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长篇大论

我爱你。锦。
或许我应该说是回家的,但我总感觉“家”这个字,于我这样长年在外漂泊的人,听上去有些虚幻和渺茫。似乎,它应在一个更遥远的地方,而不是小镇,就像蓬莱的仙岛,或者北方以北的草原,再或云南的某个山寨里。
我说不上是否喜欢有一大群人,天天叽叽喳喳地聚在小卖铺门口。我背书包放学回家,需要穿越一堆横陈的粗腿细腿毛腿,才能不被绊倒,推开只有我们家人才有资格进去的小卖铺侧门,而后俯在窗台上边帮正做饭的母亲卖货,边写自己的作业。
锦,我此生难忘那粒奶糖的味道,带着一股温润的体香,还有甜蜜的情愫,丝丝地浸入我的心肺。
所以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龙十崖镇许多年来还没有受到外来的电视购物广告等的侵蚀,实在是这些女人的嘴,就已经足够地震撼和强大。某一个东西,一旦有一个人知道,便不需要看电视,不需要贴小广告,便能够家喻户晓。这件商品,会经由一个女人的嘴,传到另一个女人的嘴,然后再传到她们的丈夫口中、孩子口中、公婆口中、亲戚口中,甚至,包括她们的下一代。
在月经来潮、性|欲最初萌发的少女时期,我还一度为狸藻担心,想着她和这样脏的男人,如何在床上做|爱?他如果抱她,那些如煤炭般粗糙坚硬的皮肤,会将她碰疼吧?或许做完了爱,她最先做的,不是去洗掉身体下面的液体,而是抖索掉床单上的煤渣,或者用凉水使劲地冲洗被烙上一个黑印的身体。喔,还有,狸藻男人的那个地方,也是黑色的吗?
但我还是不能不在那些女人对于狸藻的言辞里,红了脸。我想知道她们口中描述的狸藻脏兮兮的下身究竟是怎样的,还有,她真的和很多与父亲一样的男人上过床吗?可是如果是那样,那她的男人还怎么会和她一起睡觉?哦,对了,那个煤黑皮肤的男人每天和狸藻躺在床上的时候,究竟会做什么?会因为听了流言就打他的老婆吗?或者,他会不会根本就不能和狸藻做那种事,所以狸藻才会想要去跟别的男人睡觉?
锦,我就在这一眼里,又生出重重顾虑,担心这一去会窥到震惊两个小镇的秘密。我穿越一条街道就能抵达狸藻家门口,揭开事情的真相,这样的激动,鼓励着我,一步步靠近那个黑色的冲天的烟囱。
虾婆婆听了气咻咻地骂道:就你们家男人干净,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还有脸指点别人!说完了她就拿起马扎喘着粗气走回家去了。
虾婆婆的一番好意辩论,反而在人群里起了反作用,有一个乳|房大得像两个麻袋的胖女人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哎呀,虾婆婆,您是年龄大了眼睛花,看不清如今这男人女人间的事儿,听我们家男人说那些城里男人猫一样,最好偷吃外面的鱼,花钱都舍得呢。就不知这本镇的男人有没有传染这偷吃鱼腥的毛病。
亲爱的锦:
而狸藻跟我父亲的艳史,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中,被搬上芙蓉树下的舞台的。
我没有问什么原因,事实上根本就不必再问。他们两个人,上辈子就不应该在一起的,偏偏老天没有长眼,或者那天喝醉了,乱点了鸳鸯谱,胡乱将他们拴在一起,而且,一拴就是近30年。
锦,我记得超市还没有大张旗鼓地入驻小镇的年月,小卖铺几乎有着和法国的文化沙龙或者北京的各式俱乐部一样的功效。它可以让一则新闻,在很短的时间内,便传遍了整个小镇,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传至狸藻的邻镇。
我低头玩弄着从父亲医药箱里捡拾来的废弃的吊瓶输液管编制成的手链,默不做声。这样的小细节,却是引来狸藻一声低低的问询:你是龙大夫的二女儿吗?
