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且向长安过暮春

“君若不入,你就由得他去?”他太好说话了,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七伯是个很好的老人家,看得出在越家有点小地位,唤来了几名小厮将我们的马牵到西边的马厩,又将我们迎进大厅。
他却笑开了花:“你我倒同仇敌忾。”
她生得那样美,像清灵之花。我呢,只是你萍水相逢的某某某,将被你随时随地如尘埃般拂去。我拉过阿白的手,和他并排坐在月光下,笑微微地看着欧阳:“公子娶妻心切,连伤势尚未大好就要赶路,真叫在下叹服。”
我压下悲凉,附和他:“等阿白登基就会有那么一天,万水千山只等闲。”
“那就是了,它是药引,去吧。”神医摸了摸我的头,“半个月后,我们在泽州会合。你和殿下都得靠它续命哪。”
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听不见了,月光在眼前支离破碎地晃动着,仿佛熄灭了一般,我只依稀听见房门吱呀一声,是他推开了门,我整个身体陷入了某个炽热的怀抱,我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轻,因为我听见朝思暮想的人对我说:“别动,你这个傻瓜。”
我一早便知道,但今时咀嚼一遍,才感到了痛楚。欧阳赶往越家的目的我再清楚不过,他是提亲去的,却不知何故,竟执意要带上我。
江山如画,觊觎者良多,究竟谁执牛耳,尚难分晓。这一对即将成婚的人,不顾念婚事,却在谈论政事,真蹊跷。我对战争知之甚少,也就是这一个月余在阿白和欧阳身边感受到了一些,却也觉出了险恶。稍微行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阿白已为之冲锋陷阵,而时局不稳,我的公子尚不能轻言归去。他把右手放在书本上,洒然一笑:“越姑娘胸襟过人,倒衬得在下小鸡肚肠了。”
他是在想事情,沉寂良久均无言,在这辰光,他是我满怀心事的江湖浪子。许久后,他走过来,在我身畔坐了,我侧头看着他,一时忽又无话可说,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也无声地看着他,过了半晌,都笑了。
老仆笑道:“石榴姑娘客气了,蒙庄中上下抬爱,老朽人称七伯。”
“没。”我莫名其妙,还得这样?
我答:“跟我走。”
呵呵,义妹。我口中苦涩,仍模仿着读书人之间做作的礼仪还了老仆一礼:“在下石榴随义兄登门拜访,敢问老伯如何称呼?”
她眼中一疑,欧阳笑:“这人皮糙肉厚的,疼的时候打几个滚也过去了。”
严五常对泽州的地境颇熟,其人又甚骁勇,深知克敌之道,若他挺进泽州,局面将很被动。此人彻底留之不得,不可再顾念他曾为本朝立下赫赫战功,得斩立决。当晚,舒达一行快马利刀疾行九百里,意欲将其斩杀于睡梦间,但严五常毕竟老谋深算,舒达一行竟无论如何都近不了他身。
他晃着我:“不,你说,你是我的。”
“那我就跟你走。”他嘻嘻一笑,拇指在我唇上一划,“你跑不了。”
且让我们各安天命。
“哎?”我没听懂。
可我才甩出硬气话呢,我才不要自投罗网。见他们在商讨军机,我听不大明白,便去找阿白,这几日他日夜不眠地钻研着泽州的地形图,据说赶往那边将有好几场硬战要和死磕。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帮中成员一排排地传着他的话,脸上均露出士为知己者死的神情,举起兵器表态:“誓死效忠帮主!”
