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赭城

最后一句毫无预兆地换成了德语,她含笑望向费诺。费诺在她注视之下,终于点了点头,也用德语说:“我觉得那里的窗子都很美,每一扇都值得驻足停留。你说呢?”
他不得不冲了个澡,顿时睡意全消,正在慢慢穿衣服,想着接下来的半个夜晚怎么消磨过去,忽然一个奇怪的声音透过半掩的浴室门传进耳中。
他们相遇这么久,又错过、忍耐、等待了这么久,终于在这异国的漆黑的夜里,得以暂时抛开一切外物再不理会,心意相通,又互诉情衷。
于是费诺看见他要寻找的人,她正在爱霞轩的窗前,眺望着远方无尽的星光和月色,就在她的手边,月光流淌下来,汇成七彩的河流。
却又假意流连
他们一直逗留到宫殿闭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前潘希年买了一本装潢精美的书,上面全是西班牙文,胡安娜说,这是一本当年这个王朝的诗人和贵族留下的诗集,摩尔人的诗集。
月光更加地耀眼了起来,庭院里的溪流灿如水银,无声地流动着,皎白的光洗刷着庭院里森林般的廊柱,松柏的长阴化作银黛色,光影绰约之间,那些早已远去尘封的人和事,依稀流转回人世。
费诺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胡安娜大笑着走向车子,又目送着车子起动,消失在灯火朦胧的街角。他慢慢地又收起轻松的表情,回到潘希年身边,扶起她,和声呼唤:“希年,你醉了,我扶着你走一会儿醒醒酒。”
她惊叹得完全没有别的言语,只能一再地扭头去看费诺,似乎要问,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地方,但费诺只是微笑着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必说,这个地方本身,得以亲见,已经足以涵盖一切言语。
这句话说得潘希年心里一动,她勾起嘴角,徐徐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下仿佛藏了一个精灵,那么亮,那么美:“是啊,可不是嘛……”
费诺意识到失态,也不看潘希年,沉着脸说:“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

“说明我们住在一起,但不是情侣。”这次开口的是潘希年,快速又略显生硬地接下了所有的话,“你要问的问完了,我们可以换个话题了吗?”
她狠狠地抱紧了他。
穿过金庭那宽阔的廊院,他走进了夜色里的常春藤院。月在中天,又在眼前的池水里,清风拨动水面,水纹摇曳,如同被拨动的琴弦,水里的一轮月亮也摇晃了起来。不知怎么他赤着脚,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被月光照得亮白如银,他悄无声响地踏上去,如同踏进银色的河流里。
胡安娜这下也笑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不过既然醉了,今晚我们也散了吧,何塞没怎么喝酒,让他去开车吧……”
这次费诺再没有叫醒她,而是默默地背起她,在安达卢西亚的月色之下,回到了宾馆。这一路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觉得他们仿佛又回到两年前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安静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也许早在那一天起,一切的结局就已经悄然写定了。
胡安娜并没有急着读诗,而是和潘希年一样,眺望着远处宫殿的轮廓,说:“希年,关于赭城,有很多很多的传说。但是大多是关于阴谋政治甚至死亡,和爱情相关的太少了,我想大概是对于末代王朝来说,爱情实在是太无足轻重。不过我倒是听我朋友提起,本地的年轻男人,要是有了心爱的姑娘,就会带她在夕阳落山的时候上赭城。那里有一扇被誉为‘通往天堂之门’的窗子,只要站在窗前一起看向远方,就能永远幸福。姑且不论真假,也算是为这个鲜血和眼泪浸透的宫殿的一点美好的粉饰吧。费,你这么喜欢这里,有没有听过这个传说?”
