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

大家想说什么,但最终是沉默了。谁也找不到语言,思绪好不容易聚集到一起,顷刻间便消散了。
“不要我送你回家?”他问。
迈克鲁斯接着说:“当初,是我把你塞进这所学校的,你知道吗?老实说来,我还喝了你家两瓶茅台呢。我对你爸说没必要,但他还是执意要给我。你爸妈对你的期望真的很高呐。”
“重要啊。没钱我家现在就没宝马了。”苏明理很冷静地说,“爸爸一辆,妈妈一辆,正好。”
考试前夜的晚自习,芋头连人带书挪到了李松旁边。
我对她的名字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有那么点含蓄守旧,小心翼翼的谨慎。它让我联想起老房子里古旧的家具,旧时厅堂里的一次晚饭,如此种种。
“为什么非要推开?”苏明理打断了我,“现实就一定不好?”
的确,每次表扬优生的时候,鲁老都会提到王励励。而且一进校我就发现,每逢艰深的题目,这家伙总跃跃欲试。
吃过早餐,步履缓慢地走进教室,不偏不倚正好看向宁小宇那边。

前提是,李松挡住了鲁老的视线。
我不懂。我很愿意我不懂。我是世俗驯服的羔羊,是规则的妥协者,不愿分担他的忧伤凄凉。
“这次考试,许诺进步很大,得益于她卷面上所呈现出的细致,她是个很敏感的女生,这次题型偏重基础……苏明理发挥稳定……,这周班会课上,鲁老一一点评了班上近四十个同学的成绩。她的话语是如此连贯,评价是如此到位,但总有那么些地方过于平直,感情不能渗透。
“死了死了。”艾利亚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应该正把脸埋在枕头里,“我妈知道了的话,我的卡西欧全球限量版就没有了。她本来还打算飞香港去给我买。”
“我不用了解,也不想了解。但他至少不像你这样。”
我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
“不怎么可能啊,”白丽的话像冷刀一样横插在了我们中间,“李松成绩的确很拔尖。但他家里没钱没权。再拔尖能怎样?一流大学出来照样一穷二白。”
老实说,听了白丽的话,我心情真的不怎么好。她说得理所当然,因为她不在乎。但我在乎。一切当真暗无天日?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成功都已经被人垄断了的话,拼命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
试卷发下来,纸张是温热的,熟悉的油墨气息扑鼻而来。我选了一支很下墨的水笔。笔尖在白纸上划过,留下黝黑的亮堂堂的字迹,感觉流丽而华美。
“你们在干什么啊!”埋怨声此起彼伏。
“再怎么好都没用。说白了,她就是软弱无能。思维还停留在幼稚阶段。我感受到的东西她根本感受不到。我对她无话可说。像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存在于我的生活里。我不需要这样的朋友。”
“不要说得这么凄凉啊。”我想调节气氛似的,“你很喜欢宁小宇吗?”
“我,或者苏明理。”
“你呢?你多少分?”我反问道。
“咱们走吧!”每次刚在餐桌旁坐下,宁小宇就满脸笑容地对我说。她的餐盘里,米饭永远少得粒粒可数,我常怀疑她是在靠什么维持生命的。因此,她几乎不在吃饭上花什么时间。每当她召唤我时,我只好忍痛瞥一眼餐盘里还没怎么动过的饭菜,起身离去。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的,几次之后,我饿得头晕眼花。
走到半途,骤然明白,在食堂一样会碰见宁小宇。但我没有停下来。
遭到冷遇,芋头虽然沮丧,但并不绝望。他继续在抽屉里摸索,很久,取出了一袋炭烧口味的妙脆角。
“别怕,我支持你!拯救一个同学于心灵的水火之中。”苏明理的话书面到肉麻,但算她还有点良心。她问我:“你打算怎么改造?”
“这次肯定惨了。”艾利亚一手拄着桌子,一手拨弄餐盘里的虾仁,“我妈还叫我必须进步。我看,不后退几十名都算好的了。”
苏明理平时看起来挺保守,因此我对她隐秘的想法更感兴趣。但,看着她死活不想开口的样子,我也只好作罢。
在这样一个不适合施展抱负的时节里,芋头又犯了一个错。
真正惊讶的应该是我。
她永远不会说到这些。一个人生命里曾有过的种种热望,日复一日在去医院的路上逐渐磨损,最后终于殆尽。学校成了驿站,中转内心的惶惑与命运的无常。
“李松是不会写这种纸条的……看来你不了解他啊!”
我靠在枕头上,想着过往的种种,想着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想着明天的考试,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嘀咕:“我睡不着。”
我凝固了。苏明理在那边急得张牙舞爪。突然,我反应了过来,瞬间,为她出色的记忆力惊讶到五体投地。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他又不是圣斗士,干吗把他说得这么神话?”
第一堂自习课结束后,苏明理冲我挤眉弄眼。
他竟然有点愤怒似的,“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我骗你干吗?”
“爬!”芋头很愤怒,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我摇晃着她的手,她摇晃着我的手。
“我们在初一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苏明理扒拉着餐盘里的饭菜,叹了口气,“看不出来吧?有时我也不相信,我竟然和她作过朋友。上期末我们发生了点不快,我本来想开学和她和好来着。现在既然我们成了朋友,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人说:“他一定是受到打击了,一个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就不再是悲伤了……”
章子腾继续念着成绩。我得知苏明理是第六名。
只见他从容不迫地撕开包装袋,怡然自得地吃了起来,一面还不忘向讲台上投去鄙夷的目光。
风渐渐大了起来。
李松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他依然盯着书。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愤怒。我忽然觉得,他整个人的表现,与其说是一种木然,不如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冷漠。
黑暗里,我抬起眼,隐约分辨出这是宁小宇。
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为什么我们之间有隔阂呢?”
“芋头,你不是她同桌吗?背背她吧!”章子腾戏谑说。
这时,白丽停住了手上的汤勺,微侧着头看向苏明理。似笑非笑。一扫而过。
“那你长大后得成就大事啊。”我说。
他微微侧过了身子。
这声音很细微,因为没有人响应,一会儿就消失了。夜渐深。我不知道这声音是从谁那里发出而又是给谁听的。因为这样,带着点落寞般的怅惘。睡眼朦胧间,我恍然瞥到了右边的两个同学,她们背靠着墙,茫然地看着不知是哪儿的地方。
“管他的。许诺,你也赌一个吧!你觉得哪个男生以后最有发展?”苏明理粗犷地一挥手。
“只有说了,”宁小宇想了一会儿,“但是要委婉地说。而且要抢在鲁老给家长打电话以前。真的,你亲自跟家长说和家长自己知道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我试过。”
她说,自己虽爱毙了香奈儿和迪奥,但也有很惨地穿E-LAND的时候。
“康城是一个小城。每到夏天,会有很多卖冰激凌的小卡车出现在街头巷尾,放着老掉牙的音乐,在人们眼前悠悠地滑过。孩子们沿着时光磨损的鹅黄色石板街追逐小车,道路两旁绵延着各种小摊,温热的风里含着古老的香料味道,他们就那样跑着,一直跑到软绵绵的橙色夕阳里。城里种着许许多多的植物,在夏夜里散发着异香。”
“明天就是期中考试了。今天我想好好复习一下。考完试我跟你说好吗?”我绞尽脑汁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解释?好啊。不过没有机会了。”黑外套自嘲似的笑笑,“今天走出了这扇门,就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真假莫辨。”柯冉说,“他们很暧昧倒是真的。”
李松没有回答他。
“考场安排贴出来了,你看了吗?”芋头问,“咱们又分到了一起。”
“许诺,帮我送一下门口那个男生。他退学了。他喜欢我。拜托了。”
“你不会觉得这是真的吧?”苏明理转动着手中的水笔,斜眼看了看我,“不可能的事。李松眼光很高的。”
“问题?”