他大力地捏住我的胳膊,几乎是凌空地提着我,将我往马背上一丢。我心跳骤停,晃了一下,使劲抓住缰绳才勉强稳住身形,惊慌间,他狠狠捞过我的头,吻了下来。
越老爷子是一家之主,武人的身形,面孔粗放,款派很足。说话威严中带着和气,我看着他暗想,他是这样的,我爹乐风起又是哪样?这时又听得一声笑:“我看三少爷是相思蚀骨,这才到得早了吧?舍妹倒颇有好福气。”
后来他就走了,他脖子的伤还未好利索,仍很僵硬,我站在不远处看他召集风云帮三千铁骑开会,蓝天下,黑压压的一帮精兵强将,个个志气高昂。
我翻了个白眼跟在后头,好一通无名火,公子,你有意思吗?若不是我不识路,早就跟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老头的背影,盯得眼睛都疼起来,他还没回头的意思,再一看欧阳,他脖子上的伤还未痊愈,直直地伸着,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双眉蹙紧,良久,他叹气,挠着头说:“看来,靠意念不行。”
“那样是哪样?”他在玩神秘,我很费解,缠着他问,但他不肯说。入夜后我们行至和图书一片山岗,马困人乏,就地铺了几件长衫当床垫露宿,但都睡不着,就并排躺着看月亮。
刀光湛湛,令人悚然。我的公子他白衣如雪,环顾四众道:“拜托各位的时刻到了,前路坎坷难料,但在你们和苍天面前,我发誓,三千弟兄都将一起回家,照护我们的父母和妻儿。”
他笑:“你用我的法子再来一次。”
“什么?”
我被他晃得魂不守舍,他几乎是在咆哮了:“说!我是你的!”
我也不晓得欧阳的用意,但他让我怎样说,我就怎样说。我有样学样,这席话约莫并未出错,欧阳帮腔道:“我这义妹平生最好游历山水间,我将她带来,岳父岳母不怪吧?”
我闻声一望,从前门走进一人,身着青衫,宽广的额头,晶亮的圆眼睛,不如欧阳俊逸,仍然是个很出众的年轻人。见他来了,越父笑:“你这孩子,说话没大没小的,三少爷来了是客,哪能当着一厅堂的人乱说话?”又朝欧阳赔礼道,“青儿就是这副性子,三少爷莫怪罪才好。”
“这就对了嘛。”他亲亲我的唇,耳语般地说,“我不打算放过你了,你得跟我走。”
那是一种很恶意的存心让人疼痛的亲吻。
“啊……”我刚叫出声,唇上已多了一股暖意,他将我的后脑勺摁住,双唇在我的唇上细密舔舐,很急促很快速,并不缠绵流连,浅尝辄止地放过我,贴着唇道:“昨夜你答应过我的,跟我走。”
塞外越家,这是个无计相回避的所在。
泽州将是严军的葬身之地。阿白对我说:“这是天朝的南大门,他们若拿下了它,将长驱直入,但我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古人的词里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近在咫尺,和我共享一轮好月光,但即将跟他长久的,是旁的人。所以,共了婵娟又能怎样呢?走这一遭,于他春风得意,于我是凌迟。越离得近些,我的情意就越没了指望,我像是一个侍卫,护送着暗慕的公主去异国他乡和亲,这真滑稽。
我摇摇头。
我装傻:“去塞外?我不去的,况且你也答应了。”
这位公子哥通身闲适,谈吐随和,帮衬凑趣十分可意,欧阳要是有他一半,我就不用成天把自己气得半死,还只能腹诽了。我跟他道了谢,随七伯走向后院的厢房。
“又不是外人,你说是吧,三少爷,别来无恙乎?”来人是越天蓝的二哥越天青,亲亲热热地去揽欧阳的肩,“咦?脖子怎的?”
“殿下,你等我去找你。”我拉着缰绳,忍住泪,转身上了马,和欧阳这就出发。
“我在心里念念有词:回头,回头,回头,但无济于事。”他歪着头问,“你没这样吗?”
也许有一天,我能遇上一个对我好的人,他肯听我说话,收留我的任性,不计较我的虚弱,那么我会陪他爬山,看日出,做很多好吃的菜给他,将来有了孩儿,就给孩儿写一本神话故事。
那是一杆淬了毒液的箭,向来为武林中人所不齿,但在成王败寇的战场上,大侠舒达背弃了他向来遵循的道义,结束了金旗将军的性命。
我气得骂出声,是让我只羡鸳鸯不羡仙吗?极缓慢地蹭过去,越天蓝还认得我,见了就问:“你的毒……好了吗?”
不是这样的,公子,采得神医说的奇花“袖里珍”之后,我就会赶往泽州,助阿白一臂之力。之后,我会独自归去,若暗含尘能拔除,就能做一个毫发无伤的人了,把跟你相识的种种都忘掉,我会去漠北,去南疆,去国土的尽头。
他啧啧两声,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扶着下巴看看我,又看看阿白:“他日母仪天下,金山银山只怕都有了,哪会在乎几片金叶子?”