那个女人,显然就是狸藻。
我趴在柜台上,假装在学习,事实上,却是给每一个兴奋说话的女人全都画了一幅漫画。锦,我猜测我的绘画才能就是从那时开始培养起来的。我的父亲毫无艺术才华,除了看那本封面上是一个被标了满身穴位的裸体男人的医书外,便再无其他嗜好。我的母亲斤斤计较于日常蝇头小利,更不会遗传给我丝毫的艺术细胞。所以我的绘画爱好,完全是后天培养,更确切地说,是被我所生活了近20年的龙十崖小镇培养出来的。我在这里想要安静的唯一一个方式,便是躲避到绘画世界里去,那里有我想要的天堂。
从小镇路口到家门口的不长的一千米路,我快要被镇上人这样的眼光给烤化了。如果单单是无声的注目礼也就罢了,我还能像hetushu.com.com皇帝出巡,坦然地接受这夹道欢迎,可是偏偏还有人毫无遮拦地议论。
所以,还是让我先暂停一下,以后再给你讲述这段经历吧。而且这封信,我断断续续给你写了这么久,你看起来也肯定会觉得很累。
我做题的思路,常常就被那些女人嘎嘎的笑声打断,那多半是她们被某个明目张胆的男人用黄色言语给性骚扰了。这种公开的性骚扰,没有人会真正地介意或者蓄意地传播,因为这就像是饭菜里的葱花,没有这样的调料,吃起来是会觉得有些寡淡的。甚至有时候那个女人的男人就在旁边站着,别家男人调戏了他的老婆,他也只是跟着起哄的人一阵粗鲁的笑声,便过去了。
我在给一个金鱼眼的老女人描画好最后一缕灰扑扑的头发之后,便决定,我要跟踪狸藻与她的煤黑男人的做|爱,为与父亲一样被她的妖气蛊惑住的男人,找到一个离开她的理由。
我点头。他若有所思地“哦”一声,又问:你爸是去邻镇看病了吧。我看他捻着下巴的一小撮胡子,不耐烦地反问他:知道了干吗还问我?龙三被我一噎,吹了胡子:我只是猜测而已,平日里你爸最爱去邻镇看病,大家不都知道么?
但据说曾经有过一对夫妻,因为这样公开的性骚扰,而吵得快要离了婚,是这家男人又在某天傍晚乘凉时,假装玩笑地公开骚扰了“情敌”的老婆,这才算平息了风波。围观的人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并不吱声,照例做了很好的观众,跟着哈哈大笑一阵,便算帮忙解了围。
我几乎是惊骇地张大了嘴巴,抬头看她。而她的男人,则在这时,从屋里端着脸盆出来,朝狸藻嘟囔一句:问出来没有,她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锦,一直以来,我都同情父亲,而今更是多了一层怜悯。这场丧事,他去与不去,沉默还是开口,都会招来人的指摘,而至于狸藻男人死后父亲会不会弃掉母亲娶了狸藻,则成了小镇更长久的一个话题。
我至今也搞不明白,我的以偷窥私情的名义,与狸藻的相见,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锦,我真不愿意给你提起这个男人。我也讨厌再见到这个貌似品质卓越实则粗俗不堪的男人。我每次一提起他就觉得疲惫,好像跟他在一起的这两年,是一场艰难的跋涉,一路上颠沛流离,到了目的地,却发现南辕北辙,行错了方向。
我相信小镇上肯定会有这样的谣言。其实很多年前,就有女人说,父亲给狸藻男人看病是假,想要和狸藻做|爱是真,又说父亲每次去邻镇给狸藻男人看肺病,都不肯让人看他的药箱,一有人打开,便脸色惨白,好像里面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龙三以一种维护本族尊严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审问瘦猴:那个粉|嫩|女人是不是左脸颊上有颗痣?瘦猴摸摸脑袋,想了片刻,含糊其辞道:好像有,记不太清了。