“当时,我很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你能理解吧?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还有些愧疚。”我说。
“真讨厌,这是我的床!”宁小宇瞥了瞥眼,“炫耀新鞋也不用这样吧!”
“能做朋友吗?”我问。
——这个人,就是李松。
“什么事?”他背对着我。
考下来,苏明理向我展示了她写的诗。写的是一片松木林在孤独里渐次消亡。
芋头的位置调到了讲台旁。
下课铃好不容易打响,等老师走出教室,柯冉转身直面向宁小宇,厉声命令道:“不准出去。”
“沟通。”
我想了很多很多。多数时候,两者较之,苏明理是尖锐的,苦涩的。而宁小宇是柔和的,温暖的。苏明理身上是奋斗,宁小宇身上是温馨。
“对啊。”黑外套说,“我很喜欢她。她是个挺好的女生,难得一见。不过这不是爱情,柯冉完全误会了。”
满脸写满了视死如归的悲壮——此情此景,摄人心魄。整个画面似乎定格了,闪烁不可逼视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起床。
这么说着,她将一只脚抬到身旁的床沿上,躬身系好那银色亮片的鞋带,又换脚,重复相同的动作。然后,若无其事地赶早操去了。
柯冉往外面看了一眼,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然后看向宁小宇,眼睛里充满了责备。
教室里没有开灯。窗前挤满了看雪的人。暮色给飘雪带来了难得的苍茫感。
我说:“看了不少,大多是外国作家写的。”
“我们是一个厂的,从小一起长大。以前玩得很好,现在……没有共同语言了。我不想和她来往。”
随着对苏明理认识的加深,我渐渐发现了她的一个癖好:囤积食物。
艾利亚缩缩脖子,躲到被窝里听歌去了。
“我特别喜欢沙拉布莱曼唱这首歌时的感觉,”我说,“冷冽,孤独,永恒沉醉。”
“真幸福。”一直低头沉默着的苏明理感叹了一句。
和图书“我考好试,只是为了堵住我爸没完没了的唠叨。我迟早会出国学音乐,成绩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影响。我只用把现在过好。”
“中学?”
什么拯救计划?
但是,宁小宇居然会穿这样的衣服!每当这时,我就会疑心金融风暴已经席卷而来,一夜之间,刮走了小宇他爸所有的钱财。
过了一会儿,李松去找鲁老探讨难题。看着他在讲台上埋头思索的样子,芋头愤愤地呢喃道:“硕果仅存的傻瓜。”
“那个……能聊聊吗?”
章子腾的位置靠窗。熹微的晨光透过玻璃照在他俊朗的脸上,从侧面看去,蒙蒙的像一层冰霜,远远的,感觉迷离而唯美。我不由地想,如果他的所作所为能和他的外貌搭调该有多好。
“贵族学校嘛,生活方式特别点也无所谓。”艾利亚老跟我说,“生活不就是为了享受嘛。宁小宇享受感情,我享受花销,有那么些无聊的人享受学习,说白了,也没什么不同。”
我问:“你不会一点也不在乎成绩吧?”
我回宿舍。宿舍楼里很安静,没有开灯。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寝室门口,我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真的吗?”她很激动。
“只是朋友?”章子腾阴阳怪气,“哟,‘只是朋友’!只是朋友还老网聊,只是朋友还帮她洗杯子,只是朋友一下课就待在座位上不走?这也太牵强了吧!”
唉。其实都一样。
我心情受挫,怏怏不乐地回到教室。
久了,我总结出来,苏明理被钱压迫着,我被钱捆绑着,艾利亚被钱供养着,白丽被钱装点着,而宁小宇,则和钱嬉戏着。
“一科五百!”芋头猛地锤了下桌子,心一横,“语数外物,总共两千!”
这话不无道理。她真的只需要享受现在。我隐约觉得,我们的友谊已然达到了某种极限。我每时每刻必须要向前。实现梦想的道路对我而言是艰辛的,她永远不能理解。我们的路不一样。她的确是个好朋友,却永远不能成为我的战友。
“李松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辩解说。
“第一名,李松!第二名,章子腾!第三名,王励励!第四名……许诺!”
“我不觉得理想比现实更有力量。”
李松没有说话。
“苏明理!”艾利亚不知道是从哪里冒了出来,满脸幽怨,“我只想看你几道物理选择题,你把卷子拉过来一点就行啦!你连几秒钟的时间都没有吗?我真是佩服,你到最后一刻居然还在奋笔疾书!”
台上,鲁老似乎是讲完了,因为我听到了芋头的名字。他前面是白丽。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惋惜地对苏明理说:
“你一个人吗?”等她放下琴,我问,“艾利亚没有陪你?”
他旁边,宁小宇一个劲儿地盯着她那粉红色的咖啡杯,嘴唇还一动一动的,好像是在埋怨:“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这使我无比诧异。我继续观察门口那位陌生同学,看着他,很久很久,终于想了起来,他就是前不久在火锅店和柯冉争吵的那个黑外套!
“因为你从不关注生活,你只关注你自己的内心。”
柯冉听到这个噩耗,并不惊异。
“芋头是个好人啊。”回寝室的路上,我对苏明理说,“思想很独特。其实他不是个不务正业、混吃混喝的小蠕虫。”
苏明理全然没有理会我说的是什么,继续抒情:“你不知道,他幽默得无可救药。总之,看到王励励,我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王励励?看电影那次,我和他说过话。”
我往后一看,芋头和邱昙的座位就在空调的正下方,那个角度,想吹到暖气的确有点困难。
她有节奏地踢蹬着床板,低声问我:“你最近都看了哪些书?”
——“知己,知己啊!”
她居然知道我在流泪。
“内外一致。”
“你什么时候变成愤青了?”
学校每天发三个水果,我拿到就吃,可她从来不吃。早上发的水果,一直到晚自习时还放在她的旁边。我多愁善感地想,也许,这水果距离她近一点,也算是对她的安慰了。次日,两天的水果都堆在了她的柜子里,泛着迷离的光。我老寻思着她什么时候会吃掉它们。结果,到了周末回家的时间,她收拾东西,看着几乎成堆的水果,惊呼,这些水果怎么蔫了!
“宝马!两辆!”