严军的副将同样了得,在他的指挥下,群龙无首竟也迅速地稳住了军心,以哀兵必胜的姿态拿下了云溪。这也在阿白的算计中,他用诱敌深入的方式,使严军步步为营,走向了泽州。
他站起身,立在虎泉边,水面上有银鱼穿梭,他看得很专注:“你可得给我当心些,留着这条命供我差遣。你若想走,我不留你,但我相信,你必会有自投罗网的那一天。”
又朝越父越母一礼:“还望庄主和庄主夫人恕在下冒昧之罪。”
即便是梦里,他也不愿说一句好。我就心灰意冷地醒了,正看到明月照在暮春的山岗上,公子安静地睡着,他的手握着我的。
我有心愿,理所当然,但我何必告诉他呢,既然他不能帮我实现。心里很清楚,他此去是为了迎娶另外的姑娘,我本不该和和*图*书他亲近,但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推开他。
说话间他已看到了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和他互换了姓名,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几分思量:“我听说三少爷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就是姑娘你了?”
茶馆一隅坐着一个穿绛色衣衫的小老头,正背对着我们和摊主说着话。我奇道:“我怎会知?”
姑娘我当然是说两间,由小二领上楼时,楼下的食客议论纷纷:“这就是三少爷新近独宠的女人?样子差了点意思啊。”
所以,非要走出一个并肩同行不可?但欧阳公子,你莫忘了,你要我陪走一段的,是你的迎亲之旅。何其残忍啊,我、的、心、上、人。
等我彻底醒转,已是深夜,心惊肉跳地发现自己正枕在欧阳的臂弯。我呵一口气,满口酒气,他就在这混浊的空气里睡着了,身子就贴着我,我却不敢搂上一搂。我替他脱去外袍,再拿薄毯给他盖好,很珍惜、很珍惜地看着他。
老子爱占便宜人皆所知,这就坐实了它,占到底。
泽州在南,塞外往西,我和阿白一行在胡杨林就分别了。到这会儿我才知道,这排胡杨林竟是阿白按照风后八阵布置的。此阵相传是黄帝与其大将风后研创,以此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底定万国,寻常人根本就走不出,怪不得欧阳的风云帮在此聚集三千兵马也不为外人所知。我细细地看了一圈,竟发现了端倪:“阿白,顺着那些红线走就能走出去,是吧?但这么明显的记认,旁人却看不见?”
大厅已有人在候着了,欧阳此番是来提亲的,连越天蓝的父母都出动了,正襟危坐地恭候着,桌上摆着上好佳茗和精致小点。既是未来的岳父岳母,欧阳不敢怠慢,一扫平素的轻狂,极标准的长揖到底:“日前小婿修书一封寄往庄上,不知岳父可否收到?”
不知者不为过,我只管做事就够。
就这么苟延残喘吧,能有一时,便得一时。我想着,叹着,睡了。竟还是有梦呢,梦回那一日,我醉了酒,他把我抱回房间,一句句地和我说话,他说一句,我就学一句,他说:“跟我走。”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酒量低微的人很容易犯晕,我打了个呵欠,把头轻靠在一旁的阿白肩上,朦朦胧胧间听到欧阳说:“我把她扶回房间睡觉再来找你,我们三人当中,好歹得有个健康点的人吧。”
欧阳笑了一声,又想拿酒,我抢过来,咕咚咕咚猛灌一气,我喝光了,他就没指望了,哼。他却又来笑我:“一杯上脸两杯上头三杯倒,充什么酒风浩荡?”
我心跳得狠,喘着气问他:“什么?”
我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那人已洗漱完毕,坐在窗前装模作样地看书。我直起身,揉着眼睛先发制人:“你怎么在我房间?我昨天又喝醉了?”
起先他惜才,不愿取严五常将军的性命的,哪料此人不多念故国之情,所到之处力拔山兮,接连攻克了我朝好几座城池,虽并不和当地百姓过不去,但迫使天朝丧权辱国,此恨难消。眼见他的大军逼近了泽州,舒达密信飞至,请求射杀了他,阿白肯了。
我疼得拉不住缰绳,腿一软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的双臂卡在怀中,动弹不得。我被他的举动弄懵了,慌乱地推着他,他倏地松开手,眼中闪过很强烈的桀骜:“和我在一起,你有这么不情愿吗?”
