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屈辱和震惊

她半天未来上课。起先佰草并不在意。她逃课已不是一次两次。多半是泡在图书馆或是花园的某一处角落。
佰草知道,她只会听家程的话。于是偶然遇见家程时,便找到了话题。家程与她交谈,冷静且淡漠。他对其他女子都是这样,冷淡的节制的有礼貌的,言语寥寥,不见悲喜。她想捕捉他脸上的一丝笑容,但他只是冷静地有礼貌地微笑,那种叫她绝望叫她心疼的微笑。
熬夜,我半夜的时候睡不着,就写字。
他说,佰草,你身体一直都不大好,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记得每到这季节,你总会失眠。记得睡觉前喝杯牛奶,什么都不要想,千万不要熬夜。我还记得你贫血很厉害,记得买红枣吃。阿胶蜜枣也很好,一定要多吃。还要多吃含铁量高的东西。
可是我心里很难受。初染喃喃,如果我不写,我觉得我会死掉。她抓紧佰草的手,你会有那种要死掉的感觉吗?那真的很难受。很多东西在那里,却找不到出口。我必须把心划开一道口子,不需要任何犹豫。血流出来,文字也流出来。佰草,你应该知道那种感觉。
她只是笑,我做什么都不要系统的。书是用来看的,看过就好,我没那么多讲究。
她着了迷,她爱上了初染的文字。
——那封信是他亲自送到佰草教室窗台上,还有两把开得正好的栀子,养在好看的陶罐子里。
辰光勿早了。喜艾用力抱了抱佰草,我该回去啦!师傅叫我帮她买点零碎东西,回去晚了赶不到车呢。
就算佰草再有涵养,终究是要颤声争辩,初染,我是出来陪你的。
她与初染一起讨论文中的细节,一起给那些女孩取美好的名字。婴然,心意,安静,因绎,朵舒,幼玫,一程……这些女孩儿们有着美好独特的性情。有时候她们甚至会很认真地讨论她们该穿什么样子什么颜色的衣裳。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喜欢栀子花,喜欢把花朵往头发里插。
佰草,你也要答应我,活得轻松一些……不要做语文科代表了,太累了,而且没有意义。
她不想再在这种微笑里多留一分钟。她装做万般决然,转身离开。她告诉自己不要沉溺不要沉溺。但她听见他说,谢谢你,佰草。
她把文字给懂得她的人看。
初染就一个人把桌子挪到了教室后排。佰草跑过去,初染,我不许你这样。我不许你不好好学习,不许你上课看其他书。她m•hetushu•com•com抿着嘴,用力阻止初染,并用力把初染课桌里的杂书统统往外搬。以后不许你看这些书了,连沈家程都说过了!
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柔和的夕阳,越过高大古老的教学楼照进幽暗的花园。园子里的栀子树正开着满枝洁白花朵。那些玉色的花骨朵宛如一枚枚精致的蜡烛。她们从深翠的叶子间找到碗口般大小的花朵,一支支折下,养在清水瓶子里。初染则把花朵插在浓密漆黑的头发里。花朵仿佛是从头发里开出的。
不,我永远写不出这样灵气的字。
你总是这样,温和的善良的无节制地对大家好,这又何苦?没有人记得你今天做过的事,除了那些真正在意你的人。你没有必要委屈,没有必要妥协,没有必要永远保持微笑。有时候我看你这样,真的很心疼。
有一种深重的感情压抑在心底,终要爆发,势不可挡,摧枯拉朽。
初染冷笑,我就是不喜欢你。无论你说什么。只是你无权要佰草出去,她并没有做错什么。我自己滚出去就够了。她从容地离开,还不忘拿走那本厚厚的《本草纲目》。佰草迟疑着,满是讶异和委屈。老师尖刻地说,我要你出去,你还不出去吗?佰草含着满眼的泪,默默离开座位。
当江边的初染回头看见家程时,佰草看到初染眼里的平静与欢喜。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知道他会来,她知道他会找到她。这只是她和他开的一个小小的可爱的玩笑。她像孩子那样挽紧他的手臂,他把外衣给她披上,并像大哥哥那样刮她的鼻子。神色安定。江风温柔。帆影点点如缀。佰草默默转身……
她喜欢听那些写了字的纸一页页翻过的声响。像母亲听见婴儿清脆的啼哭。这些文字留下美好的印记,这些文字不会消失,而是一直存在,比她自己的生命都长。她把脸贴在纸上,仿佛母亲亲吻孩子光洁明亮的额头。
数学老师那么讨厌我,我不能让她也讨厌你。初染凑到她耳边,我就是调一下位置嘛,下课我再来找你玩。
佰草送她去车站。刚好赶上最后一班。喜艾用力攀上去,回头大声对佰草说,好好照顾自己!她的声音湮没在春夜缱绻之风里。佰草鼻子一酸。喜艾奔跑着到车的最后面,贴在车窗上喊,佰草,暑假回来帮你做裙子!