甜蜜地直到黑暗也微笑起来
餐厅在赭城对面的山头上,离他们住的酒店还远,这一区本来是吉普赛人的聚集区,房子都刷成白色的屋顶和外墙,又有“小白城”的别名。可是入夜之后,橘黄的灯光亮起,一切似乎又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城市——
费诺发觉自己来到了深夜的赭城。
他忍不住又一次去亲吻潘希年的嘴唇,这个亲吻绵长而辗转,直到潘希年要喘不过气了,他们才放开彼此,费诺看着潘希年潮|红的脸颊,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她的指尖,跪在床边给她脱鞋。
他进浴室找了件浴袍披上,系好衣带后再出来,月色这么好,也不需要开灯,只见潘希年还是乖乖地坐在壁炉的边缘,看着他朝她走过来。
把潘希年送回房间之后,她几乎是立刻倒在了床上,长发散了半床。眼看她是决计爬不起来洗脸、换衣服了,费诺还是没叫醒她,去浴室打湿毛巾,轻柔地帮她擦干https://m.hetushu.com.com净脸上的泪痕,潘希年动了一下,勉强睁开眼睛,说:“不要走……你不要走,我怕是做梦,你一走,梦就醒了,空了……”
犹如一个梦
她一阵恍惚,轻声说:“好像又不是梦……”
说完,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在他面前痛哭失声。
他们像是在漫无人烟的荒漠里迷途了太久,每一个亲吻和拥抱都让他们战栗,更让他们眷恋彼此,不愿分开分毫……过了太久太久,潘希年的神智才回到自己身上,她呆呆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恍然还在梦里,她不晓得回应,也不敢,怕一动,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收到潘希年礼貌的询问的目光,她又笑:“我们的隔壁,就是当年的烟厂啊。”故事的卡门,一出场,可不就是烟厂的女工。
面对这炙热又不失礼貌的目光,她不忍拂却何塞的好意,点点头:“我可以闻闻看吗?”
直到他们来到格兰纳达,安达卢西亚地区又一个传奇的城市,去看传说中的赭城——阿兰布拉。
轻盈好似一声喟叹
胡安娜一定,才答应:“没问题……何塞,那走吧。”
费诺伸出手,封住她的嘴唇,也封住她没说完的话:“不要说了。这些你都说过了。希年,你是我的亲人,朋友,姐妹,这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永远不会变。”
忽然何塞说:“对了,费,希年,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件事?”
梦境里的种种分明是冰凉的,但醒来之后的身体却滚烫。费诺知道这高温的源头,苦笑着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光,梦境最后的面容,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只是她不知道,这泪水并没有躲过费诺的眼睛,他抬起手又放下,把微微颤抖的手,藏在了身后。
这句话是用中文喊出来的,费诺以为她清醒了,但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又倒了下去。
潘希年裸|露的手臂紧紧缠着费诺的胳膊和腰,汗水一层层地沁进他的皮肤里,她的头发则被风若有若无地拂向他的脸上和颈窝,如同春日里殷勤随风招展的杨柳……费诺心口热透了,汗刚蒸发殆尽,又有很多冒上来,他的浑身都紧绷起来——他觉得危险。
察觉到她的僵硬和呆滞,费诺心里泛起无限的怜惜。他稍稍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捧住她的脸颊,让她正视自己。潘希年一震,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起来,难以置信地瑟瑟伸手,碰到他的脸颊,感觉到血肉的温度,颤声说:“真的是你,费诺……”
费诺听见自己叹了口气,抓住她另一只手,半边身子翻过栏杆,硬是把潘希年从栏杆另一侧提起来,然后抱着她的腰,把人安置在栏杆上,皱着眉头说:“怎么不走门?”
