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树下石头上点燃烟,回望一眼庆娣以前的宿舍木门。不一会儿,刘大磊走来递上手机,他接过许久不出声,对方也是同样的沉默。
庆娣听妹妹说魏怀源的报应太小,不由念及羊牯岭上的一缕香魂。听见最后一句,又被爱娣逗得扑哧一乐,“好,姐等你赚钱给我缴学费。”
年后严关已经接到他单方面的指令开始筹措,目标露出行藏后,姜尚尧在电话里更是交代得细致有序。丧狗既然以假身份在邻省犯下案子被通缉,当然要丢回济东省去。至于老大的吩咐有没有受到其他因素影响,那不在严关考虑范围之内。
“那是缺德指名要他去的。”
“谁知道呢?”庆娣沉吟说,“管不来这些事,好好把你的店子做起来就行。”
爱娣一听姐姐又开始诲人不倦,立刻头大如斗,嘴里连连应承说:“说笑说笑,不说哪有笑?我这不是八卦一下吗?谁让姑妈平常里跩得不拿正眼瞧人?而且怀源哥也是活该,说报应这报应还小了些。行了,姐,我会好好赚钱,明年我给你缴学费。”
“九九年乐居小区入室抢劫杀人案中死掉的虎哥?”
于胖子判了无期之后,聂二又从他老婆手上买下这两家矿场,可以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姜尚尧心中暗叹一声,江湖凶险,谁知背后藏匿着多少刀光?
眼见对方缓缓蹲下,眼也不瞬地凝视他,丧狗明白到了关键处,能不能活命就看接下来的了。“缺德说只要挑唆于胖子和聂二斗起来,不论谁死,好处都归我。”
姜尚尧置若罔闻,回首向身边人示意,刘大磊递上一个黑色羊皮包。他接来打开,拎出数条粗大的金链,挑出其中一条,摩挲金链上吊着的一块玉牌,沉吟良久后将玉牌垂至丧狗眼前。“闻山四镇七乡,三灶乡王富平九四年承包乡里煤矿,九八年被绑架撕票。据说失踪那天脖子上就挂着个类似的老虎牌,后面刻着个王字。”
“那聂小四注定是要死的了?”难怪那时明明可以拖延一会等警察上来,但和-图-书虎哥突然发难,最终导致景程冤死。
他表情不似作伪,姜尚尧心头忽然兴起无限的悲凉。当初那一桩阴谋,主事人早已遗忘了其中的小卒子。
当初闻山三足鼎立,于胖子有矿山,聂二掌握闻山夜场,区德包揽运输生意。无论哪一头倒下,都是让人眼红的肥肉。“所以你诳了聂二的弟弟入局,准备拿这个当引头点火?”
黄毛缓步走到丧狗身旁,蹲下去仔细辨认了一番,侧头目注姜尚尧,沉声说:“多一条少一条我无所谓。”
丧狗踌躇许久,最终诚恳说:“大哥,我真不知情,你说我那会心大得能吞象,怎么会关心这种小事?或者是缺德看那小子不顺眼,也或者偷了缺德闺女,谁知道呢?缺德当时只说,要账的时候指使他去就行了,至于最后是上山还是见阎王,那看他造化。”
他冷眼凝视姜尚尧,“我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说完也不理会黄毛眼中明显的失望,姜尚尧转头吩咐严关,“喂他点吃的就把他送走,去济城的路上注意别让他醒过来。”
庆娣心想以黑子哥那脾气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琐事,也算无心插聊,正好锻炼妹妹独立。“黑子哥人面广,他找的铺面应该位置不会差。既然他不想管太多,那你拿主意就是了。”
“向雷有什么大不了的?”爱娣眼见生活有了奔头,不用再忍气吞声地凑合,婆家对她来说更加不值一顾。“说是姑妈去了家里,抱着爸又哭又骂的。”
如此数次,丧狗犹如落水被棒打的丧家之犬,眼神空洞,肩头频频抖震。他见人再次走近前,眼中闪过一抹惶遽,不苟言笑的严关此时也忍不住莞尔,朝手下兄弟挥挥手,那人像拖死狗一样把丧狗拖到姜尚尧脚下。
而再见面,姜尚尧淡然自若的态度又让庆娣有些狐疑不定。
“为什么?”那人冷冷地发问。
九七九八年间闻山附近几个煤老板接连被绑架,逼问出信用卡密码后直接杀人弃尸。这几桩案子时至今日也寻不到凶手下落,但姜尚尧https://m•hetushu•com.com每说一字如同一锤重击,丧狗强自镇定,依然止不住牙关打颤。直至姜尚尧说完后,顿了顿,又开口问:“丧狗哥,你手上究竟有多少条人命?”