我心里惨白惨白的。既是为才女的沦落而悲哀,又觉得他实在是不堪一点命运的挑战。
“那不一样,”苏明理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柯冉那种男生,他们太浅薄了,徒有外貌。”
她理所当然地入睡了——她总是比我先入睡,睡在这床表面的温暖中。更重要的是,她像许多人一样,遵循着很多规矩。
“有点智商的人都知道,李松是不会写这种纸条的。”我的逻辑很老土,老土得很坚毅。
良久,她叹息道:“有些东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不指望王励励会喜欢我。”
苏明理暗沉沉的眼睛里放出光彩。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做一个作家”。
“你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
“调了也不大可能吹到。”我说。
应该说她们都是我的朋友。事实即是如此,我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想到这里,我拔腿就往食堂走。
后来我想,促成我们友谊的食堂倾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受到了吃饭这件事的牵引。如果没有此事,想必我也不会在下晚自习后和她一起来到食堂宵夜,如果不和她一起来到食堂宵夜,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弥漫了浮华奢靡气息的学校里,还有如此清爽明朗之人。
“我是说,至少在唱歌的时候,可以不受生活里烦琐的东西影响。”
“你也不错啊!”
那阵子,又逢生物老师讲解营养均衡。所以每一节生物课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事情出乎意料。宁小宇并没有追问那件事情。当然,也许是因为苏明理在场的缘故。
还没等我开口,宁小宇赶忙补充道:“我没说你变态。我说他们。”
早餐,面包没了味道。我问苏明理:“钱真的这么重要吗?”
“进出关门,关门!冷死了,冷死了……”座位在门边的同学冲过往的人大喊。
我萌生了改变他的念头。
“我知道不可能。”她的语气让我莫名恼火,“我只是说说而已。”
“你要是唱得理想化一点就更好听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下雪。”李松放下了手中的笔,望向窗外,眼中涂抹淡淡的忧郁。

气氛有些发冷了。
八年级E班L同学,多次结伙参与酒吧、歌厅、夜总会等娱乐场所商业演出,时常旷课,荒废学业,逾总学时三分之一,经老师教育劝阻仍不思悔改。校行政会研究决定,劝其退学,另觅他校。
李松的梦想是战栗的,整个人每天都像是走钢丝。他的家训是——如果那可以称作家训的话,那就是:只有学习,只有学习,知识改变命运。
总而言之,在赶车似的学习生活中,我们有了一小段闲暇的餐饮时光。
宁小宇低头扫了一眼餐桌,没有说什么,自己走了。她是敏感的,她知道我的意思。
“什么?我们教室有空调吗?”
期中考试一结束,大家脑子里紧绷着的弦一下就松开了。成绩公布之前的日子,虽也就是一周左右,但的确是一段奇妙的时光。
苏明理以前感叹过,这个字绝对比已经大众化了的耐克阿迪惹眼。走在人群里,只感觉这字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大得快要将她压垮。所以久而久之,她身上就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反冲力。
有了方才的谈话,我头一次留意起了王励励。这时的王励励,正一只脚踏在凳子上,紧攥着拳头,仰天长啸:“我要奋斗,我要奋斗!”
我恐慌地看着书上画着的各类谷物与蔬菜水果,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象着自己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晕倒在教室的画面,那时我的手中应该有笔,我的身旁应该是堆积如山的教辅资料。转而又想,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壮士断腕破釜沉舟固然是悲壮的事情,可无辜饿晕则只会叫人啼笑皆非。称不上烈士,也不能算是自甘堕落。
章子腾默许了。他的优异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作弊的想法都会像病毒一样暗暗滋生。
“艾利亚?”
芋头说的可能是真的。我心中对芋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然而却对李松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疏离感。我不知道自己的好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颠倒。
我想,她是在埋怨我,如果是我也一样。
“期末要设置奖学金的……”苏明理碎碎念,“鲁老前天说了,最高有两万……直接冲抵下学期学费……”
我们朝门口望去,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正倚门站着,冲苏明理招了招手,叫她出去。起初的几秒钟,我真的忘了谁是谁,还以为是苏明理站在门口,因为她们实在太像了,无论是身形还是长相——唯一不同的,是那女生怯怯的表情。
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倒了。原来她才是个深藏不露之人。我眼里饱含惊恐,惊恐里有绝望。
“你干脆和他交往算了。就像宁小宇和柯冉那样。”
我被她的目光震撼了,那是生活压抑出来的一种力量。那是我一直在寻求而始终又与我相距甚远的力量。它此刻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看着面前这个纤瘦的女生,我知道,我需要她的鼓舞。
虽然她极力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停顿下来的手却暴露了她的忐忑。我悲哀地感觉到,她并不希望我有多好。
“我爸对我读书已经彻底失望了。他打算花个十来万把我弄到西藏去当兵。玩不起摇滚,这些钱我家还是有的。好来劲,好有趣,好有古惑仔风格。我的未来就是当兵、退役、当生活的小工。”
“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他跟鲁美嘉说,因为邱昙吹不到暖气,所以他才想去调整风向。”
从下午第二节课起,一个陌生同学就老在教室外游荡。他身材瘦削,穿着黑衣黑裤,移动速度惊人,玄幻得犹若一道魅影,引起了和图书不小的骚动。
“我以为你忘了。”
“不行。”
芋头涨红了脸。
“来,这个,李松写给你的。”他说着,递过来一页纸扉。
说来也滑稽,其实,最早让我注意到苏明理的,是一件难与人言的事情。
听着听着,我的思绪像香奈儿那两个半圆一样交叠,顿悟到,象征手法的使用是多么重要!
我们偶尔也谈谈邱昙。
我和苏明理站在布告栏前,喟叹这个陌生人命运的不幸。
“对自己的看法?”李松艰难地思忖,看到这里芋头坏坏地笑着,“你问他不如问我。”
两年后的某一天,当我想起远隔千里的她,这种感觉如此清晰,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从前,怀疑我周围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
某天她告诉我,当她父亲衣着土气地来学校送她时,周围人全用怪异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我问,当时不觉得难受?她说,并不觉得。因为,她奶奶曾穿着更加寒酸的衣服来送过她。别人的反应更加强烈。感觉早就麻木了,地缝已经合拢了,大不了就丢人吧。
“嗨呀!咳咳……看不出来啊!咳!你成绩这么好!”柯冉喝着可口可乐,听到这个消息,呛得不轻。
“我不喜欢苏明理。”她并不理会我说的是什么,“真的,不喜欢她。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
我觉得不甘心,滔滔不绝地讲起班上是如何地英雄辈出,年级上是如何地高手如云,“总之,照我这个成绩来说,考天府一中是很有希望的!”
学习压力短暂地被抛诸脑后,我们这帮乌合之众感到没头没脑的疲沓。这时,钱,成了话语间萦绕不去的东西,成了心尖上熠熠发光的字眼。大家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它,但又忌讳将它直接地说出来。每当有谁破坏了这种默契,艾利亚总说:“不谈钱,谈钱多庸俗。”
这是一首陌生的曲子,细腻轻柔,淡淡忧伤。
我模仿他的语调:“我与宁小宇的友谊,深深陷入了从考场到食堂的这段路程里。”
李松直接走向了办公室。
“这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语气躲躲闪闪。
挨到熄灯,我爬上床,在黑暗里摸摸索索,刚把被子展开,就隐约听到苏明理说:“这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了。”
“我就是犯罪,也要轰轰烈烈。”他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我如果是个坏人,不会去干小偷小摸的事,隔三差五在小小的拘留所里做客。我会去当个间谍或者黑客,弄出些震惊国际的大案来,万众瞩目。”
“我喜欢你。”
“我还不是放弃了艾利亚。”
“哦。”我响亮地应了一声。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我四处寻找声源,最后,看到了背对着我的李松。
“我觉得你有些过分。”
冗长的散学典礼结束后,回到宿舍,我把柜子和床来了个大清空。搜罗了足足三大袋东西。
她正想开口,又逢上柯冉冷峻的目光,痛苦地向我摇了摇头。
拖着大包小包走在烈日下。我看着身边经过的无数轻灵动人的女孩们,不自觉地自哀起来。
“你的拯救计划……”她的声音穿过人群,跌跌撞撞地传来。
她说:“我早就无所谓了。”
他从习题中拔了出来,用隔世的目光和迷离的脸向着我。
“拜托,我是全班第四,年级前一百名以内,已经非常非常不错了!很多人做梦都想进前一百!”