何塞完全没有注意到潘希年的僵硬,竟开心地一抬手,转脸对胡安娜说了句西班牙语,语调又一次轻快起来。

她绞紧了费诺,如若藤蔓,毫不吝啬任何一点力量。费诺试图推开她,她却忽然腿一软,直往地上坐倒,手臂却不肯松开,脸颊贴住他的腰腹,喃喃说:“我装不下去了……再也装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可以等到你觉得我长大了,可是我不行了,再也……费诺,费诺……”
“当然,请把杯子给我,我给你倒一点。”
看动作她还是宿醉未消,手脚乏力,不算太高的栏杆怎么也翻不上来,跌跌撞撞的样子看得费诺一阵阵地心惊肉跳,赶快几个快步拉开阳台的门,抓住还在继续努力的潘希年的手,说:“希年,你松手。”
我胆怯地走到他身边
使他醉梦沉酣
费诺叫住她:“希年醉了以后不能坐车,不然一定吐得一塌糊涂,这还是山路。我扶她走下去,你们先去吧。”
好比一个人想要靠近
胡安娜的朋友在阿兰布拉里工作,因此特意叮嘱他们晚点到,避开密密麻麻的人群,得以好好一睹常春庭院和狮子庭院的风采。
可是费诺还是看着她,也强迫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如同要望进她心底最深的地方:“但是你有你的父母,他们是你的亲人,有陆敏这样的朋友,我相信将来这样的朋友会越来越多,更不要说程朗和晓彤,他们也为你付出了许多,虽然没有血缘,也和亲人无异……所以无论是你的亲人,朋友,或是兄长,我都不是唯一的,所以我想做|爱你的那个人,你的家人,你是我的唯一,而我也是你的,那么希年,你愿意吗?”
费诺不做声地看着她。这沉默的凝望让潘希年心慌,她抓着费诺浴袍的袖子,强迫自己不要发抖:“还hetushu•com.com是你只是安慰我?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亲我?我,我是真的,费诺,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但是现在我清楚的,你听我说,我真的喜欢你,不是不懂事的迷恋,也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我不要什么更好的,也不会有更好的,你就是那个最好的……我是比你小很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你为了我,受了误会和委屈,但是我可以等,三十岁,四十……”
他一倒就是半杯子,还是潘希年连连叫停才不情愿地收住了杯子:“就算是醉了又怎么样呢?大多数醉了的时候,不是比醒着还更开心吗?”
何塞也没想到潘希年一杯就倒,尴尬地说:“就是半杯桑格瑞娅,你知道这根本就是饮料……哦,她好像在说话,要什么吗?”
“怎么了?”
露出黎明的皓齿
他的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潘希年觉得要在这声音里飘起来,她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湿热的气息,轻声说:“我做了个梦,梦里,梦里……”
她的脸颊迅速冲上红晕,影沉沉的眼眸里则如同冬日里陡然降下了浓雾,把所有的清明和克制都掩盖住了。于是等费诺和胡安娜先后回来,看见的就是潘希年睡倒在桌边,嘴里喃喃有词,仔细一听,竟然是一句又一句的“费诺”。
盛满桑格瑞娅的杯子在她手里被慢慢把玩着,玫红的光透过酒杯映在她白皙如雪的手背上,如同一抹最娇美的红晕。何塞看得都入迷了,正要抓起她的手倾吐心里的爱慕,潘希年却先一步扬起手,饮尽了杯中的酒。
她的脚踝一如记忆中那样纤细白皙,不堪一握;只是之前在石板地上跪坐得太久,被粗糙的路面磨出一丝丝的红痕。费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新生的伤口,圈住温暖而柔软的脚踝,替她脱下了宝石蓝的凉鞋。
费诺眼眸一暗,扣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贴在脸颊上。
情诗犹在耳侧,潘希年情不自禁地去寻找费诺的目光。原来她悄悄做过的一切,早已写入前人的诗句里,那诗歌的开头她已经熟知,却不知道是不是有走到结局的一天。
她贴在他耳边继续说:“我刚才读到一首好诗,可是看起来希年和你都错过了:‘最精致的一个夜晚,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把眼睛和睡眠远远分开,把耳环和脚环连起来’,上帝保佑你们。”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低下了头,像是害怕听到费诺的回答;费诺微微笑了,修长的手指按住她小巧圆润的肩膀,侧过脸靠近吻了吻她的嘴角。他能感觉到潘希年的身体在他手下一震,就用力按定了,微笑着问:“梦里有什么?”
