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流光

尽管知道了一切,潘希年并没有急着找到费诺去证实什么,相反,他们的相处仿佛回到最初的时候,平静怡然——潘希年时不时回家吃饭,和费诺心平气和地说一说彼此的近况,不知不觉就是一个下午。费诺对这样的变化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任何的异议,但潘希年发现,当自己也平静下来之后,才能感觉到费诺也会常常悄然凝视自己,又在自己有所觉察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正如当年她所做过的一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融洽温暖,但又有什么是不同的,那些最细微处的细节被潘希年越来越多地捕捉到,她也不说,就这样平静又满足地等待与希望。
程朗说得郑重,潘希年听完,亦是同样认真地答应:“我一定会。”
纪晓彤正说得聚精会神,大门一响,程朗回来了。
信上写的是——

“嗯。再不会了。”
纪晓彤叹了口气,拉着潘希年的手说:“希年,你了解费诺吗?你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你了解他多少?”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巴塞罗纳会合(我想你看看这个城市),也许在马德里稍作停留,然后直接南下安达卢西亚——这将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地。这一程里我的朋友Juana会一路同行,他们都是很有趣的朋友,我很想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后脑勺,潘希年眼前都是黑的,怎么纪晓彤说的,统统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的思维如像麻,一个劲地摇头:“我,我不明白……”
潘希年有些心灰意冷:“他对我好,只是看在爸妈的分上……是他太好了,明明不喜欢我,明明我这么去纠缠他,发脾气、耍性子,也还是一再地容忍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晓彤姐,你笑什么?”
费诺
我们都期盼着你的到来。
纪晓彤还是苦笑:“他实在是太能委屈自己,伪装得太好,要不是那天你从家里跑出去,他方寸大乱,说漏了嘴,连我们都被骗过去了……年底你这么一走,费诺表面上什么也不说,但是我们从来没看过那样的费诺,都怕他要是再找不到你,自己都会先一步垮掉……说起来,那天他忽然说要回老家看看,我们都以为是他发烧烧糊涂了,谁知道居然真的给他找到了你。真是……”
这颇有点说曹操曹操就到的味道,但纪晓彤看到程朗回来,脸色一变,话也不说了;同样的,程朗看见沙发边两个人的脸色和眼神,自己的神色也跳了几跳,对纪晓彤说:“你又和希年瞎说什么。”
幸好,她已经知道了答m.hetushu.com.com案。
这念头徘徊了许久,一旦说出,潘希年只觉得如释重负,解脱了。纪晓彤瞪大了眼睛,很诧异地说:“怎么会……”
“又在胡说。”程朗看起来喝了点酒,脸色微微发红,“希年你不要听晓彤胡说,她这个人感情丰富得过了头,想象力就更是了。”
纪晓彤给程朗也倒了杯浓茶:“说到费诺他父亲。”
现在正是西班牙的初夏,白昼渐长黑夜渐短,而酷暑八月尚未来临,依然是值得前来的好季节。我曾答应你回国之后一起出门度假,现在临时改变目的地,希望不会让你觉得太过仓促和意外。
所以等潘希年有机会和纪晓彤单独聊一聊,已经是初七之后的事情了。
对于纪晓彤,潘希年总是有难言的亲近感,愿意和她多亲近,也喜欢找她说话。那天起先明明也是在说别的什么,东拉西扯之中,话题莫名转到费诺身上,纪晓彤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整个年里都没看到费诺的人,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这句话说得纪晓彤卡住了,半天才反问:“你说什么?”
“希望……等待……”在心中反复默念几次这两个词之后,潘希年的眼睛又一次被点亮了,仿佛有最美丽的宝石蕴藏其中,“晓彤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潘希年应允的同时神色也黯淡下来。纪晓彤不忍地揽住她的肩膀,安抚说:“你也不要怨恨费诺,这句话也许不该我说,出事之后最难的就是他,希年,你也是个大孩子了,多多体谅他吧。”
“总是要回来的。希年,”纪晓彤忽然叫了她一句,“现在就我们两个人,程朗都不在,我也说一句,这种事下次再也做不得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离家出走,你说呢?”