“我问你,既然你为于胖子卖命,为什么又和铁路德参和在一起?”见丧狗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姜尚尧不屑一笑,“王富平死后第二年春上,于胖子低价收了他的煤矿,隔一座山头的两家并成一家。这事根本不用推敲。”
“表嫂的爸爸不是……”
丧狗一见严关移了下脚,立即嘶声低喝:“等等!”
自从庆娣两姐妹相继离家,特别是爱娣结婚时姑妈痛骂她不识好歹后,两家人渐渐疏远。听说姑妈跑来家里闹了一场,指着鼻子骂爸爸没用,接着大哭不止,庆娣万分好奇。
爱娣也在努力生活。不再将对未来的期望寄托于人,这种被动的独立有可能让人心生怯懦,但也有可能让人燃发斗志。
可姜尚尧突然面沉如水,冷冰冰地睨视丧狗,森然问:“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姜尚尧微微颌首。
静默中,姜尚尧睨视甲板上的丧狗,表情喜怒莫辨,最终摇头说:“黄毛,他手上沾血太多,欠的可不只我们。”
……
“地头挺好,就在电影院对面。我也料理得来,而且装修姜大哥派了人来帮我买材料。我不过是有些莫名其妙,说是合伙,还真当自己是甩手掌柜了?算了,不和他多计较。看他那样子挺心疼人的,眼睛凹进去,瘦了好多,单位就忙……”爱娣说着说着,突然转了话题,“姐,昨天我见到妈了。”
庆娣心神恍惚地注视窗台上那盆茂盛的九层塔,只感觉在遥远的闻山,不知何时起,姜尚尧悄然织就了一张绵绵密密的网,聂二与魏怀源,此时如被捕获的猎物般正在蛛丝的缠裹中兀自挣扎。
随着他语音顿止,船上陷入长久的沉默。凌晨三点许,河面清凉的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湿漉漉的丧狗注视对方,突然打了个哆嗦,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和-图-书什么,以至于对方望来的目光寒冽侵骨。
“姚……”丧狗喃喃重复,努力回忆着,“你是说还在读书那孩子?”
对方显然深知内情,可丧狗却连他来路也摸不清,他心中寒意愈盛,唯恐不能提供出对方满意的内幕,“是他。是他介绍了几个朋友一起做了几单大的,也是他介绍缺德给我。”
“向雷又去磨她了?”爱娣的离婚程序走了法庭后,开始诉讼内调解。两人一无房产二无子女,唯一的财产分割问题也有证据在手。向家听说爱娣请了闻山最好的律师,看希望不大,立时放软了身段,向雷更是三天两头往沈家跑。妈妈本就不赞同离婚,被二女婿纠缠哭诉得多了,又接着开始劝爱娣回心转意。爱娣唯有天不亮就躲出门,这样一来,办事效率倒提高了不少。
丧狗怔然点头。
见姐姐犹有怀疑,爱娣大着嗓门说:“真的,姑妈自己说的。说连他们亲家都翻了脸,铁定要离,一点余地也不留。”
姜尚尧不耐久等,微微摆头示意严关继续。
梁光耀拆出手机卡,顺手扔进马桶里。见一汪蓝色的水将东西卷下去,他紧绷的肩膀放松,像卸去心头大石。
姜尚尧无声而笑,又劝呆滞地站在一旁的黄毛说:“回矿上去吧,总有结果,不急。”
“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二十多个小时里,丧狗来回琢磨,想置他于死地并且有这个能耐的只有区德一人,可听这话里意思,对方似乎和区德并不是一路。他心下盘算着,迟疑不决该不该说。
车至冶南,停在南村小学门口,他缓缓踱过去,尚未走近,已经看见满树的杏花裹在晨雾间。
不管几点睡觉,他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有纪律守规矩,这样才有希望从街头混混成功变身为标准的生意人。
“你打算怎么办?”
丧狗一双眼不转睛地注视对方,评估话里真意。
“让我想想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见丧狗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生机,姜尚尧思忖片刻,“大概……是想活下去?”