“希年……”
走进狮子庭院的那一瞬间,潘希年听见自己呼吸和心跳都在同一刻暂停的声音。夕阳把大理石的地面染成闪着橙光的粉色,雕花的灰墁,纤细的立柱,并着镂空的花纹一并投下光影斑驳的阴影,组成一个新的幻境。
说出这番话之前,他已经预知如果他说出这些话而她又真的接受,他和她,不,他们即将面临些什么。曾几何时,他因为畏惧她承担这些流言,更希望她能够真正清醒地选择人生的道路,才决心把自己的真心全部藏起来,选择了远远地旁观和等待。但直到今夜,她在他怀里失声痛哭,绝望得如同面临着世界的尽头,费诺才知道,原来自己错了,他以为会有什么对潘希年更重要,谁知道,对他和她最重要的,恰恰就是彼此。既然如此,前程即便有再艰难的困境,再汹涌的流言,只要潘希年在,他们必然可以一起度过。这是他爱的女人,他爱她的现在,也将爱她的将来,他希望她年轻时是他的,老了也是他的,做他的友伴、爱人和亲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真切的了,也不会有比潘希年更宝贵的,他终于放下所有的顾虑,决心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他只想携着她的手,直到时光这条长河的最尽头。
灯光和阴影把每一面墙,都染上了别的颜色,风摇而影动,仿佛随时都有什么会从大片黑黢黢的阴影里挣脱出来,然后在这月明星稀的深夜里狂奔而去。每一条街巷都静极了,少有行人,连人家传出来的说话声都难得一闻,就好像走入民间传说里的迷宫之城,只有入口,而永远没有出路。
庭院墙头高大的石榴花丛依然灼艳似火,但夜色温柔之下,那惊人的艳色也柔和起来,空气中满是柑橘树的芳香,这芳香托着他飘浮起来,飞过灰墁雕花的使节厅,再一次回到了狮子庭院。
潘希年还是抱着他,恨不得把自己嵌入他的血肉里:“要是你觉得我太小,我可以等你到三十岁、四十岁,甚至到七十岁八十岁,这样再没有别人对我们指手画脚了吧……但是费诺m•hetushu•com.com,这是我最好的年纪,你怎么舍得不爱我?你怎么舍得把我一次次推给别人?求求你,但凡你有一点爱我,就给我一点希望吧,我撑不下去了啊……”
费诺见状,苦笑说:“她醉了。”
“希年,我在这里……”
他们的房间在一楼,费诺又留了窗,他以为是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流浪猫不请自来,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围着浴巾直接就出去了。
砰的一声,费诺站了起来,引得还在读诗的胡安娜错愕地停了下来:“怎么了?”
何塞迷惑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终于抗议:“怎么说起德语来了,这不公平。”
他们在赭城的陪伴下吃晚饭,吃饭时有人在远远地弹着西班牙吉他,缠绵的悠远的调子,听起来像情歌。就是在这样的乐声中,胡安娜开始念诗了:
然后路线整个南折,进入安达卢西亚,第一站自然是在《唐·璜》里被热情赞美的“白城”塞维利亚——此地盛产橙子、女人、诗歌和传奇,孕育过最美丽的爱情,亦见证过最惨烈的。在他们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何塞在餐桌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和他同名的男人以及名叫卡门的女人之间那被情欲和鲜血渲染得猩红的爱情故事,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桌子上,也照在他们的脸上,潘希年一扭头看见费诺的脸,他亦看着她,眼神幽深,看不出的情绪深藏其中,又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后,轻轻地转开了,再一次地。
我亲吻他的咽喉——洁白的珠宝——饮他湿润的红唇
初初碰上的那一刻,费诺一震,猛然抬起目光看着她,眉头却皱了起来,满脸的不赞许和就此打住。他的腿要往后退,感觉到这一点的潘希年脸色一僵,却不肯放弃,索性任脚背轻而狡黠地,掠过费诺的腿骨,缓慢地如同在巡视一片领土。
所有的喷泉都在欢唱。费诺听见远处传来人们的低语和说笑,拨弦的乐声和手鼓声更加遥远,而侍者们行动时环佩叮当,清脆的金玉之声久久缭绕不去。燃烧着的火炬的松脂香,被往来宫廷各个角落的贵族和妇人身上的馥郁香气全然地遮掩了,茉莉、玫瑰和乳香的浓烈香气笼罩了一切……
潘希年挣扎了一下,从床上撑起身子,醉眼迷离地看着他半晌,凑过去想亲吻面前那个晃动人影的脸颊;却因为醉得太厉害了,一下子落了空,原以为她就此放弃,可她还锲而不舍地凑上来,一次又一次;费诺看她这样,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微微侧过脸,就停在她的唇边。
