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哪里
43、看不清

“你不是医生么?”我恍了神,念叨叨地想着以前,“是你安排的……都是你……要是她早点儿治病……”
右眼皮在狂跳,想保持冷静,但又脱口而出:“你疯了吗?”我的嘴在发抖。故意增加恐怖气氛?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办离婚那天,她问我,你会不会跟她一起生活。我说会。她又问,如果孩子保不住呢?”
“不搞纪实摄影了他?”我问。
方丹皱了下眉,把车停在路边。他从车上下来,在我打开车门开始逃跑的时候,他直接从我身后把我踢倒,揪着我新换的这身衣服的后领把我拖回车里,打开后排座的车门,把我直着扔进去。在这个过程中,我想的不是身上疼,而是这件上衣散发着暹音的气味,那个所谓的“家”的味儿在大幅度的身体活动中被不断吹出来,我追着这味闻着,想更多地吸纳到身体里。
他没提孩子的事,可我脑子里飞的都是血腥不成形的悲惨画面,“那她……她还……”能活多久?
“你说得对,我害了他们……还有你。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料到。”方丹停了停,说,“手术之后暹音一直没醒过来,你得去把她叫醒。”
“记得你们去我家么?……后来……我拿了厨房里的刀,扎了我爸,满手都是血。我从家里跑出来,走到玉渊潭,站在水里,踩着泥,往下走……”他跳过了关键的部分,“你爸把我带回去。你不在家,我想,你是去找老徐了吧。因为你们觉得,我爸很正常,我是骗子。”
“你知道小白得病之后就不出去乱搞了吧?你去上海是想跟‘星期五’作个了断然后好好照顾小白吧?”我只好自己去挖掘些证据,试着证明他想埋起来的最深的真相可能跟表面看起来的有所区别,小心翼和_图_书翼地继续猜着,“想留着他,所以才这么做。你不承认,但还是喜欢他。”
他猛地推了我的脑袋,我听见头撞在车门上的声音。
“他为什么到这种破地儿来?”
“你不会是把他……”我笑着问,事情该跟我想的那个答案不一样。
“动了手术。”
没有回答。
等意识到的时候,我正掐着他的脖子,车在本来就不平顺的路上七扭八歪。暹音就是因为太相信方丹,事情才会变成这样。他要是为她着想就该劝她放弃生孩子的念头。结果他只是看着她撞南墙。
“他死了。”答得很快。
听他这么说,我条件反射似的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怎么会,不是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吗?”虽然我上次见他,他像张艾嘉在歌的念白里说的那样“瘦得只剩下一半”。我在两个车座之间探头看着方丹。
他说:“吊在门把手上。”
“老徐告诉你我在那儿的?”
我的心被揪住,抓住椅背,探过身,恨不得立刻到暹音跟前,可看着方丹的侧脸,瞬间冲动就被挫败感歼灭了,去也没用,她没那么在乎我。
他不是坏人。
在方丹眼前,我坐进车里。想不起上一次方丹开车我坐在副驾是什么时候了。身上仍然发冷,我团着身子,又想保持体面,似乎怎么都没法坐好,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就像个地狱来的小鬼,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表情恐怖,像去找我爸看病的那些矿工。
好长时间之后,我嘟囔着:“我爸以前说你会是个好医生。”
他像没听见一样。
我再也听不清他的话,那团雨云罩住了我们的车,雨点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地响着。眼前是斜密的雨,像众多从远处射来的箭,挡住了前面的路。
“你爸对我说,不能杀和图书人,别急着想死,反正人早晚都是死。想着死就去当医生,不少人会死在你手里,你死之前说不定能帮他们多活几天。”
方丹转脸看了我一眼,出血的那只眼睛显得很不真实,周围开始发肿,像受伤小动物脸上的一部分,似乎希望我别这么说。于是我更来劲了,摇头晃脑地乱唱着:“哟,万能的方丹啊,万能的方丹,他无所不知,他决定一切。然后我们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
他不出声,像驾驶座根本没人。
他不是坏人。
我想去看看他的表情,又怕靠近。小白不想再拖下去了。这我最后一次见他就感觉到了。可是,肢解……这也太……
“解释!别这么晾着,试着让我明白你的想法。”我冲着他的方向一声比一声大地叫着。这个愿望从未像现在这么强烈。
在爬上那个活动房子的二楼之前,我用小饭馆的公用电话拨了暹音的号码。如果她接了,我大概会对她说,我明天就回去。那电话声响了很久,我甚至按了一次重播。要是不喝酒,神智还算略微清醒,我就会想,她要打回来了吧?她要来找我了吧?可是,控制不住的希望一次次都落空了,还是根本就别给自己清醒的机会好。实际上,我想的还更多,我想起以前交往过的女人,一旦感到她们对我的期待,对“以后”有了设想,我就会退缩,随随便便找个理由分手,可这一次,暹音对我……她没指望什么……是我想要的越来越多。明明不负责任地跑到这儿躲着,我竟然还霸道地想着,如果最终孩子能生下来,就强迫她为了孩子跟我一起生活,抓她走,到没有方丹的地方,无论她怎么不乐意。
方丹站在门口,他脸上的血止住了,但左眼眼底出血了,红和_图_书红的,显得整个人更苍白神经质。我笑他像个疯子,他的嘴角模棱两可地动了一下,我假装不在意,在他前面下了楼,对着水池子用边上黑黄色的旧肥皂洗了脸,漱了口,牙齿被啤酒腐蚀了,松松的,随便拨拨就能掉下来似的。
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具瘦骨嶙峋苍白的尸体,挂在那种地方……
“她在手术之前问我,你还会回来吗?我说会。”方丹说。
“怎么可能,你们一共才见过几次面?”