那一刻,父亲就有这样让人恐惧的沉默。这样的沉默压倒了我想要朝母亲大吼大叫的那股子气,就像法海用雷峰塔死死镇住了白蛇妖。我只是将行李提进自己的卧室,而后开始铺因为没有暖气且不向阳而冰冷的床。
我不知道这次父母又是为何吵架,我也不太关心。他们总是有无数的理由争吵,但我猜测肯定与狸藻男人的死有关。我想小镇上那帮子嘴巴生了霉菌的女人们,甚至会造谣说是父亲将狸藻男人害死的,而且这样的造谣会详细到父亲用了什么慢性毒药,每次都给他注射一针。这样便让狸藻的男人不仅失去了性功能,而且连肌肉也开始萎缩,下不了矿,挣不了钱,最后直接连床也下不了,眼睁睁看着父亲和狸藻在他面前“鬼混”。
我不知道狸藻会不会出卖我,紧张得几乎急出汗来,右手使劲地扯着左手上的手链。而狸藻,则轻声一笑,说,没什么,是邻镇的小孩子,闻到院子里的花香,好奇看一眼而已。
小卖铺在那个娱乐新闻匮乏的年月,充当了一个绝好的收集八卦新闻的舞台。它又恰好靠着一株无比茂盛的芙蓉树,夏可以遮暑,冬可以晒阳,再加上极具商业头脑的母亲又在树下自费修了一个水泥的石桌,还有几个石凳,于是便成了绝好的玩乐去处。
我以为狸藻会骂我,她却柔声问我一句:你是邻镇来的吧,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但又觉得你面熟呢。
锦,我拍下阁楼里射进来的一小片阳光给你发过去。你看见了,也会和我一样觉得温暖。
锦,我告诉过你的,我父亲与狸藻的那段真假难辨的绯闻,曾经像和*图*书一股暗涌的波涛,在小镇看似平静的流淌中,悄无声息地混杂其中,左冲右突,终于还是渐渐鲜明,露出盘根错节的隐秘事件。
我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小镇,确定马路上来往穿梭的人们没有丝毫诡异的表情之后,这才放心地踩着凉丝丝的石头趟过了龙沙河。
男人们立刻一声哄笑,其中一个满脸麻子被我们小孩子称为麻子大叔的光棍色迷迷道:哎呀胖大嫂,你要是邻镇的女人,肯定那腥味能传到十里八乡去,将一百零八个野猫招惹来。
真的,锦,我爱上了狸藻。我甚至因此想要变成一个法官,立刻宣判我的常年吵架吵得鸡飞狗跳的父母离婚,并毫不犹豫地让父亲风光地娶了这个女人。
不过镇上的人并没有冷落掉我,从我进入小镇的那一刻起,便总有人大胆地窥视于我,似乎我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要掠夺镇上的资源和女人。这是龙十崖镇对待外来者惯有的眼神,虎视眈眈,高度戒备。
我已经十几天没有给你写信了,感觉上像是过了十几年。就连上海的冬天,看似也快要过去了,不过是刚刚暖和一下,街道上的美女,就迫不及待地穿起了薄薄的丝|袜。我从楼上看下去,她们像一只只刚刚褪了壳的蝉,在扇动着还沾着露水的翅膀,想要现出飞翔的轻盈。
锦,上海的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黎落落和费云川的春天来了。我的春天,何时会来到呢?
所以锦,我在十几岁的年龄,就突显了巨蟹座矛盾重重的个性,像蓝天下的大海,不知道何时,平静的水面就会起了波澜。
狸藻家的院墙,很矮,12岁还没有长全个子的我,几乎是一踮脚就可以窥视到狸藻家的宽敞的院子。说句实在话,在我踮起脚跟看到第一眼狸藻家庭院的时候,我心里涌起的全是嫉妒。我嫉妒狸藻家怎么可以有这么大这么干净的庭院,我嫉妒庭院里那一盆开得旺盛的玻璃海棠,我嫉妒院子里飘散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有那个在庭院一株丁香树下安静地看着孩子的漂亮女人。
我心里乱成了一团,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真是没有出息,战争片子里哪个特务像我一样,还没有探听到情报就先将自己撂倒在地的?
