杀死我,不仅让他们失去了幻想中的太皇太妃,还会让他们犯上作乱的罪名更加凿凿。”素盈安闲地说,“他被你父亲委以重任,不会是个不明白这道理的人。”
谢胜惊m.hetushu.com.com骇地发现那狼狈不堪的人竟是平日高不可攀的真宁大长公主,他刚想出声喊她,嘴巴就被歆儿捂住。嗖嗖几声,数枝利箭追逐着真宁的背影,却错失目标钉在树上。那些箭入木极深,可见每一枝上都带着必杀的意愿。这一来不需要歆儿强行捂着嘴,谢胜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见他如此器重,谢胜高兴地用力点点头。两个少年笃信好鸟在深林,带着随从向林密草长的地方行进。也不知走了多远,谢胜听见一串异样婉转的清呖,满心欢喜地摸出一枝箭,四下寻找。可那美妙的声音并不停驻,一路向更加幽深的林里飘去。谢胜握着弓箭仰着头观望,双腿控马慢慢前行。但鸣声久久沉寂,猛地一阵扑翼声后,半只鸟影也不见了。
一听夏狩二字,歆儿登时双眼放光。真宁一走他就在纸上写来写去,不一会儿完成了一张名单,递给谢胜看。
谢胜失望地垂下手臂,向身后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随从们不知道哪里去了,跟在他身边的竟然只有皇帝一人。他慌忙在马上欠身道:“臣惶恐不胜……”
素盈忽然感到一阵心酸,慢慢地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说:“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已经不能留在这里,必须要回去了。”
夏狩的日子定在六月第一天。谢胜眼看着连日瓢泼大雨,以为这一次一定去不成了,不想临行前天公作美大放光明。碧蓝的天空上随意散着几缕浮云,蓝色清澈,白色无暇,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尽管营地有些泥泞,歆儿却兴致不减,休息了一天就催促众人快快行动。真宁耐着性子向他解说:“这猎场广大,西边接着腾霞草原,向南是载月湖,北面的崇山是先帝最爱之处,东方密林里有数不清的禽鸟。”
“我?”谢震意味深长地说:“我也很期待。”
谢胜更加不解,似乎今天有很多事情跟打猎一点关系也没有,让他毫无准备。“那位?谁?”“时间紧迫,大人请上马,边走边说。”
歆儿向谢胜招招手:“走,咱们去找叫得好听的鸟。”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呢?”谢胜这时才后怕,小小的身子颤抖起来。令他惊叹的是:这位娘娘,一点也没有慌张。
李怀英戏谑道:“当真万全?”真宁面上腾起一层薄怒,将银弓摔在地上说:“大人如不放心,就请大人代我仔仔细细重新安排。”李怀英见她想偏了,连忙说:“下官绝没有这意思——殿下万金之躯,万一因托大而有闪失,岂不令人唏嘘?”
李怀英在一旁看着,笑道:“殿下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动武的人。”真宁撇嘴:“太平盛世,弓悬壁、剑入匣,我也懈怠了少许而已。”
“我早说过,真被我气死,反而是她的福气。”歆儿出神地凝视着凶杀的现场,说:“现在,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临死时和-图-书,不过是这么狼狈可悲的景象。”
真宁觉得怀英讥她,冷笑道:“我本来就是个托大的人。谁有心来寻我的闪失,不妨来试试看吧!”李怀英深知她就是这种脾气,当下再不惹她,提起此时的野外美景来分她的神。
素盈背对着他们,抓着门的手上用了力。“做出这种举动之前,他的父亲想过我们吗?”她的声音十分不满:“他能想到的,就是去杀了真宁,让我来善后?”