“理想化?”
她常是这样,充满了希望又满怀着颓丧。
他没有再说话。
她们的确只是在谈衣服。
想来也叫人可怕。语数外物,一天居然全部考完了。这次我状态不错,语文英语发挥颇佳,物理十拿九稳,连平日里让我痛不欲生的数学压轴题也做了三分之二。
“知书明理之后,你自己想干什么呢?”
我静静地端起面前的牛奶,说:“哦?是吗?”样子假得有颜有味。
“就是不陷于自身世界里,推开内心与现实的距离……”
“你看吧,说了你也不懂。”他果然很失望,抬头看了看湿冷的灰色天空。
我听得一头雾水。
起初的那几秒,他真的触动了我。旋即,一种难以遏制的排斥情绪涌上我的咽喉,我不想把我长年所学的东西一点不剩地吐倒出来,因为我还想要未来,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
她很惊讶:“既然这么悠闲,你干吗还要来这里?”
“谢谢了,不用麻烦。老师再见!”我笑了笑。
“好学生。”
下午五时,走出考场,我的脑子甜甜地昏沉着。我仰脖呈45度角看向高处,水蓝浸染的天空俨然一面倒悬的深海,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倾泻而下。
那是苏明理和艾利亚。
我追上去,说:“我看就是。”
“太不现实了吧。但如果是真的,他故意把成绩考得一塌糊涂,把同学关系弄得一团糟的原因,就都可以解释了。他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智慧啊!”我说。
芋头居然起身了。忽然,他又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问:“你怎么不去!”
我很不喜欢听她说话。
岁末,邱昙再次申请了休学。
“如果我咳嗽,你就可以翻面。如果我没反应,就证明我还没看完。”她继续说。
我很奇怪,依靠夸张的口形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创造?开玩笑!他学历再高,毕业后也只能为那些有资本的老板工作。等到熬出头,几百年过后了!”白丽说话总带着笑,似乎是为了体现诚恳,但不知不觉,反倒很像讽刺。
他和一个男生一同去调整空调风向。这本是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他们起初和和睦睦,谈着谈着,便争了起来。争执不下的当儿,芋头和那男生抢起了遥控器。你掰过去我掰过来,这一来一去,也不知是怎么的,空调“嘀——”的一声,没了反应。
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幽幽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
黑外套走了很久以后,在回教室的路上,我忽然感到无可言喻的悲伤。
“他是我同桌。”提到这个人,宁小宇显然很无语,“大嘴,张狂,自恋……”她一一数落着,苏明理打断了她,“他成绩很好!”
“你想对他进行心理改造?”苏明理认真地想了想,“但是,这好像与你无关啊。”
我很不乐意。但又不得不敷衍道:“好吧,芋头你对自己有什么看法?”话说出口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有意义的回答。
她惶急地看了我一眼,逃也似地走开了。
期中考试的座位由全年级统一摇号决定。我被分到了D考场,和我一起的还有宁小宇和章子腾。他们座位紧挨,而我孤零零地坐在一大堆陌生同学之间,左看右看,总觉得自己像脱离了组织的游击队员,在茫茫丛林里孤军奋战。
第二天下午四点的样子,我们考完了所有科目。
“别急呀,”她缓缓地喝了一口汤,“宝马牌电动自行车。”
我们一直沉默着,直到我目送他走上那条通向校门的柏油路。此刻,阳光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成为了蜀都实验校的土著居民,第一次拥有了冷漠的骄傲与高贵的麻木,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满足。瘦高的身影消失在萧疏木叶之间。
旁边一直埋头苦干的苏明理缓缓抬起头,很惊讶的样子。
之后,我们俩都没有言语了。我指着前方的公交站牌,告诉他,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
这是她的忧伤——如果可以称作忧伤的话——是唯一令她动容的东西。在我看来,天底下少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忍受的。
“我父亲是一名工人。”
“怎么了?”
“世上有那么一些人,无视事物的变迁,无视时光的流转,心里永远只有夏天。王励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对待任何事的态度,都值得欣赏。我喜欢这样的男生,全身都充满了昂扬,从没有困惑,好像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遇上花木兰家族的小花痴,不亦乐乎。
这时,鲁美嘉进来了。芋头还想说什么,只有生生地咽了回去。
苏明理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她有些迟疑地开口:“你这次,数学是多少分?”
“不至于吧,”我几乎没晕过去,“他长得那么没创造力!未见得有什么魅力呀。你花痴他不如花痴柯冉。”
“康城是座雪城。我在康城生活的时候,堆雪娃娃是我每年冬季的主要玩法。”我做出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
“我妈总爱给我买貂皮小背心,叫我天冷的时候穿。可是我觉得它们颜色不好看,所以每次都把它们丢在衣柜里。”白丽添嘴道。
苏明理就是在这个时候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身上有着那么种生猛的劲儿,吃饭狼吞虎咽,瘦小的身躯里好像蕴藏了一股巨大的能量,让我疑心里面安装了一台粉碎机。
“你够专注啊,”我取笑她,“不会是对别人有意思吧?难怪你要赌他最有发展!”
“那是你的看法。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功利心很重的人。”
“她为什么要陪我?”看得出,她已经原谅了我,不过,仍然不愿意答理我。
李松像得到了赦免似的,趁机说:“对,你问他吧。我对自己也不了解。”说完,又去钻研数学了。
她难得这么抒情。
今天苏明理值日,虽已到了六点,还没来食堂吃饭。饭桌上只有我,宁小宇,艾利亚和白丽。吊灯冷白的光线垂直于桌面,宁小宇充满埋怨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出她说这番话之时已经无可忍耐。
“什么事儿?”
下晚自习后,在潮湿闷热的食堂里,她告诉我,眼里饱含坚忍。
下铺,苏明理已经微微打起了鼾。
“昨晚,我露宿街头。”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徐徐开口:“要知道,你是降过级的。”
“我觉得,我就像一辆加满油的赛车,就这样一路疯开,东碰西撞,指不定什么时候烂掉了,我也就彻底玩儿完了。”芋头偏着头想了想,“不过你知道不,从我们知道人必须吃饭时每个人的脑子里就有了一根弦,这根弦笔直呆板且自以为是,哪天要是绷断了,我们在旁人眼里就会显得痴痴傻傻的,会被嘲笑与厌恶,但是旁人不知道,我们比谁都聪明。”
“丢脸也不要紧,反正放假了,不用见面了。”和*图*书苏明理很无语,“你是这样想的吧……”
“幻想一下又不犯法。”我说,“对了,明天要考数学!期末考试,我不想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我一道例题都没看呢!”