他们像是被滚热的青铜浇铸在一起的塑像,紧紧贴合着,拥抱着,间或轻吻,低声交谈,就算偶有路人经过,拿惊异的眼光盯着他们,也并没有人在意。在瞬间经历过大悲大喜两重天地之后,潘希年的酒劲又一次翻上来,她疲惫不堪,就这么在费诺怀里睡着了,泪痕尚未干透,嘴边却挂上了恬美的笑容。
但这些又并不重要,他继续往前走着,四周又迅速地寂静和黑暗了下来,只有苍白的月光指引着他的道路,他从未这么熟悉过这里,从未走得这么快,也从未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大理石依然森然地贴着脚心,他的身后拖着巨大的黑色的阴影,在这样晚风熏然的夜晚,他独自在漆黑的宫殿里,找寻着一个人的踪影。
潘希年迷迷懵懵仰起脸,送给他一个甜美然而清楚暗示着“我是醉鬼”的笑容。
说完她走过来也给了费诺一个拥抱,好像还是两个人在同一间办公室朝夕相处四年最熟悉亲密的时光那样。明白她的安慰和鼓励,费诺只是笑了笑,抱回去:“谢谢你……”
这是摩尔人建立的王朝在欧洲留下的最瑰美的宫殿,又在他们被迫撤离欧洲之后被尘封被遗忘,直到有一天,勇敢的探险者再次发现她的影踪,拨开被荆棘和时光遮掩的纱幕,让她重见天日,再次接受人们因她的美丽和荣光而发出的无限赞叹。
这时风一吹,潘希年醒了几分,就看见月光下费诺的身体,宽而平的肩膀,利落的线条斜收到腰,勾出劲瘦的腹部和腰线,这是长于锻炼的体格。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水珠顺着颈项滑到胸口,再蜿蜒而下到更低的地方,月色的身体里如同披了银色的缎子,从头到脚都在发光。潘希年有点庆幸夜色给了她掩护,让费诺不至于看出自己红得要烧起来的脸色,低声说:“我醒来,你就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坐在这里了。”
可是费诺并没有离开她,他的唇在她的唇边辗转,小心翼翼地亲吻每一个角落,那嘴唇烫得像火,又温柔得一如静静涌过的河流,他吃掉她嘴角的眼泪,又吃掉颊边的,一路亲吻着来到眼角,在眼睛上充满爱怜和-图-书地印下新的亲吻;抓住潘希年双手的手不知何时放开了,转而轻缓地抚过她的脸颊,她的耳垂和脖颈,乃至被泪水浸得半湿的头发,而这每一下的碰触,又如春天草原的野火,只要第一缕的春风吹过,就能顷刻燎原。
“去开车。费在这里。”胡安娜又说,后来看何塞还是不动,叹了口气,拿西班牙语说了一通,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潘希年,又看了一眼费诺,还是走了。
故事以死亡告终,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人都沉寂了下来。胡安娜看不懂费诺和潘希年的脸色,以为是这个故事的血腥搅了晚饭的兴致,就笑着荡开话题:“如果卡门的鬼魂会在生前工作的地方游荡,搞不好现在就在附近呢。”
“可不是。不过这个城市也有费加罗啊……”说完就吹起口哨来,正是《费加罗婚礼》序曲的主调。
不知道这是在卖什么药,费诺先点了点头:“当然,何塞。”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月光下的面容,清晰一如心口最深的伤痕。
潘希年已经完全睡着了,微微弓着身体,甜美,又毫无防备。费诺任由自己注视她的睡颜良久,才从这自我沉迷中醒来,笑着摇摇头,拉过薄被帮她盖好,又仔细检查了门窗是不是锁牢,这才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关掉灯,退了出去。
接下来他们往西,在马德里停留了两天。费诺见潘希年对博物馆兴趣浓厚,就专门去拜访了马德里“艺术黄金三角”——普拉多、提森-波尔内米萨和瑞内索菲亚。潘希年自然是看得心驰神往,费诺也专门回普拉多的戈雅展厅重温戈雅后期留下的作品,被同来的胡安娜开玩笑说“好像专程来和初恋情人幽会”。
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潘希年一下子面无人色,她想问“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亲我,给我希望,再这么残忍地剥夺走”,但所有的话都被卡在了嗓子里,化作喉咙深处绝望的一声叹息,甚至连叹息都发不出声音来,就这么目瞪口呆地僵成石像。
我轻轻接近他
他却看着潘希年:“我知道这可能不太合适,也许是很不合适,不过……你们是情侣吗?”