“光耀,其他的,你就别管了m.hetushu.com.com。”
“我问你,为什么当初上门要债派了姚景程过去?”
姜尚尧立在船头,下巴肌肉绷紧,视野的尽头成片的芦苇荡在风里起伏,他以极大的自制力平抑心中躁动,许久后才回首,目光扫过被一脚踢晕的丧狗,投向从船舱里钻出来的黄毛。
晨曦微露,姜尚尧迎着初起的朝阳眯起眼,深吸一口气,怅然说:“之前我已经猜到你的难言之隐,今晚不过是作进一步的证实。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这样做。”
爱娣说表嫂娘家看不上魏家了,虽然这话是无心之语,但仔细斟酌,也自有道理。表哥的岳父与姜尚尧拒不相认的父亲可是同僚,这样类似划清界限的举动说明了什么?
放下电话,她静静地思忖妹妹吐露的那些讯息。姑妈只有爸爸一个手足,最是宠爱护短,就算偶有怨怼也绝不舍得口出恶言,这一回反应如此激烈,想来是表嫂娘家的态度触及了魏家的根本。
闻山黑道在多年腥风血雨的洗礼后,最稳定的三角关系已经分崩离析。数年前于胖子的获刑只是序幕,而聂二的被捕可以称之为高潮,至于最后一位……大概便是结尾。他无比期待帷幕缓缓落下那一刻,那是一个新的开启。天道轮回,能者必然有展现光华的机会。
她打电话给姐姐说:“门面没去看过,朝哪边开还不知道,黑子哥直接带了两个人来签合同,丢下钱人就跑了,连句建议也没提。装修、请人、办照……我现在焦头烂额的。”
“小心眼,放心,你的也在里面,不光有你和周钧的,还有谭圆圆的。”
丧狗腰一软,整个人佝偻着,瘫坐在地上。“你是谁?”
庆娣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绕的权衡算计,但她心底影影绰绰地浮起个念头,聂二被抓没多久,和他关系亲近的表哥便闹起离婚,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而聂二之所以被逮捕,姜尚尧承认了曾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么表哥呢?
光耀一边打领带一边审视镜中的自己,西装革履,仪表堂堂,任谁也无法将此时的他与当年闻山街头的梁https://m.hetushu.com.com子联系在一起。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摆脱歧视的目光,让父母重获尊重。而彻底抛弃过去,更进一步,他必须这样选择。
虽然不太确定这话的意思,虽然平常里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但刘大磊知道今天非同一般,垂下眼皮噤声守在一旁。严关则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在他眼神示意下,甲板外沿守着的其他兄弟,全部掉转视线望向河岸,身上的黑色紧身T恤仿若与黑夜融为一体,连呼吸声也不闻。
“就是了。所以姑妈大骂咱爸,说他没用,一手带大他,只会拖累人,关键时刻半点忙也帮不上。姐,你说这意思是不是代表表嫂娘家看不上姑妈一家了,还是说表嫂外遇遇到真爱?”
刘大磊将手中的黑羊皮包扔给严关,嘿嘿一笑说:“再加上这些,邻省公安厅的人要乐翻了,这一下接连破获几起大案要案,奖金不知要发多少。可惜做好事不留名,不然咱也能捞个奖状锦旗什么的。”
运沙船顺流而下,停泊到一处偏僻渡口,姜尚尧拍拍黄毛肩膀以示安慰,接着下船坐上一辆破旧的二手捷达先行离去。
姜尚尧赶在庆娣生日这天搭早机到了京里,庆娣才刚起床。她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大为好奇,听他说是送周钧的礼物,庆娣更加疑惑,“好像是我生日。”
姜尚尧这句话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陈诉,丧狗继续点头。
牛筋皮带一松开,手脚麻痹的丧狗用嘴大吸了几口空气,许久才艰难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问说:“你是谁?”
丧狗脸上突现一片茫然,“姚景程?”
丧狗大喘了口气,又连吞咽了两口口水,寒噤不止地,好一会后才缓缓说:“我出狱时跟了于胖子,和我一道出来的是铁路德的人。九七九八年,我们俩一起混,王富平也是那时候我俩一起做掉的。”
她问妹妹姑妈出什么事了,爱娣幸灾乐祸地笑,“咱们表哥离婚了。说起来也怪,怀源哥打结婚前就风流韵事不断的,表嫂又不是不知道。结婚这么多年各玩各的,就算偶尔抓奸堵上门口,怎么这回就坚决要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