我放下筷子,直视着她,说:“这也是我的梦想。”
“待会儿你每做完一半,就把试卷往旁边拉一点,我在后面方便看。”宁小宇对章子腾说。
我隐约感到,她始终是冷静而且节制的。她对待这件事是这样,对待所有事都会是这样。时不时地,她会说我有道德优越感,益处是自我陶醉。因为这个,我常怀着惊奇的敬佩与莫名的疏离。
宁小宇也往外看了看,之后,栗色的眼睛微微颤动,泫然欲泣。
苏明理并没有显露同情。只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无法帮她,感叹也没用。过多感慨不过是加重自己的心灵负担。
宁小宇垂眼看了看桌面,一会儿后,定定地看着我。与其说是凝视不如说是逼视——最后,她将信将疑般点了点头。
试卷比天气还要冰冷。在这样的日子里考试,心情全然是惨淡的。因为怀着那么一丝希望,整个人显得愈加微渺而且可怜了。
“没怎么。”柯冉心情不佳。
到了寝室后,我飞速洗漱,总算争取到了看一道例题的时间。洗漱间还是一如既往地拥挤不堪,闹闹嚷嚷,灯光暗沉沉的。艾利亚和宁小宇一边淋浴一边议论着香港的什么俱乐部,为了避免她们洗浴时的水溅到我身上,我一直蜷缩在门旁看着题单。昏暗的光线,密密麻麻的解答,扑面而来的潮热的空气,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快要晕眩。
我就那样拘谨地坐在了后座上,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迈克鲁斯像雨刷一样不断变换着方向的眼睛。
两人都在自言自语,两人都自我得要命,谁也不答理谁。
宁小宇常常游走于两个极端。有时,她会穿出昂贵得令人咂舌的衣服,冷不丁地又换上些地摊货。我之所以知道那些是地摊货,是因为我去商业街的时候曾亲眼见过。那时,看着街边绵延几十米的大红大绿的小摊,我心中顿生一种难得的优越感——经过那里时,我总是昂着头走过的。
出乎意料,从鲁老那里回来,芋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沮丧,反而愈加意气风发精神爽朗。
紧接着的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俩都不寻常。但放在一起,就都不是好东西。
不是我损他,他真是一个自私自利且毫无责任感的人。平日,他只管把所有繁杂的班级事务丢给李松,但凡遇到在学校里扬名露脸的事,绝对首当其冲。更邪恶的是,他像世上某些人一样,偏偏就有那么一种本事,即使什么也没做,也能让别人觉得他的贡献不可磨灭。他博得了所有师长对他的喜欢与赞叹。在他们眼里,他阳光向上,成绩优秀,能力非凡,堪当大任。所以,即使所有人都把他恨得牙痒痒,他也顺顺当当地坐上了班长的位置;即使所有人都不满他的张扬跋扈,他也在这个位置上怡然自得地坐了一年。
“许诺,不客气地说,我觉得你无情无义。”宁小宇对我表示不满,“这件事还不能说明全部。你和苏明理成了朋友,就忘记我了。”
“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和我抢。”他不假思索。
一些同学的目光已经落到了我的身上。前排,李松破天荒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虽只有那么几秒,也实在是难得的肯定了。
我差点没摔下椅子去。
又一天吃了夜宵,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突然问我:“康城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不觉得。”苏明理说,“她们不是玩得很好吗?”
“那是在你看来。”苏明理说,“你骨子里总有那么种高人一等的傲气。”
“我考了全班第四名!”
夜晚,和宁小宇一起到顶楼露台上晾衣服,看见了一片微寒的淡紫色的天空。凉风不知是从世界的哪一个入口徐徐吹来。若不是亲眼看到,我不会相信天空可以是淡紫色的。这种紫色朦胧暗淡,迷离而又斑驳,引人深思。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无所谓。”
“我不知道,他们从不跟我说。”
“班长,班长!”怀抱着理科人才能修好空调的幻想,我用笔敲了敲李松的后背。
我们就这样抬头看了很久。惊奇但不言语。我们看的是同一片夜空,但每个人都在寻找,无边的天幕,哪一方是属于自己的。没有谁去叩问对方的想法,也没有谁想探看别人心里那片夜空。因为这种距离,头顶的这片紫色更显得幻幻而难以捉摸了。
我悚然而惊。一会儿,惊愕变为了烦躁:“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什么时候沟通?”
话语间的针锋相对过于明显了。我很想告诉苏明理,那女孩不是错在简单无知,而是错在没有那种令她倾倒折服的冷漠优秀。很久,她翻弄着一本笔记本。在哗哗的声响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羚羊泅渡的东西。
“不像我这样?那你觉得他是怎样的?”
“我不想再回来了。学校也不会让我回来。我和这个学校,不,很多学校,完全不合拍。”
“我不可能帮你。考试是检验自己学习情况的方式,不管怎样,你必须面对真实的自己。”李松义正词严。
我没有说话,仅仅是想拉近一下彼此,可她似乎不会意,何况生活老师已经喝令上床睡觉。
中午,因为下雪的缘故,我早早地吃完饭,一个人离开了食堂。苏明理并没有觉得奇怪。很多时候,我和她之间都有说不出的隔膜。我们的内心像两扇紧靠着的房门,手中握着成串的钥匙,但谁也不会去打开对方的门。
“也就是有希望而已。”
我一直认为,在这之中,苏明理的坚定可以给我一个方向。但很多时候我都发现,我和她就像果盘里的苹果和梨,是那样接近,那样相似,却永远是两个品种。
我走出教室,黑外套斜靠着墙,正准备点烟。
那男生一甩手,说:“不关我的事,你们看到了的啊,是芋头往他那边抢的时候坏掉的!”
“思想?思想是什么?”芋头似乎不愿接受李松的表扬,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比如现在,鲁美嘉不想要我在这个班了,思想能改变什么?能改变什么的只有成绩呀。我不是你李松,你当然不能理解我,像你这样的好学生,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存在有理解呢?你不用取笑我。”
秋阳微凉的下午,我和宁小宇说起这件事情。
一阵冷风吹过。我尴尬地笑了笑。
“你头脑是不是不清醒了?”王励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孩子,好好学习,别尽往歪处想!”他作出很老练的样子,循循善诱似的拍了拍那位男生的后背。
“那些外国作家,在时代的变迁中感受自己内心的战争。非常壮阔。”
“好啊。到时候你给我打电话吧。我现在在为如何回家而忧虑。我的东西太多了。恐怕撑不到公交站就断气了。”
某日,我忐忑不安地询问某人:“如果给你一个选择,你是会选择旷世才女呢,还是会选择绝世美女?”