夜色已经悄然降临这个城市,远处山顶上的赭城也披上了霞光,灯光还未亮起,只有一点夕阳血红的余色侵染上墙体。她安然矗立在那里,如同一面金红色的旗帜。
像是过了一辈子,又像是只有一瞬间,就在费诺几乎无法再忍耐这个一瞬又一生的沉默之时,潘希年颤抖的嘴唇贴到了他的耳边,带来比最醇美的美酒还要更加甘甜的气息,他听见她说:“我愿意。”
潘希年似乎也瞬间醒悟过来,再不敢动;趁着这个机会,费诺抱起她来,正好一进门手边的壁炉高度宽度都合适,就把她放了上去,握了握她的手:“我就来。”
费诺像是被彻底问住了,一言不发;潘希年也不说话,反而看向费诺,看来是要固执地等到他的答案,但她心里又知道,这个答案早已注定,根本不需要期待。
“这么巧。”费诺也轻声附和。
在巴塞罗那的几天,过得是悠闲的。两个人从早到晚慢悠悠地探索城市的各个角落,精美奇异的建筑,古老的教堂,充满特色的餐厅咖啡馆,更不必说风格年代各异的博物馆,如同大大小小的珍珠一样,点缀着这个充满生命力和历史传承的城市。尤其是这些博物馆,因为符合潘希年的专业,她不免在其中流连再三,从藏品本身,到布展的空间灯光陈设,无不仔细看过……休假中的人是不在意时间的,直到胡安娜打电话来和费诺确认接下来的行程,潘希年才猛地意识到,他们这就要离开巴塞罗那了。
何塞起先不肯动:“我可以背希年下山……”
这亲吻起先像是撕咬,慢慢地,潘希年才意识到正热切亲吻自己的男人是费诺,她呆住了,新的眼泪涌上来,滴进交缠着的唇舌深处,像一剂苦涩的药。
在转过某个街角的时候,潘希年被古老石板路上的间隙一绊,整个人往前跌去。费诺赶快抱住她,但刚刚站稳,她毫无预兆地,牢牢抱住他的腰。
潘希年仰望着姐妹宫那如同倾泼而下的星空一般的穹顶,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费诺的抽身而去让潘希年有些失望,但他的反应之大,又让她隐隐有些得意。不多时,空了的酒瓶又端上来了,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让灯光下这嫣红的酒看起来有些危险和诱惑。
晚风里花的香味浓郁起来,盖过食物的味道,熏人欲醉。仗着胡安娜正在念诗,而何塞和侍者商量甜食,潘希年暗暗一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在桌布的掩护下,她伸出脚,滑向了费诺那一边。
“哦,那正好,我们一起去。”胡和-图-书安娜也站起来,交代何塞,“再叫一客桑格瑞娅,念情诗的夜晚就适合这样甜美的酒。”
长久以来的拉锯,坚持,乃至煎熬,这一刻再不重要了,比起潘希年的痛哭,比起她近于绝望的不放弃,比起她的求之不得,都不重要了。
当他饮的酒
连打更人也合上了双眼
费诺猛地醒了过来。
“我梦见你说你不会走……”潘希年又抬起头来,眼底尽是期待的光芒,“这不是我在做梦吧,你亲我也不是做梦吧,我是不是终于等到了……费诺……”
“嗯?”