“晓彤姐……”
接下来的这个学期,潘希年和费诺也都忙碌起来,费诺长时间地不在学校,而潘希年选了十多门课,每天穿梭在各个教学楼和不同的自习室里。尽管这样忙碌,尽管和费诺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潘希年又是安定的,她知道自己一步步脱离往昔那个柔软、固执、愤怒的“小女孩”的茧,逐渐成长,也必然有羽化的一天。
指着茶几上的果盘,纪晓彤又说:“希年,我一直觉得费诺像山竹这种水果,外表是坚硬的,但一旦打开,内里却柔软而甜美。对了,你听过那句话吗,人生的一切智慧,都蕴涵在‘希望’和‘等待’之中。”
说完她又想了很久:“我和费诺也是经由程朗才认识的,之前不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听说费诺的父母很早离婚,他跟着他父亲长大,他爸爸这个人……”
一席话说完,潘希年良久都https://www.hetushu.com.com没有回神。她一个人怔怔看着纪晓彤好半天,才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从来不知道……从来不知道……”
“他说希年和艾姐一个样子……”
潘希年没想到这话题就这么昭然摆在了眼前,躲无可躲,双唇一阵哆嗦,也说:“晓彤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是不是清楚不重要,我已经知道他不喜欢我了,这就够了……”
幸好,一切还不太迟。
“说都说完了,是不是瞎说你我清楚,费诺、希年也清楚。你们还真的想瞒上一辈子吗?你看费诺都躲到哪里去了,我真是怕他忍得太久,忍出癌来。”
祝好。
潘希年眼睛湿了,人却在笑,整个人也哆嗦个不停:“晓彤姐,你笑话我吧,你知道吗?回来的前一天,费诺的爸爸回来了……我就想,费诺这么照顾我,除了我爸爸的缘故,是不是因为我妈……他父亲说,我和我妈一个样子……”
那晚程朗他们医院正好有个应酬,家里只有纪晓彤和潘希年两个人。吃过晚饭也没什么事情做,纪晓彤就拿出茶具泡了一台祁门红的工夫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是的,她知道他的作息,知道他的工作,也知道他的喜好,但依然有太多东西她是不知道的——譬如他的家庭,他的过往,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看懂了费诺,了解了他的思维和决定,但至少眼前,纪晓彤说的又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潘希年:她对费诺,依然知之甚少。
程朗和纪晓彤朋友都多,过了初三,家里陆陆续续来客人拜年,常常是下午来凌晨走,高朋满座,笑闹喧哗不绝于耳。
纪晓彤看她脸色越发黯然,想了一想,又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谈报答不报答的,费诺当初接手你家的事情,就没有想过这个。我说的是,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
程朗脸色一阴:“怎么好好说到费叔叔了。”
纪晓彤实在不是藏着掖着说话的性子,之前这几句话已经说得累死了,现在程朗又不在,索性摊开来说:“希年,你怎么看费诺,在你还看不见的时候,我和你程朗大哥就都看出来了。而既然我们都看出来了,费诺这个在局中的人,难道不比我们更清楚吗?”