“哲学家……芋头……”苏明理作出痛苦的样子,“算了吧,我实在无法将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这会破坏我心中哲学家的光辉形象。”
——小宇,真的是一个好姑娘。无论是谁,都应该不由自主、毫无顾忌地喜欢上她。但那时我们都不能接近她的内心。如今我终于理解,可我们之间已隔了一个太平洋的距离。
“空调坏了。”
“不是这样的,”我辩解道,“你们都是我朋友。”
这座位于平原之上的城市,夏季旖旎绚烂,干冷的冬季不免显得暗淡了些。如今,一阵突然飘落的雪花,竟使得喧嚣为之息落,五彩为之凋敝,让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发现了它未曾知晓的一面。
她的声音很纤细,回荡在夜气里,却并不缥缈。很久我才分辨出来,她唱的是《斯卡布罗集市》。
“你不知道吗?我和你爸爸是中学同学呀!”迈克鲁斯十分惊讶。
离开教室的时候,她没有跟任何人道别。
“你还挺有幽默感的。不过你今后怎么办呢?”
唉,闻之令人惊心,思之令人窝心。
“我一点儿都没复习,拿什么拯救你,我的试卷!”清晨,一进考场,我就看到章子腾往椅背上一躺,随手将演算本掷到桌上,长吁短叹。那痛心无奈的样子,感人至深,如果有哪个差生恰巧经过,一定恨不得冲上去抱着他的脖子大哭一场——事实上,上次他也这样说,结果考下来成绩直逼李松。
芋头很纳闷,嘀咕:“还名牌电器呢,质量不过关啊!”
“嘿,不要哭了。夜生活才刚开始,吃个苹果继续聊吧!”
“假期到我家来玩吧。”临走时,苏明理对我说,“我家的电视和冰箱终于换新的了。”
大家嘟哝着,芋头肯定完了肯定完了。每个人都是同体大悲的表情。一阵冷风透进来,难掩内心小小的阴暗的喜悦。
“为了和你做朋友,我连宁小宇也放弃了。”
我就坐在她身边,而我此时真正意识到的,是屋里的柔和黑暗与外面的冷雨敲窗,一些东西在意识深处暗暗生光。
“许诺,走吧?”第二天,吃完早饭,宁小宇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笑盈盈地看着我。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黑外套真是个地道的摇滚青年。走在路上,他告诉我,“Rock my life”是他的人生信条。只可惜Life is no trock,所以,他困顿了。
期中考试成绩公布的时候,我正在与一块圆木形状的面包作紧张而激烈的斗争。
我把余下的面包一口气咽了下去。少顷,我站起来,喝干净了杯里的牛奶,往楼下电话亭奔去,向爸妈报告喜讯。
“像李松章子腾一类的人,根本就是怪物。”宁小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们的存在分明就是为了衬托我们的差劲。我快抓狂了!大家怎么都这么在乎成绩!”
回到宿舍,从洗漱到睡觉,大家一直在讨论期中考试的成绩。
“这不是功利。难道你就没有追求吗?”
那次以后,我们一起去跑早操,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赶食堂和*图*书开饭。多数时候,苏明理是个沉默而坚硬的人。无论是在茂密的银杏树下,还是在雨声淅沥的鹅卵石步道上,她总是低头不语。我也是偶然从成绩单上得知,她的成绩排全班前几名。但她偶尔也会显露出几分热情来。一天午休时间,我们根本不打算睡觉,为了方便交流,她连人带被挪到了我的旁边。
“哇,下雪了!”
比我更为动情的是苏明理。她愣在那里,直直地看着王励励,周围唧唧喳喳的人群已经淡淡隐去,她差点没因为他那震撼心灵的独白而流出泪来。
“说吧。现在离校门还很远。”
“物理B卷的题几乎做不出来,怎么想也没答案,最后十五分钟时,我开始悠哉游哉地写诗。”
她坐在桌上,一个劲地和艾利亚谈论今天的考试。两人嘀嘀咕咕,说哪个老师监考太严,没能抄到;说哪个老师眼睛有斜视,表面上看着墙壁实际上是看着你,下次考试一定要小心等等。
“你可以向他解释。”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受够了。”苏明理凛然无畏,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拽起我的手,“走!咱们快走!今天是鲁美嘉的午自习,迟到了可不得了……”
当我得意于自己超强的归纳能力之时,苏明理每每恶作剧般地对她们说:“谈钱,谈钱多直白!”
我觉得她们是幸福的。一种偶然又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维系了她们。温柔的夜色,在这一时间冲淡了一切孤独。
“说到底,现实和理想差距太远了。你坚持理想而遭遇磨难,很容易就成了别人艺术的源泉。”
“是啊。我知道。芋头弄坏的。我刚从办公室回来。”柯冉在长袖衫外穿上了一件紫灰相间的外套,“鲁美嘉话里有话。我估计她知道我和宁小宇的事了。如果这样就麻烦了。不过也无所谓,大不了请家长,我爸现在把这些看得挺开的……对了,芋头这家伙还挺有爱心的。”
“你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吧?”我探询般地看着她。
“你对自己有什么看法?”我探身向前,无比真诚地询问。
柯冉奇怪地看着我们。
她看起来是如此倔犟,无可商量。含糊肯定不是办法,我迟早要明确作出选择,心里又不愿意。
他冲我挥了挥手,车转弯,开出了一小段后,迈克鲁斯突然回过头来,冲我喊:“好好学习!”
心里的秘密突然被揭露,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真的很无聊!”说着,把纸扉揉起来打算扔掉。
“有思想就是好人吗?你看他平常一有动作就鬼鬼祟祟,一笑起来就猥猥琐琐,成天唯恐天下不乱。整个人都是一副欠扁的样子,能不招人烦吗?所以,章子腾那天骂他是情有可原的,”苏明理努力回想着关于芋头的种种劣迹,“不过,他会不会是个隐遁的哲学家?比如到我们这里来寻找灵感?”
他快步走到座位上,带动一股凉意袭来。
所以,我一脸木然地问:“什么意思?”
“说吧。”
隔了一条走道的位置,王励励从习题册上抬起头来,抛出这么几句话,随即又自顾自地埋头算题了。
过了一会儿,苏明理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梅心棒棒糖。
一直。真是一个恐怖的词语。隐含的偏见,生花的讽喻。
“我就坐在你前面,”芋头丝毫不受被冷落的打击,“你到时候一定要帮帮我。至少我们以前是同桌吧!”
“不知道。”
“我先问的你。”
算了,反正他与我毫不相干。这样想着,我回顾了一下最近学习的东西,感觉并没什么大的疏漏,紧张的心理微微有些放松。
“她给我买的。我小学时喜欢吃这东西。”她说着,顺手把它往书包里一塞,“现在这种糖不好买。不过我也不喜欢吃了。她很烦人,芝麻大点事就来找我。”
之后,我不可遏制地自鄙了起来。夜里,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一直都是这个动作——不知怎么地,想起了邱昙。
宁小宇对我说:“许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但高贵的始终是理想。”
“宁小宇让我来送你。”我说。
“当然可以。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与我交朋友。”她回答。
“不会是因为这个你才邀请我的吧?”