我与狸藻男人只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其余为数不多的几次记忆,不是路过,便是远视,再或隔河观望。我总怀疑这个男人是从矿井里出生的。他的脸黑到只看得见带着血丝的眼白和黄色的牙齿,头发里也似乎嵌着永远都洗不干净的煤渣。我小时候常常幻想着能在里面挖出金子来,家里冬天没有煤炭可烧的时候,我还希望他某一天突然倒在地上。我从他身上可以捡下几十斤煤来。
一群被这股气氛搅动得有些发了情的男男女女,开始以我父母在时百倍的热情,讨论邻镇女人们的事情。瘦猴抹一把嘴边的唾沫说:还是人家邻镇的女人懂得风情,前两天我去邻镇拉沙子,看到了龙大夫提着医药箱要踩着石头过龙沙河。那个脸上不施粉都白|嫩嫩的送行女人,愣是将孩子放下,拎起龙大夫的医药箱飞快地过了河。咱们龙大夫还不好意思,站在河中间看着粉|嫩|女人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挠挠头红着脸过了河。我在三轮车上朝他挥手喊叫,他愣是没有听见。
而我,就这样突然地站在了狸藻的面前,被她的温柔的光环笼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喔,锦,我就这样被狸藻俘获,像许多个男人一样如此轻易地爱上了她,想要娶她,想要对她好,想要将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想要给她自己磨的豆腐,自己开采的煤矿,自己打下的铁锅,自己批发来的糖果,自己偷来的丝锦。
锦,还是让我暂且地搁浅这段历史,回到而今的龙十崖镇吧。
其实那里面有什么秘密呢,我想顶多是几个避孕套吧。父亲作为镇上的医生,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常常就有男人跑来嬉皮笑脸地索要避孕套。那时候有人来镇上宣传计划生育,带来许多的避孕套,为了便于群众免费拿取,就直接放在了父亲这里,让他代为发放。如果父亲给狸藻男人看病是假,去约会是真,那么他唯一会带的,当然是避孕套。
所以锦,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对于这种生活想要逃避的迫切。我喜欢都市,是因为它可以让我觉得安全,在那里没有人会八卦你的私人生活,除非你是某个艳星或者新闻人物。你尽可以在酒吧里安静地坐一个下午,画一幅画,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瘦猴这次斩钉截铁:肯定是hetushu.com.com长头发,那一头乌黑长发我可是过目难忘呢,隔着几里地我也能闻得见上面的香味。说完了他又做了一个努力吸鼻子的姿势,被旁边的胖女人使劲一拍,差一点就倒在了地上。
那天是个周末,母亲进城去批货,让我帮忙当小掌柜。怕我受骗,她还特意给我一个本子,让我将所卖的货物的买主,也一律登记在案,以备她回来后一一核实。而父亲则例外地在这一天特别地忙碌,因为那些在工厂里做工的人舍不得时间请假,得病了也非得拖到周末才请大夫医治。所以他一大早起来便背起药箱,去了邻镇一个在农药厂上班中了毒需要打针的女工家去。而上高中的姐姐,则在县城里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锦,我想我需要给你讲一讲那件跟踪“做|爱”的风波。这件事在我父亲与狸藻的绯闻风暴中,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犹如一只蝴蝶,看似很小的羽翅的扇动,却有可能掀起一场大西洋的海啸。
锦,那一刻,我真恨不能上前将狸藻抱住,亲她一口,或者喊她一声干妈我也愿意。喔,如果她愿意认我这个干女儿的话。
这一声宣判,引来另外一个矮个子女人带着嫉妒的宣泄:听说那女人不止勾引咱们龙大夫,连小卖铺的男人,卖豆腐的毛头娃,夏天换雪糕的六指,冬天矿上的黑蛋矿长,全被她勾搭过呢。她家男人就是个吃软饭的×蛋,管不了这个骚|货女人,锅里吃的干净米饭全是这狐狸精用脏兮兮的下身换来的都不知道呢。
我究竟在女孩子都知道害羞的年龄,害不害臊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不害臊,我怎么每次见到狸藻在院门口唤我,让我过去吃糖时,我都羞红了脸,一扭头跑开了呢?如果害臊,那我为何还曾经想着一路跟踪着狸藻的煤黑子男人,看他到底会不会回家跟狸藻“干那事呢”?