佰草心里委屈,我都出来了你却这么说。
她的文字茂盛潮湿https://m.hetushu.com.com且诡异。她的写作纯属偶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一种内心的需要与渴望。她把大本文字给佰草看,佰草只是震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写下这么多文字。
你的文字是光,是幻,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我迷恋那世界的感觉。你要记得永远保持。你的内心美好且敏感。你在伤口上种植花朵,缤纷绚丽,又凄凉又温暖。我会一直阅读你的文字。那是一种永恒的姿态。你要相信。
你永远是我善良可爱的囡囡。
佰草用力把初染的课桌搬回原处,帮她清理好桌子,走,我们出去吃东西吧。
只是你还年轻,不要以这样拼命的力量去写。你的生命会更美好,你的文字会在岁月的培植里更加丰|满,你的感情会在时光的浸染里更加盈润。你不要着急不要过早把自己拖垮,你要善待自己,这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好。
他就这样絮絮叨叨,让佰草又烦又温暖。她知道,总归有这样一个人在关心她怜惜她。可是他不懂她,他们从来都不曾有共同的语言。
你看,你说你做不到,我又怎么能做得到……好了,佰草,我们不说了,你看,这栀子花开得多好。
这是她第一次被赶出教室。纵然表面再平静,还是抑制不住屈辱和震惊。同学们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初染非常平静,佰草,你不要出来就是了。
佰草挥着手,提着半袋剩下的菱角,站在路灯下,突然哭起来,就像一个迷路的娃娃。
初染紧紧拉住佰草的手。她们相视而笑。她们彼此进入彼此的生命,她们各自的伤口都被彼此撕开,她们相依相偎,她们不离不弃。成长的矛盾与锐痛叫她们猝不及防。她们彼此拥抱,彼此安慰。
她会去哪里。
初染吐了吐舌头,你是好学生,不该出来陪我的。你知道吗,你这样做,数学老师会连带着一起讨厌你,这完全没有必要。她放下手里的书,上前拥抱佰草,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的好,但我不希望伤害你,真的。
他叫她佰草,叫她的乳名,而且声音那么温和。她像溺水的孩子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惶然知道紧紧抓住,却不知那是更深重的沉溺。她回头看他,他温和微笑,谢谢你对她这么好。她该懂事些,她该知道珍惜你的好。
班上一片哗然。有些女生一脸恶毒的笑容,也有男生一脸愤怒。老师旁若无人,林初染,你hetushu.com.com给我滚出教室。陈佰草,你在一边恶意传递信息,也给我出去!
她一步一步上楼,小心翼翼地想着他的话,像捧着蜡烛在风里走的小姑娘。不敢奔跑,只是小心地感恩地珍爱着那脆弱的火苗,那虚无的温暖。
这句话让佰草哭得更厉害。她索性伏到初染怀里,像平时初染在她怀里一样。初染说,佰草,你总是活得太累,你为什么要这样。
老师在向初染走近。佰草暗地推她,要她收敛。她却不闻不问依旧如故。眼见老师已面如冰霜,把初染叫了起来,要她回答一个问题。初染自然不懂,佰草就悄悄地把答案告诉她。她听到了,也不屑回答。老师火了,有些同学注意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们家有背景你就可以为非作歹了?再有背景还不是那么回事,再有背景还不是要家庭破裂?最好给我注意点!
他似乎一直要表白什么,那些文字背后藏着少年日渐成熟的感情。他说,佰草,你还好吗?栀子花开了,你的生日也到了。你想要什么呢?我送两束新鲜栀子给你吧。
佰草摇头,无论怎样,你都必须好好睡觉,你不能再写这些文字。它们会伤害你,会让你疲惫,会让你精神不振……
黄昏,下课后,她执意收拾东西,奋力挪动桌子。佰草非常难受,哀哀切切,初染,你不要我了吗?