傍晚,深沉的蓝紫色笼罩着校园,我走在路上,看到雪花在路灯清冷的白光里纷飞。空气凛冽而清新。
邱昙淡淡地看了一圈。目光落到这边时,空空的,似乎已忘了我,忘了我们同桌的时候——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爱心?”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苏明理身上吸引我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一种可爱的坦然,是我,或者大多数人,在这个庞杂的世界上,战战兢兢地维持自己小小的虚荣之际,所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这好像一种奇妙的安慰,卸下你心里所有的防备,叫人肃然起敬。
是上午第三节课后的加餐时间。那阵子,学校为了向发达国家学习,在得到了广大家长的首肯之后,给我们配备了营养餐。
我走到窗前,看冷雨横扫过窗前的景物,忽然觉得寂寞得可怕,孤独极了,不知道自己迷失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了。以往的我与以往的生活,终究是回不去了。我舍弃了小城里的那种温存,舍弃了春日迟迟的阳光,携带着梦想来到蜀都实验,面对尖锐的压力,面对纷繁复杂的人群,却并不知道这梦想最终会将我导向何处。
我编了一个称不上故事的故事。
2007年11月
“坦白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苏明理。原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和她交朋友。”宁小宇斩钉截铁,“要不我是你朋友,要不苏明理是你朋友。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选吧。”
苏明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练习册,低低地说:“其实,我从初一起就开始喜欢他了。不止我一个,我们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欢他。”
这天晚上,洗漱完后,离熄灯还有几分钟时间。我和苏明理并排坐在床沿上,聊这次摸底考试的情况。
宁小宇正立在窗前,拉着提琴,摇不散的专注,美得令人动容。她所站立的位置与屋里的暗色相融合,微光会聚在她的侧脸。雪花飘进来,飘落于她的睫毛,又飘落于她的琴弦,一时间,仿佛有水雾蒙蒙。
“也不是,他有能力,可以自己创造财富。”艾利亚顺着梯子爬下了床,迷迷糊糊的,头发凌乱不堪,似乎永远都处于半睡眠半清醒状态。
“少年强则国强!”后勤部主任在学校集会时慷慨发言道,“你们青少年是祖国的未来,你们的文化传承感,你们的科学创造力,关乎国家的前途命运,民族的兴衰荣辱……在艰苦的学习中,你们大量用脑,必须要保证营养充足。学校出于长期严肃认真的考虑……”
“别说得这么悲壮,你又不是上刑场。腿长在你身上,要不要回来,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所有的东西都告诉我,无用的幻想是多余的。王励励这么优秀,我和他之间距离太遥远了。我很少奢求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对所有事都是如此。我知道我自己的价值。”
上午课间休息,不少教师掏出手机拍摄雪景,屏幕上晶莹点点。
我向窗外看去,目之所及,全笼罩在白雾茫茫之中,林立的高楼像灰色的踊跃的山丘,绵延向远方,追寻着亿万年前消逝的雪原。
“又是你,”他看见王励励,露出了很厌恶的表情,“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她漠然地说:“你不了解我。”
“那是她的天赋。她本来就拥有天籁之音。”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巧了。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总带着些孤芳自赏的意味,有那么点寂寞孤清。可我万万没想到,在一个未曾想到的时间,在一个未曾想到的地点,一个未曾想到的人竟然与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她说完就兴高采烈地跑去找柯冉了。
我赶忙点头。
校告:
“摇滚只是其中一个表现而已。我为什么与学校不合拍,原因太复杂了。你也不会感兴趣的。”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路都是平川大道,该有多好。
原来是这样。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延伸向远方的沥青马路,看着被淘空的街景,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艾利亚一个劲地吃饭,头也没抬,好像什么都与她无关。白丽没有开口,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们。她喜欢这样的事情。
“我……要等苏明理。”我很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晚上,宿舍熄灯的时候,苏明理躺在床上唱歌。
那男生拿着遥控器对空调一阵猛按,没见什么效果,便把遥控丢给了芋头。
李松说:“芋头其实是个很有思想的人。”
宁小宇径直走到衣橱那里,打开百叶门,取出黑色亮锦水晶点缀的琴盒,把琴放了进去。
“你爸妈怎么能想到给你起这样的名字?”我饶有兴趣地询问她。
“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听了这些话,我懵住了,一时间无从回答。
芋头那张鬼鬼的脸飘了过来。
这时,苏明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先前不屑一顾的表情褪了下去——王励励走过来,若无其事地说:“苏明理,有人找。”
说着,她重重地放下了筷子,不再打算吃饭,换上了疾恶如仇的目光,好像举世界的丑恶都会聚在我们这个刚举行了期中考试的学校。
她说:“我觉得外国作家多数只关注内心,非我所好。我喜欢现实主义作品,对本国的小说比较感兴趣。”
她们就那样坐着,久久无言。银色的月光透进来,迷蒙了她们一脸清澈的忧伤。这一刻她们的心是不蒙面纱的。她们那相同的姿势,如出一辙的目光,出乎意料的一致性让我惊叹。在这个巨大的世界上,两颗心好像突然紧挨到了一起,超越了所有距离,才相逢在这夜色里。
“是你忘了。”宁小宇皱了皱眉,觉得我很不了解她似的,“我不是把它当作玩笑在提。我是认真的。”
旁边,一个瘦骨和-图-书嶙峋的男生看着天宇间旋转飞舞着的雪花,喃喃道:“如果我失败了,也得有那种一悲壮耳的轰动效应。我不怕失败,怕的是默默失败,我最怕悄然无声地消亡掉。像个市井小人物一样,一辈子都只有小成功和小失败,这样有何意义?”
“鲁老每次说这么多都是白说。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经验,而是自我创造。再说,她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构不成我们的人生。”
“我们年级上那些人都学得太努力了。真是变态。”宁小宇觉得匪夷所思,摇了摇头,突然盯着我,说,“对了,许诺也挺努力的。”
“哦,可以。”妈妈说,语气淡淡的。
迈克鲁斯探出头来:“许诺,上车吧,我载你一段!”
苏明理从她那件淡黄色的毛衣里钻出头来,兴致勃勃地说:“昨天我梦到自己进了一个巨大的赌场。庄家阴笑着问我买谁赢到最后,我很纳闷,心想,赌场不都兴买大买小吗。正在这时,我低头往赌桌上一看,发现上面贴满了班上男同学的照片!那阵晕啊,我一闭眼,顺手一丢,筹码居然落在了王励励头上!”
“这次可能不太理想。”
“不合拍?就因为你的摇滚?”
他说:“我们中学生,每天一定要保证营养充足,如果一味节食,我们的反应就会迟钝,体能就会下降,长此以往……”他瞪大了他圆圆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沙哑,一席话带上了世界末日预言般的味道,“后果不堪设想。”
模拟考试接踵而至,一切无谓的关注也就销声匿迹。
蜀都实验校
我露出沮丧的神色。
说罢,他在抽屉里摸摸索索,取出一副扑克,前前后后找人玩斗地主。
“面对?以后有无数个机会!但这一次真的不行,”芋头哀恳道,“模拟考没有排名,你不帮我就算了。但期末不可能不排名吧!再是倒数,我就完了。我不会亏待你的。一千!我给你一千好吧?”
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混沌里,苏明理带给了我新生。与她的熟识好似在沉闷的空气里分割出了另一块空间,芳草清香正从中透出来。
“看样子她对你很好啊,怎么就没共同语言了?”
我趴倒在了桌上。
看来,黑外套是个挺随和的人。我因此打算随和地替宁小宇送走他。但是,如果我能想到,一年以后在同一个地方,我也会这样送走我的另一个朋友,这种送别委实成了不胜感伤的事情。
“她是谁啊?”