所以我几乎是看得呆了,连腿脚发麻了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的煤黑男人已经下工回来,走到我的身后,一把将我揪住。
我一进家门,家里那种熟悉的压抑的气息便像寿衣一样哗地一下将我罩住。并没有人将我当成荣归故里的英雄夹道欢迎,况且我也不是英雄,因为与唐麦加的那段至今还存有疑案的过往,我还一度被龙姓家族认为是与狸藻一样,给本族带来污点的女人。再加上我工作一直没有着落,孤零零地在城市里飘着,不能给任何需要办事的龙十崖镇人以切实的帮助,甚至连自己的弟弟也不能顾及。所以论起龙族家规,差不多属于连族谱都不应该入的人。
胖女人气喘吁吁地站起来,要去拿了手中纳着的鞋底打麻子大叔,结果不小心绊倒了,歪倒在一个被叫做瘦猴的麻杆男人身上。瘦猴一声夸张的惨绝人寰的叫声,却是引来更大的哄笑声。
是小弟去接的我。一见面他只说了一句话,便再不做声。他甚至都没有问我累不累,就说:姐,父母又吵得天翻地覆。他没有说接下来的话,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小心行事,不要一回来让家里更是火上浇油。
那真是我活到12岁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在那株丁香树下,简直像一幅画。这个比喻有点俗气,但在12岁的我的眼睛里,那就是一幅绝美的画。可以挂到我们家墙上,让整个屋子熠熠生辉,也可以做明星贴画,放在歌词本里。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一种古典又不失风情的美,不要说是男人,就是我这样的小孩子,看见了都会喜欢她,喜欢往她怀里钻,因为觉得她的怀里会很香很甜。喔,如果是在喝奶的婴儿,一定会扯开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喝她的奶吧。
这次依然是如此。父母并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母亲只是在我回家后,抬头看上一眼,便当着我的面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父亲。她说年轻的时候风流也就算了,到老了没力气了还念着那旧情不放,想离婚你早离啊,何必拖累我到这把年纪!这次看那狐狸精死了男人了,他又蠢蠢欲动,想娶个小的进来,可惜那女人也一脸褶子了。当年跟我比风骚,现在是个女人都能把她压下去。
锦,我真想将手边的杯子砸了。每到被母亲的一通骂给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我都想摔东西,恶狠狠地,或者动刀子杀人。我不知道这样的暴力倾向究竟是源于谁,父亲?还是唐麦加?或者是我骨子里本来就有,只是沉寂了20多年,才火山般喷薄而出?
这一句,一下子像个导火线,引燃了一群人的话题。连素日里总爱帮我说话的虾婆婆也掺和进来,尽管和-图-书她已经耳聋眼花,有些不懂当今世道上的事。她扯着嗓子批评龙三,就像当年踮着小脚要给我尽接生的大任:龙三你这碎嘴头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白他爸怎么就专爱去邻镇看病了?我哪次身体不舒服,不都是他一路小跑地来为我看病打针?我在这小镇上活了70年了,还没一件事情逃得过我的眼睛,我看你就是要挑拨离间,看人家笑话!
锦,你看了这些,肯定会觉得我是一个性早熟的女孩,可是事实上,我那时连一本与性有关的书都没有看过。我只是凭借着小镇上女人骂街时那些难听的词汇,还有母亲嘴里关于对狸藻“贱货”的鄙薄,而朦胧地得出性的印象,觉得性就是与穿开裆裤小男孩常玩的“小鸡鸡”、“安全套吹起的气球”、已婚女人的“乳|房”、“屁股”,已婚男人裤子里鼓着的那一嘟噜“东西”、“剃须刀”等等有关的东西。还忘了一个东西,是过年过节杀猪时镇上男孩子高高举着的“猪尿泡”气球。那玩意是只属于男孩子的专利。我每次想要,都被母亲呵斥,说女孩子要这东西害不害臊?!