佰草相信他们是有心灵感应的,因为他那么坚定,叫了车直接去惠云山,江边。是她在召唤他。他们之间的默契。
她突然想,自己只要在初染身边默默地分一丁点暖意,只要一丁点。此时她一点也没有野心,她只要那一丁点的眷顾与怜惜,就够了,这是真的。
初染,你答应我,要跟同住的女生处好关系,不然你会受到伤害。你要答应我,对你妈妈好一点,不要继续僵下去。
她一直面露微笑,你一定会觉得她是个从容文静的姑娘。但她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小人儿在跑,跑得气喘吁吁,倔犟的执拗的。小人儿爬上了高高的塔尖,小人儿在风里落下眼泪,小人儿发现自己已经跑得太远,已经离开了她寄居的身体,她寄居在那个温和平静的姑娘心里。
家程眼神阴郁。佰草知道他在怪她。佰草喃喃说她在写作……很长的小说,还有随笔和诗歌。她拿给我看,我没有看,并且责怪她不好好休息……是我错了。
我做不到。
而佰草中午去图书馆借书,却不见她的身影,又找遍每和*图*书一个花圃,依旧没有初染。再问家程,家程说她并没有找过他。去她宿舍,根本没有她回来过的痕迹。她似乎变了一个魔术,悄悄消失了。
初染在数学课上看《本草纲目》。初染拿薄纸蒙在书上描画那些古老的植物。一笔一划,执拗坚决。数学老师,那个戴着冰冷金丝眼镜的女人一直不喜欢初染。她原是著名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年轻时堪称冰雪美人。而偏偏中年离婚,再婚后嫁了学校的生物老师,生活一直不得意。加上一直没有评上职称,于是对社会抱有极大不满。原本学校不给她教竞赛班,她一气之下割脉自杀。抢救过来后,学校只好把二班数学交给她。
家程不说话,立即起身。她跟上去,不要解释,他们只是要把她找回来。
佰草说,无论如何,你也不该上课看这些书。
是,我不会离开你。你也是我唯一的姐妹。我希望我们一直好好的。走,我们回去。
初染跟班主任说,要单独坐到教室后面去。班主任很是吃惊。初染说,我就是要坐到后面去,我喜欢一个人。班主任问,难道陈佰草不好吗?初染皱眉,这与他人无关。我只是不想打扰别人。
佰草重重点头,眼里有丰盈的泪水。
她在纸上写字。用力写,在另一页上留下重重划痕。写作是一场艰难的孕育。于灵感初绽时受孕,经历种种险境困厄,最终分娩诞生。
佰草依旧能收到来自三中的书信。他每月写两封信,贴印有莲花的邮票,用洁白的信封,洁白的信笺纸,端正的字迹。极有规律,极有耐心,一如他的为人。
初染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陌生。她抱紧文稿,冷冷一笑,你终究是不懂我。
佰草,你也写吧,你一定会比我写得好。你从小就读过那么多书。你获了那么多奖。
家程会认真为她修改每一个错别字,为她写长长的读后感。家程说,你的文字清凉且干净。那种纯洁的香气,就像夏季盛开的花朵,热烈纯粹,不顾一切。
佰草终于静心阅读她的文字。没有起承转合没有章法规律,只是执拗坚决地写,纠缠交织的文字。她是那样的女子,只要她愿意,无论做什么,都会完美得叫人吃惊。佰草在她的文字水域里深深沉溺。秋风萧瑟之中的古寺霜林,失群独飞的孤鹜,开在初春的洁白蔷薇,第一片霜红的香樟树叶……她笔下有丰富无穷的意向,美得叫人感动。她忽而用大段长句,忽而转作急促短https://www.hetushu.com.com句,宛如一阵急雨一阵疏雨,令人屏息。她的小说里总有那样倔犟骄傲的女孩,肤白如玉,眉眼清淡,就像她自己。还有温和宁静的姑娘,该是像佰草吧。她为女孩们安排凄凉的结局。不留一丝余地。她让她们或离或散或死或亡。最终是散落天涯。她总是下得了如此狠心。没有贪恋没有忧郁,决绝透底。
初染愣了,继而笑靥如花。她上前拥抱佰草,汗津津的双手搂住佰草的身子。佰草,你不会离开我,是吗?无论我怎样坏,你都不会不理我,是吗?
佰草心疼,不行,你得好好睡觉。白天还要上课。
佰草并不在乎初染到底珍惜不珍惜她的好,她也只是自然而然做这一切。而有了家程这句话就不一样了。宛如风絮的内心骤然有了着落,多么委屈都已不在乎,一些无谓的细节眷顾了她小小的苦涩的心,她觉得这是好的。许是她还小,不知道这样无着的情感是多么的伤人多么的绝望多么的没有意义。而事实上,不存在有无意义之说,只是你自己愿意,就够了。就像扑火的飞蛾,仅仅是它愿意而已,仅仅是它喜欢那团疼痛的毁灭的光明与温暖。这不是谁的过错,这与旁人无关。
初染笑,我连累了你。但这没有必要,你完全可以跟老师争执。
初染开始写作。
初染上课越来越不用功。总是在看其他书,或者听音乐,或者画画,或者睡觉,或者发呆。她什么书都看,什么领域的知识都感兴趣。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周振甫的《诗词例话》,米·普里什文的《人参》,吉本巴娜娜的《白河夜船》,甚至《本草纲目》,亦舒的《人淡如菊》……她的桌上抽屉里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书。有时甚至有武侠和言情,旧烂的盗版书,她照样认真地看。佰草会劝,看书也该有个系统啊!
一句话使佰草默然。初染怀抱佰草,你常常要我好好照顾自己,其实你才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这样劳累,我们都还年轻。你想让所有人对你满意,这是不可能的。你想要紧紧埋藏内心,这也是极累的。我不想要你这样。佰草,你是我唯一的姐妹,我多么爱你,我不要你难过。
一切需要一个新的开始。文字成为一只只玲珑的蝴蝶,从初染内心缓缓飞出。迅速蜕变并且成长。这是她另一种释放与表达。这些禁锢已久的蝴蝶在风里飞翔,绚丽缤纷,叫人眼晕。
她飞快地跑出教室。
初染做个鬼脸,继续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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