那是一匹高大的骏马,谢胜没有想到一匹马可以跑得这么快。他骑术欠佳被颠得苦不堪言,加上迎面的风迫住呼吸,一路上无比艰辛。素将军虽然答应为他解惑,可是一路上紧张地赶路,根本就是一言不发。当他终于说出“能看见了”这四个字的时候,谢胜“咦”一声,觉得这里很眼熟。建筑不能算簇新,但能看得出有常常修葺的痕迹。长练似的白云在上空荡漾,将天分割得仿佛一扇囚窗。这里的宁静总让人觉得太过肃穆,不似宫中那般藏着生机。
“她真的死了?”谢胜恍如置身梦里,呓语似的问:“一声不响地死了吗?”没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也没有对凶手的恶毒诅咒——那个狂傲的、睚眦必报的真宁大长公主,竟会这样窝囊地死去?他不能相信,总觉得这应该只是一幕大戏,真宁公主投入地演完了她那一份,就会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掌掴那些扮演侍卫的人,凶狠地训斥他们演得太逼真……
谢胜今天的惊诧在这时达到顶峰——当素将军说出“太皇太妃”时,他猜到了这位娘娘的身份。但他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位“先帝”。
“别看。”歆儿漠然而平静地说:“没什么好看的。”“陛下也别看。”谢胜心惊肉跳地伸手去遮歆儿的双眼,却被他冷冷地推开。
谢胜点点头:“你是大将军的副将,对吧?”那人几乎是半拖着谢胜一边向前走一边说:“下官姓素,出身南安素氏。请大人立刻随下官走一趟——事关大将军安危,十万火急。”
谢胜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连忙跪谢圣恩。他再往下又看见父亲的名字,奇怪地问:“陛下要家父随行?”“打猎人多才热闹。令尊劳苦功高,又是难得回京一趟。你们父子俩一起去纵情消遣一次,也算我的心意。”歆儿眯着眼睛说,“你今天回家去告诉他,早点准备。”谢胜微笑着没有回答。
素盈久久跪地不起,大约是心中默默地讲述什么。素将军等得急了,催促道:“请娘娘动身吧。”谢胜觉得他对先帝太过不敬,脸上表示了出来。素盈回头看见他表情,笑道:“这里大概只有你我眼中还有先帝。”
他们在这画面中看到的是一个很好的暗示:素盈将会十分宠信和依赖迎她回宫的谢家父子,他们跟随的大将军即将带他们进入又一个胜利。
素将军带着异样的微笑和_图_书说:“大将军,正在打猎。”他几乎不由分说把谢胜推上马。
谢胜飞快地回到营地到处寻找父亲时,也有人正找他。谢胜刚刚冲出父亲那顶空无一人的帐篷,就被人拉住。“大人还认得下官吗?”那人急匆匆地问。
素将军大喜道:“娘娘英明。陵卫之事不需娘娘担心。”说罢从背后取下劲弓,向天射出三枝鬼箭。一声尖似一声的锐啸之后,天地之间的静谧中扬起十分隐微的雷动。很快,一队堂皇利落的车马长驱直入,仿佛从地下蹦出来似的,但又像畏惧什么似的,停在宏丽的山门下不再前进。谢胜看得呆了。素盈闭上眼睛念声“罪过”,对素将军说:“为迎接妾,动用此等仪仗踏足禁地,大失人臣之礼。妾须向先帝请罪,方可离去。”
谢胜的眼睛在这个时候被歆儿的手挡住。
谢胜恍然大悟:怪不得两次见她,她都是安身在配殿中。原来那紧闭的正殿,是为一个不容打扰的灵魂准备的待客之所。谢胜毕恭毕敬地向先皇享殿拜倒,目送她向那里慢慢地走去。忽然,她回头向他招手,说:“你来!”谢胜的心嗵嗵跳起来,颤声道:“臣不敢……”除了侍奉先灵的人,只有皇家男子得到允许时才能步入的先帝陵寝正殿,他怎么敢跟上去呢?单是说说这念头,已是不敬。可是素盈坚定地微笑着说:“来吧!”他唯有惴惴地跟在她身后,和她一起跪在正殿外,郑重地叩头。
素将军毫不犹豫地跪倒,几乎是大喊:“下官求见太皇太妃!”一声霹雳似的大吼,让谢胜与白公公都惊呆了。仿佛是嫌自己的喉咙不够震撼,他又大喊了一遍。白公公出了一身冷汗,也提高嗓门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素将军膝行几步匍匐在地,“娘娘,真宁已死。臣恭迎娘娘回宫主持大局。”
“她不过是个人。”歆儿见那些衣衫染血的侍卫们飞快地撤退,向谢胜说:“现在,去看看你父亲那里怎么样了。”“我父亲?”谢胜更加摸不着头脑。
真宁试着挽弓,可是一拉之下没有成功,于是无趣地把弓抛到一边。
谢胜的本意是跟着父亲去追捕更有挑战的猎物,遵从歆儿吩咐的一刹那还有些失望,可是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那位在空荡荡的配殿里听蛐蛐鸣叫的娘娘。如果能送给她一只善鸣的鸟,不是比蛐蛐更好吗?“你,紧跟着我。”歆儿在谢胜耳边悄悄地说:“跟紧点儿。”
殿门被一只优雅的手打开,谢胜看见那位娘娘身穿暗青色的常服出现在朱门前。日光下的她看起来和那天夜晚有些不同,娇小苍白的脸庞和纤细的身材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可是她的态度沉着,与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看来这世上当真再没有让她动心的事了。
“比大家伙更可怕。”歆儿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微笑着说:“你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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