他没回答。
一辆运煤的大车紧贴着我们的车摁着喇叭呼啸而过,方丹踩了刹车停在路中间,不知道是我松了手还是方丹自己挣脱了,他咳嗽了一阵,我也喘着粗气。
“回去再说。”方丹说着。
我冷笑了两声,用了很大气力。
“和我杀了他一样。”方丹说着,突然笑了,“家里……”他之前一直故意不把那里叫做“家”,“……到处都是福尔马林味儿。”他反感又摆脱不了的气味。
你不爱我也没关系。
“不知道。”
“是么。”方丹终于有了反应,“是他让我当医生的。”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妈继续用力地拍我:“你怎么不说你要像你爸似的,当个医生?”
“她爱你。”这话从方丹嘴里用毫无生气的语调说出来显得更像随口编的谎话。
“嗯。摘掉了子宫、卵巢,”方丹说,“癌症发展得比想象的快。”
方丹又不说话了。
“对。”
“说想挣钱。他问我你工作没了是不是因为夏俊凡找你。”
我盯着那张床,上面没有暹音在等我,只有一团发臭的烂被子。慢慢吐出一口气,身体里从胃到肺都在发抖。把湿衣服扒下来,换上干的,电动刮胡刀像抗议我胡子的长度一样,叫着卷着把过长的胡须揪下来。脸瘦了不少www.hetushu.com.com,手都可以摸出来,粗糙,油腻。
“本来要去山里拍婚纱,车坏了。”
“她怎么样了?”我问。
房间里到现在还能闻得出恶臭,很难相信我就在这儿过了那么久。鼻子像被水浇醒了,一时难以适应。空空的胃在不断向上翻腾。
对这个人,我了解多少?我以为自己了解。我们是十几年的朋友。朋友?算是么?每次向方丹求助,无论伸手要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不在乎。他会帮我,总是帮我。我甚至有时候心里也没什么感激,就觉得这是应该的。他一定会帮我。予取予求都不算友谊的证明,那什么才是友情?
这次的沉默尤其让我难受,“小白……他还好吗?”我试探着问。怕是好不起来了吧,一旦发病就只能兵败如山倒了。
早先,我妈问我以后想干什么,我说想下矿。她狠狠地拍我脑袋。我说,男人都下矿,不下矿怎么养活婆姨和娃。
我一停下回想,就觉得那些话实际上是在骂我自己,把他当成我来骂。只好说:“我知道你当我是笨蛋,你丫把人耍得团团转就是为了好玩!”
我晃了晃发晕的头,“想杀我?好啊,来吧!”我抓着他的手臂,“来啊!来啊!”把头也伸过去,一副无赖相。
我抠着自己的手,反复骂他,骂得很起劲。
那时我觉得我爸不是好医生,他医不好人。我一个朋友的爹死了,他妈妈在被太阳晒得晃眼的白病房里号啕大哭。我爸走出来,对我说:“去玩吧,别跟这儿待着。”我想跟我的朋友一起去院子里玩,但他被他舅舅摁着,茫然地看着我。我那天觉得,救人命太难了,我爸都做不到,我肯定更不成。
那些钱不用还,我该给她的,如果能换算成钱,只该比那更多。可换算比值是多少,谁他妈和*图*书知道,这到底怎么计量。我攥紧了拳头,望着方丹完好的这半个侧脸,还想揍他:“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我已经对任何人都没用了。方丹会照顾她,这对暹音来说大概是最好的安排。对于人类,方丹只喜欢病人。他会犹如春风般温暖地对待病人。“来找我干什么,有你就够了。多好……还能满足你病态的心理,你可以看着小白和她一个个地死……杀人犯……”我又说了这个词,等着他生气,方丹却没了声息,重新发动了车子,就像真的急着送我回去。
“呵,”看过去,他嘴角露出一丝笑,说,“你现在不想把暹音交给我了吧?”
我向后把身体靠到椅背上,脑子里一团乱麻,从我们认识到最近的事,都像眼前的行道树一样唰唰地乱飞。远处正有一大片厚实的乌云移动过来。
他只是不说。
我冷笑着,仰起头看他,“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他攥着拳头但最终没有打下来,狠狠关上车门,坐回司机的位置,任凭我叫,我躺在后座上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愚蠢可笑,可我毫无办法,越叫越难过,越叫越筋疲力尽,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在声音停止的时候就从座椅下面漫上来,把我淹没,我惊慌失措地发出不成形的声音,企图用念咒般的无聊话保护自己,脑子里是暹音温柔地说“你像个任性的小孩”。与此同时,我的鼻子还在搜寻着熟悉温暖的气味。我想她,非常想,想回去,去见真的她。
我记得那天,我妈让我去医院给我爸送东西,但我到了那儿,他的同事说他出去开会了,就回来,等了很久。当我回去,我妈正在洗一件不是我的衣服,吃晚饭的时候,我爸才回来。我看见他们悄悄说了什么。
我直起身,手握着座椅靠背,“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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