当年我初次来西班牙时,曾在塞维利亚和格兰纳达停留过一周,种种美妙的回忆至今想起依然愉快,如今旧地重游在即,希望你也在这里;而亲眼游历白城和赭城,相信也必然会让你留下美好的回忆。
我在西班牙遇见博士时的同窗,她新近安定下来,对方竟然是你父亲的学生以及我久违的师兄。他们听说你现在独自一人留在国内,极力邀请你来西班牙一游,以让他们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和*图*书
得不到潘希年的回答,纪晓彤继续说下去:“你别慌,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任何一个人都是复杂的,越是年长,越善于伪装自己。就好比费诺,他这个人啊,总是说得少,做得多,下定了决心的事情,默默走到黑也要做下去。两年前你们家出事,只有你活下来,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孤儿,又失明,没有人照顾处处都艰难,但是谁也没有先表态,说要负担起这个责任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难,不是只要拍个胸脯说句大话就能解决的,也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这么多人都在等都在看,费诺却站出来了。”
潘希年哑然。被陡然问到这个,她竟然没有办法说,她了解他。
“程大哥。”潘希年站起来,“我再也不会给费诺添麻烦了……”
“我也不瞒你,当初程朗劝过他,但费诺这个人,真的应了他的名字,君子一诺,言出无悔。我并不是在为他找借口,也不是要开脱他什么,他做这件事,从始至终,不为钱,不为名,还竭尽所能地顾全潘老师夫妇和你的名声。你也是知道你爸爸的那个远亲,叫潘行的,曾经去公安局报案,说费诺侵占你家的财产,但是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不成以后,他又在学校和你们老家传播各种流言飞语,费诺从来没有告诉你一星半点,一个人扛过来的……他知道你爸妈当年的路走得多难,人言如何可畏,所以才不想把你也拖进一样的地狱里,再让你经受一次。要说在你和他的事情,他有哪里做错了,就是他对你的保护过了头,一个人先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宁可让你气他怨他,也要等你再长大一点自己看清楚了再作决定,但是希年,请你也谅解他,明白他的苦衷吧……”
程朗喝掉杯子里的水,坐在了沙发上。当着潘希年的面,把费诺的家事简单地说了一遍——费诺的父亲一直在教育局工作,退休前做到局长,是一个非常廉洁谨慎、爱惜名声到刻板的人。在费诺十岁左右,费诺的母亲辞去工作从商,大概是赚了大钱吧,这本来是好事嘛,但他受不了外人对他们家家境的猜测和指点,执意和妻子离婚,断绝费诺和母亲一切往来,也从来不让他们联系。费诺的母亲本来好强,身体也不好,没几年就去世了。但就是这样,费诺的父亲也没有让费诺去参加葬礼。自从这件事情之后,费诺就和父亲生疏了起来,再后来费诺大学毕业后去德国留学,毕业之后留在德国工作了两年,本来短期内是不打算回来的,忽然有一天接到老爷子的电话,说年纪大了,要求他回国工作。费诺是家里的独子,就辞去了德国的工作,按照父亲的希望在T大找到教职,但冷淡和_图_书疏远的父子感情,却是再也难以弥补的了。
纪晓彤兀自笑了半天,才按着额角抬起头来:“我以为天底下瞻前顾后想得太多的笨蛋只有费诺一个,原来这里还有一个。”
纪晓彤和程朗的那一席话,好像寒冬三九天的一盆冷水,彻底地浇醒了潘希年。再回想这几年来费诺的种种举动,当初那些并不明白的迷茫也都渐渐清晰起来。每一件事,费诺的每一个举动,此时也都找到了因由——当初的自己被过久的追逐和单方面的绝望迷住了眼睛,竟把一切指向了相反的答案,现在想想,是多么可笑。
说完往事程朗叹气:“希年,费诺读大学的时候受了你爸妈很多的照顾,学业上、生活上都是这样,某种程度来说,你们家,甚至是我家,都比他自己的家更像个家。他家这个老爷子啊……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像是石头里面出来的人,只要名声,老婆、儿子都不要的。当年费诺要去德国念书,他怎么都不同意,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出国影响不好,怕人说闲话,最后也是潘老师大力坚持,这才定下来的。”
希年:
眼看潘希年又是惊讶又是不解,还有些恍惚的样子,纪晓彤摇摇头说:“傻瓜,他是照顾了你两年没错,但是他毕竟不是你的父母啊,你这样一跑了之,音讯全无的,除了父母至亲,还有什么人能这样不顾一切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到,看你是不是平安?如果又真的只是父母至亲,找到之后为什么又一句话也不说你?要是我的女儿做这个事情,我非狠狠打她一顿不可。”
末了他重重叹气:“算了,你们说到哪里了?”