我打了一个寒噤,抱怨道:“你走路能不带风吗?空调坏了!”
“哦,是这样啊。”他收起了打火机,顺手将香烟折断,丢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我无比惊讶地抬起头来,宁小宇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晚自习开始不久,当我正挠破头皮地思考着如何对教辅书上的题进行因式分解时,她忽然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咱们是朋友,我只告诉你,但是,你要替我保密。
记忆回溯。我似乎回到了康城,薄暮时分,天空飘着一样的雪。坐在车上,软座上的皮革散发出老旧的气味,小城里昏黄的灯光一扫而过。街角,路灯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车经过那座老教堂时,我一抬头,看到雪与暮色相融于顶端。一种难以言表的触动,一种与过去息息相关的感觉攫住了我。我终于明白,在人生的底幕上,景物与人事,沉潜或浮现,随遇而安,自有时日。
“你懂什么?你不了解他呀,”芋头嘲笑似的打量着李松,“我敢打赌,像他这样的好学生,骨子里绝对是看不起我的。我说得对吧?你总是有那么种优越感,不过仔细想想,你到底优越什么呢?你其实和我一样的,说白了,咱们其实都是普通人,以后投身社会,一样是混饭吃。”
“深藏不露啊你!”苏明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蹿到了我的身边,猛拍我的背,“高人!高人!”
“我根本就不打算把成绩跟我妈说。”白丽说,“但是,万一要开家长会怎么办?”
我把纸条的事告诉了苏明理。
“柯冉果真不让她来。”他若有所思,“咱们走吧。”
看着身旁蔫耷耷的绿树,我想到作家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才华横溢,他的妻子不幸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他在中年就陷入了生活与心灵无限的负重里。为此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把所有希望的能力,留在了去珊尔达的疗养院的路上。”
“那你的意思是,王励励很有内涵了?”
“他怎么能和你抢呢?”柯冉笑道,“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想象的间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停留在这里是多么危险——如果宁小宇出来看到我,她一定会追问我到底选谁做朋友。
正想着,一辆银色奥迪在我面前停下了。
“终于结束了。”我舒了一口气。
黑外套不再笑了。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好像在掂量我是否有资格知晓他的秘密。最后,他终于开口,“什么规则,什么正统,说白了就是没有思想。不需要你思想。你只需要服从。能在这种教育里如鱼得水的,只有李松那样的学生。李松,好像就是你们班上的吧?可是,他也不过是个残缺的人才。”
她的话听起来就像黑洞,兹拉兹拉地将我席卷进去。我埋怨似的想,你一个人躺在温床上就罢了,何苦向我传播享乐主义。但我也不是一点没被打动。容我仰天长啸一句:行乐当及时,何能往来兹!
“他们希望我知书明理。”她解释,“唉。他们似乎觉得,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万事大吉了。”
“别这么认真嘛,想象又不需要交税。”
我怔了怔,旋即想起了李松的背影,那坚硬而笔直的线条。
所有人都回了他一个惊悚的眼神。因为鲁美嘉就在讲台上,热爱生命是人类最强烈的本能。
突然,我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收件箱,发现是宁小宇的短信。
听到这里,我突然很想家。我想起了远在康城的爸爸妈妈,想起了家里的饭菜清香,想起了以前每晚回家都亮着的橙色灯光,不由得鼻子一酸,用被子掩住头,默默地哭了。哭着哭着我感觉被子的一角被谁掀开了,接着,一个苹果放到了我的嘴边。
“章子腾。他爸是高官,他妈是富商。”白丽不假思索,轻笑着摇了摇头,“成绩好,又有背景。你们看着吧,他今后大有前途。我说的不会有错。”
“不得不说你很有想象力。章子腾就想变成这样的人,结果走火入魔了。”
“我的存在给张仲良同学造成了无形的压力……”王励励飘飘然走开了。
“真的。我父亲是厂里的工人,母亲是厂子弟校的老师。”她淡淡地说。平静到没有一丝感情的波澜,“他们拿出了所有积蓄,亲戚们资助很多,我才能到这所学校读书。”
“肯定是才女啊。”他答道。
“哈哈,这也正常,因为中国的人事变动,向来是很隐秘的呀。”迈克鲁斯作出深思的样子。良久,他忽然开口,“你爸在中学的时候可是个才子。”
她的目光里有她的家庭,有她的一切。那是已被磨平了的锋芒。我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她。虽然我理解她的无奈,但我永远不想这样。
“是吗?那你觉得谁会有发展?”宁小宇话语间带着似有若无的挑衅。
我难忘不久前那节美术课。露天玻璃顶棚的美术厅在六楼,每次爬上去,健康的人都会觉得有些吃力。邱昙难以企及这样的高度,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一个人留在教室里。毕竟,在现实里她寸步难行,在精神世界里她痛苦挣扎。可是她非要上去不可。美术课快要上完时,她才大汗淋漓地爬上楼来。下课铃宣告她马上又要扶着栏杆蹒跚地下楼了。如此一来,又有什么意思?我一直在猜测,从一楼到六楼,她一步步往上爬,在极度困难的攀爬中,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悲伤?自哀?抑或不抱任何希望?
十二月,气温骤降。教室里开着暖风。一下课,大家都偎在教室里,裹着厚厚的衣服,如非必要绝不出去。久坐着,看着彼此凉得发红的鼻尖,自嘲似的笑着,空气里充满了畏缩的暖意。
“李松。”
沉默了一会儿,迈克鲁斯问起了我家的情况,爸爸是不是还在康城工作,短期内有没有调动计划等。我一问一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就在这样一种纷纭奇妙的境况里,我迎来了在这所学校里的第一次期末考试。如今回想起来,说我是处于自己冗杂难言的心境里,似乎更为妥帖。
“我,赌李松。”我刚把话说出口,立马觉得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你不用这么悲观吧。”
黑影飘荡了整整一节课,宁小宇心里的愁云惨雾也在飘荡。
后来几天,班上为此的确是躁动了一阵。
我想起了衣着简陋,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的那些人,不禁问她:“真的吗?”
“哼,李松表面服帖,其实心里乱。我虽表面浑噩,但是心里和谐。你觉得哪一种算好呢?”
原来是柯冉回来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认为,生活是最伟大的叙事诗。”
“这是第一轮,后面还很长。”
“为什么?”
苏明理说:“看吧,说什么让学生自由发展,都是空话。说到底,一切都得听学校的。独特个性永远别想获得一席之地。因为你不入流,阳光就不照耀你,不进行光合作用,还指望什么蓬勃生长。这个人我听说过,专搞摇滚,不过没加入学校的音乐社。学校组建的摇滚乐团的演出,我在初一的时候看过,那是什么啊,幼稚得跟童谣里歌颂春天美好花儿朵朵有一拼。”
“唉……每个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嘛。”她说着,一边把她那巨蛋一样的黑色书包扛上背。上面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赠”字。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的境况比苏明理好一点点。当你发现一个人比你还要弱小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是多么有力量,铺天盖地的温暖将彻底把你湮没。
我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今晚我老是一时语塞。罢了,罢了。有些话即使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宁小宇和艾利亚根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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