锦,这样的歌谣,就是从龙十崖镇女人们生有霉菌的嘴里编织出来的。我除了一路假装聋子一样地听着,毫无办法。每次回家,我都将它们当成夹道欢迎的背景音乐,昂头走回家去,可是每次都是到了家门口,我便喟然一声,将鼓胀着的面口袋放掉了气,神色黯然地推门进家。
狸藻的男人显然是把我当成了小偷,但又有些怀疑一个女孩子会下得了偷窃的手,于是便将我拉着,交给他的女人处理。
这样的解释果然奏了效,婆婆朝路南一指,说:喏,看见了没,那家房顶上伸出一个大黑烟囱的就是她家。说完了她便懒得再搭理我,独自进家去了,但进了院子之后,她还是狐疑地回头看我一眼。
胖女人接过去大叫:瘦猴不懂了吧,男人的魂被勾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哪天你也被一个女人勾走的时候就知道啦!
汽车还没有驶抵小镇,我就在满口方言的车里,听见一个当着人面掀开衣服奶孩子的雀斑女人说,狸藻的男人死了,是被狸藻一点点折磨死的。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雀斑女人,大约是我离家在北京上学的几年,她嫁到邻镇上去的。因为她说得信誓旦旦,让人以为她就是狸藻男人的本家,或者可以从墙缝里窥到狸藻床上秘密的隔壁女人。
而如果龙十崖镇人知道我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市里找唐麦加,将放在我只居住过几个月的房子里的一批等着结集出版的漫画作品讨要出来,那么他们一定又会造谣说我是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想要去求唐麦加,让我重新住回到那个在本市属于豪华小别墅级别的房子里去。
在外读书7年,一年里只在家呆短暂的十几天,让我对龙十崖镇上的很多人都感觉陌生。这个小镇,除了父母亲戚,很多外来的女人我几乎认不出来。但我相信他们是绝对记得我的。只要有一个扯着嗓子宣传一下,说,嗨,那不是龙家的龙小白嘛,就是那个用一场短暂婚姻将龙族人搞得鸡犬不宁的龙小白!这是我所有简历中最有代表性的概括了吧,只要有人这样一喊,大家便都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她。
可是在小镇上,你没有隐私,甚至没有私生活。即便是你关了灯,你的一举一动,仍然暴露在大家猫眼一样贼亮的注视之下。就像我父亲的那段艳史,几乎比明星绯闻还要有更持久更韧性的嚼头。
这样家里便只剩了我一个人。而当天小卖铺门口的“沙龙聚会”,却并没有因为父母的不在,而变得冷清。相反,因为是周末,大家格外地兴奋,期待在这样的交流中,能够碰撞出一些新的可供长久娱乐的谈资。
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父亲的暴力,会先于我而迸发出滚滚的岩浆。这个老到浑身青筋暴突的男人,依然有着强大的爆发力,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像是一截炮仗,而且随时处于点燃之中。有时候他也会保持沉默,但那样的沉默,看上去更加地可怕,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或者山崩海啸。
至于这次父母争吵,是不是避孕套惹的祸,就不得而知。我只从母亲指桑骂槐的话里,知道父亲打算去给狸藻的男人吊唁。这样外人看来猫哭老鼠的行为,在母亲这里,引起的激愤,当然更甚一层。
那一年我十二岁,在小镇上读初一,刚刚月经来潮。我母亲的“秀兰小卖铺”在那时开得如火如荼,常常就有男人女人闲极无聊,聚到和*图*书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的玩意儿、好的烟酒,或者针头线脑。所以每天午后,大家忙完各自的营生,便来到小卖铺支起的阔大窗户下,边买点零碎用品,边聊聊家常。
龙三又问:那头发长短总该记得清吧?
我将行李重重地放下,自己去刷个杯子倒一杯温开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这才砰地一下放下杯子。母亲听见这带着气的声音立刻将矛头指向了我:怎么了,老的在家天天给我脸色看,这小的一来也跟我耍横!这个家到底是谁挣下的?当年要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那笔钱,今天能有你在外面逍遥?!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不正经,小的也不让人省心,好好的一桩婚事,让你给搅黄了。你以为自己是公主啊,挑来拣去还能抛绣球选亲,快三十的人了,脸上褶子都两重天厚了!