头顶上方漆黑的穹顶陡然散发出光芒,那旋涡一般的日月星辰仿佛随时会倒下来,挟带着无尽的能量和欲望,带着他来到那扇满载传说的花窗。
于是在晚餐桌上,潘希年央求胡安娜随便读上一首——她尚未从初访赭城的迷恋中苏醒,任何关于它的故事都让她迷恋。胡安娜欣然同意,翻开一页匆匆看了两行,笑了:“看起来都是情诗,可惜眼下我们四个,都是单身的人。”
等何塞也离开,胡安娜转身对费诺说:“可怜的何塞……他喜欢她,却抢不走她。她的眼睛里只有你,你也只看得到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挣扎,装作看不见她,你们中国人总有些我们不明白的道理。费,不管怎么样,相爱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
哪里有什么野猫,正在不懈从花园一侧的阳台攀进屋子里的,分明是之前就应该熟睡了的潘希年。
费诺何尝不是有些尴尬,只是他见潘希年手忙脚乱在自己怀里乱扭,肌肤相贴,又互相摩擦,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于是沉下声音:“希年,别动。”
何塞是外国人,并不熟悉中国人的太极和以退为进,他觉得费诺根本没回答他的问题:“那又怎样,这不说明什么。”
刚出去他立刻就后悔了。
“费说你不能喝酒,但是来西班牙却一口我们的酒也没喝过,实在太可惜了。而且桑格瑞娅不算酒,它比石榴汁还要甜……”
视线虽然模糊了,希年还是感觉到那个在云端晃动的身影停了下来,并且给了自己真实的力量。她觉得自己这次能成功,就吻了上去,真的触到了那人的脸颊。费诺侧过视线,看着她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得意而又满意的,只是看上去,比之前还要醉得厉害了。
他想把她拉起来,她却在挣扎,甚至在扭打,不肯起来,费诺索性也坐下来,拧着她的肩膀,想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冷静下来。潘希年已经哭得没了神智,反抗起来像愤怒的狮子,费诺任她打了好几下,直到看她哭得嘴唇都白了,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亲了过去。
胡安娜低声叫了一句“何塞”,约莫有点劝阻的意味;他却不理会,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潘希年:“我不熟悉你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如果我冒犯了你们,我很抱歉,但……呃,让我这么说吧,胡安娜提过,现在你们生活在一起?”
不料潘希年一下子坐起来:“你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
说完她作势要跳下来,费诺看她平衡都平衡不了,赶快用手接住她,潘希年就这么跌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脸正贴着费诺的胸口,好像瞬间有一块烙铁熨过。潘希年心慌意乱地想让,下意识地就攀住了费诺的肩膀,手搭上去,发现一样也是赤|裸的……
眼前的青年的双眼几乎在同时黯然了,但是费诺又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现在我照顾她,所以我们一起生活。”
这是她恢复光明之后第一次在费诺眼前流泪,哭得像是迷了路的孩子,声音阻断,气息奄然,大颗大颗涌出的泪水就像一粒粒的钉子,一下下砸到费诺的心口深处,痛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也不顺畅了。费诺无言地看着哭得几乎要蜷作一团的潘希年,这才发现,他可以忍耐任何东西,却不能看见她哭。
费诺低头看一眼潘希年,摇头:“她在说酒话,不要什么。”
这个答案又立刻给了何塞希望,他抬起眼,追问:“这说明什么?”
她笑得微妙:“哦,别和我说这个,和我说没用。”
也不知道她听明白了没有,只是温顺地任由他搀扶起,踉踉跄跄地,迈动了脚步。
就这样和他度过一晚
那样难以察觉
破碎的语句里,满是压抑的痛苦,陡然在这静夜里爆发出来,蓦然就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费诺低下头来,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散乱的头发,乱作一团的双眼,也在瞬间失去了推开她的力气。
费诺这时正在帮她擦手臂和双手,听到这句话动作停了一下:“我不走,你安心睡。”
“我们甚至不住一个房间。”
费诺这时才微微颔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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