程朗给她说得一时接不上话:“你……”
潘希年摇头:“初一接到他一个电话,也没有说。”
“啊?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妈妈在他小时候就不在了。”纪晓彤追问。
“……”
你的护照还是在书房的老地方,钥匙的位置也不变,随信附上的是杭兄为你写的邀请函,签证需要的其他证明亦已先行寄到大使馆。另有机票预订信一封,如果最终出发的日期有变化,上面也有联系方式。
等客厅里又一次变回两个人,潘希年才觉得已经再没有谈论费诺的力气了。她倒回沙发上,低头沉思,而纪晓彤看她这样,也收住了话端:“今晚说的已经太多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你也明白我,还有程朗,今天晚上和你说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希年,不要急,也不要害怕,耐心再等一等,给自己点时间,也给费诺点时间。”
“可是……”
程朗咋舌,脸上还是阴晴不定,他对希年说:“希年啊,费诺家这个老爷子,脾气实在是过迂了些,说话做事也是…和-图-书…虽然我们都是晚辈,这么说不合适,但他说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说真的,当初我叫你劝费诺回家,一来是他生病了,住宾馆连口粥都喝不到,二来也是劝他回去看看老人,自从他妈妈去世,费诺就再没回过家了。”
“你怨恨他把你推给他的学生,觉得他是在摆脱你。要是依我说,他就是因为太喜欢你,太想保护你,才这样做。就像他装着不知道你的感情,装着不在乎,也并不是真的不在乎,恰恰相反,他太在乎了……”
暑假时她找了一份市博物馆的实习工作,也答应费诺搬回家而不是像上个暑假那样住校,在工作开始之前,费诺先一步去了西班牙,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顺便回德国看望导师和朋友,半个月后回来。
“晓彤姐,我怎么会怨恨他呢。”没想到纪晓彤会这样说,潘希年不无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怕是连报答他都来不及……”
纪晓彤弯下腰来抱了抱她:“傻孩子,你和费诺都是身在局里久了,又只看得见对方,看不见自己,一时都迷路了而已。我们做了这么久的局外人,要是这个时候再袖手旁观,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希年,你要知道,无论是我们,还是费诺,都希望你得到真正的幸福。”
幸好,他们都没有放弃彼此。
“我都说到哪里去了……说远了……”程朗看着若有所思的潘希年,又说,“希年,晓彤不管和你说了什么,程大哥也有几句话想说。我看你,还是当年那个一点点大的小姑娘,你是潘老师的女儿,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样,而费诺是我认识快三十年的朋友,我自问可能对他的了解比他自己都要深一些。我是不看好费诺和你的,你太小,而费诺责任感太强,勉强或是仓促在一起,对你们都是个痛苦。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你可能会觉得我说的对,也很可能觉得不对,但不管怎么样,现在的你还是学生,还不能自立。就算和费诺在一起——如果你真的坚持,费诺也许根本抗拒不了你——无论对你还是他,都会带来伤害,名誉上的,道德感上的,甚至实质的更可见的伤害。这也是为什么费诺拒绝你,他自认对你有责任,因而始终在尽全力让你不受到任何的委屈和伤害。所以不管你作什么决定,路怎么走,我希望你能先想一想这一点。”
“嗯……”
“先不要急着答应,真的事到临头了,能想起来,就算是我这些话没白说了。”程朗挥挥手,“你们继续说吧,说清楚摊开了拉倒。我上楼睡了。”
一切分明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进着,潘希年一边工作,一边等待费诺回来的日子,但就在费诺抵达西班牙没几天,她收到一封信,其中除了费诺亲笔写的信件,还有一张西班牙语的信件,以及一张返程机票的预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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