所以我强壮了胆子,问一个端一盆水出来当街倒掉的婆婆,狸藻家住在哪儿?这婆婆疑惑地看我一眼,我马上明白过来,我说的狸藻她肯定不知道是谁,或许这个源自母亲口中的绰号,还没有流传到邻镇上来。于是我尽力地描述,说她家有一个孩子,男人在矿上做工,很黑,她有一头秀发,乌黑发亮,她还很漂亮,人人都喜欢看她。
锦,因此你可以想象到,在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我是如何在父亲的这段婚外情上,扮演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角色。
锦,你瞧,我们家简直就是龙十崖镇的明星家庭,时刻在为人们制造着丰富的饭后谈资。父亲与狸藻的暧昧关系还没有让小镇人咀嚼完,我又给他们生产出更丰盛的八卦话题。我想如果小镇也来评选个话题女王或者王子,我和父亲一定荣膺桂冠。
还有,像父亲一样,天天以看病的名义,来为她把脉,温柔地,轻轻地,将她的手握住,而后闭上眼睛,享受她脉搏的跳动。
但那些琐碎吵闹的事,并没有因为我这样的排斥,而与我远离。它们混合着浓重的海腥味,在我一踏下火车的时候,就扑面而来。
你猜我这一段时间去了哪儿?知道你懒得猜,就告诉你吧,我回了海边的小镇。
锦,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我背起书包,走出龙十崖镇时,内心咕嘟咕嘟发酵着的巨大的隐秘的兴奋。有一点像偷情,或者隔墙窥视偷情的男女。
这是我和狸藻之间的秘密,我们彼此对望一眼,便避开了狸藻的男人。也就是从这一眼里,我知道,狸藻一定是喜欢我的父亲的。否则,她不会因此为我隐瞒身份,并从屋子里拿出一个陶瓷罐来,从里面神秘地变出几粒亮晶晶的大白兔奶糖,又剥开其中的一粒,温柔地塞到我的嘴里。
我一路上听见许多小孩子嘻笑着从我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回头朝我嚷:嘿嘿嘿,羞羞羞,龙家有女要还家,嫁出的女儿跑丢的汉,吃饱的爹来饿扁的娘。
所以那天刚刚吃过午饭,便有人搬了凳子,拉了凉席,坐在微风习习的树下,等着好戏的开场。本族的龙三摇着蒲扇先自到了,他让我朝他的酒葫芦里打上三两酒。看我晃晃悠悠地将酒洒在了柜台上,他就随口问:你爸妈都出门了吗?
男人们不介意,这当然是我自己的猜测。至于他们回到了家里,关起门来躺在床上时,会不会因为各自被开的玩笑,而喋喋不休地责骂另一个人,则是我的视力所无法深触的地方了。
一踏上河岸,我便犹如到了另外一个国度,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像要做贼。我知道那天父亲没有来邻镇出诊,但还是有些惊慌,怕一抬头看见了他,更重要的,是怕在狸藻家里遇到了他。喔,我还紧张地想,假若看到父亲与狸藻在床上呢?我会怎么办?或者恰恰狸藻的男人也回来了,将他们捉奸在床,那怎么办?我该帮着狸藻的男人打狸藻一通,还是帮助父亲逃出狸藻家里?
龙三在吵闹声中,点点头,法官一样威严地宣判道:那么那个女人一定是狸藻了。
这听起来有些残酷,但小镇上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这个本应安静的小镇,因为人们的这种对于离婚的惰怠,便永远有着鸡飞狗跳的喧嚣。又或许是大家生活太过乏味,几乎没有什么夜生活,所以也便喜欢在家里吵吵架,一则亮一下高亢的嗓门,二则可以给外人提供一些娱乐以及谈资。就像儿时乡镇上四处转悠搭台的戏班子,唱得不怎么好,但照例会有人捧场,而且拥挤着还很热闹,可是真正懂得那戏里人生光景的人,又有几个?不过是在下面可以窥视一眼镇上的某个风流娘们的闷骚相,或者互通一下哪个有钱的男人又勾搭上一个纯情处|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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