“我不愿随你去越家。”我说。
“我更希望你们活着。”他爽然而笑,“我贪生怕死,但愿你们也是。”
哟,这就“小婿”上了。我酸得直冒泡,别开脸去看墙上的字画,又听到越父越母和他寒暄着,问了欧阳老爷子的情况,据欧阳说,提亲事大,按礼数,应由其父和他一道前来,但他距离塞外更近,竟先到了三四日,礼节不周,还望岳父岳父见谅云云。
公子,人人都贪生怕死,谁为你卖命?我低下头,心里忽然有个冲动,几近压制不住,只想走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抱住他抱住他,像这三千男儿一样,对他说一声,我愿誓死追随。
欧阳一口一个“小婿”跟他们谈得正欢,想是要商讨婚礼大计,我心很酸,躺在柔软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说来也怪,同是中了暗含尘,阿白成天咳血,我却没事,饭照吃,醋照吃,半点没闲着。我盘算着明日就得央欧阳陪我去找寻奇花“袖里珍”,不晓得他在百忙之中可腾得出时间?
他一笑:“因为你舍不得我,正如我舍不得你一样。”
可他的人,不是我的。
我想得正难过,和_图_书越天青已吩咐七伯给我和欧阳各准备一间厢房好生歇息:“姑娘家家的,长途跋涉,累了吧?家中已备好干净的毯子和垫子,姑娘先去小睡片刻,待筵席一开,再让七伯唤你可好?”
“他近来好山野风味也说不定。”
“终日恍恍惚惚,别别扭扭,有意思吗?”他气哼哼地丢开我,上了自己的马,鞭子一扬,上了路。
“不跟。”
我气咻咻,跟越天青跑路。你给我滚吧,欧阳公子,下辈子我要投胎去你家隔壁,跟你青梅竹马,直到柴米夫妻。这辈子哪儿幸福你就滚哪儿去,再别招惹我,我也不打扰你。
月朗星稀,他突然揽我入怀,把嘴唇贴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石榴,我答应你。你是一个未知的宝物,光彩夺目,像飞鸟一样自由自在,我会让你过上这种生活,一直过下去。”
“那我就强拉一把。”他说着,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拉,我不由自主地朝前一跌,他立即将我揽住,腾空抱起。
美人的嗓音如珠玉般好听,我生不来她的气,也放软了语气答:“竟没怎么发作过,那些天反倒是箭伤更疼些。”
他是否可以不这样辛苦?可是他说,他已走投无路。帝国若亡,身为前皇族,他得殉国;帝国若不亡,那个七岁的小孩子登上大位,拥有了话语权,仍会设计诛杀他。他已染重疾,并不畏惧死亡,但若是后者,他将连累生死之交,所以,他得选择战,换取一线生机。
离开草原不久就来到了一处繁华小镇,想来他常有这条道,行事又素来张扬,认识他的人竟不少,连客栈小二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给他留了朝南的厢房,看了我一眼,满脸堆笑道:“一间?”
我是醉得太狠了吧,竟失去思考意识,跟着他说:“……你是我的。”
可能是太急迫,接触在一起的不是嘴唇,而是牙齿,撞到一起,咯吱地响着,我哎哟了一声,他却不退让,发抖的唇带一丝血腥气味,盖在我的嘴唇上。
实在不行,我就去找越天青吧,塞外是他家的地盘,他熟得很,再说我瞧着人也怪和气的,找他准没错。我盘算来盘算去,还是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在院落里走一走。
我不理他,兀自喝着,他们撇下我,又讨论起泽州之战了,我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皱着眉毛揉额头,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就见了底,搁下小坛子放在桌上,看月亮。
“还有天朝的老百姓。”我忍住泪说,“他们当中有我的爹娘,也有无数个我这样的姑娘和她们的爹娘,都不要被战争隔开、失散,从此天各一方,再也见不着面。”
这一走,就瞧见了越天蓝。
欧阳家三少爷的风流故事流传广泛,不想群芳谱中竟有在下的花名,真叫人回味无穷。我美滋滋地进屋睡觉,袖子一卷蒙住脸,睡得很香。
——为什么不呢,你是北方的草原,我是南方的燕,只能短暂交会,终将分道扬镳。属于我的机会和时间都少得可怜了,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心一横,一把抱紧了他,继续睡。
“越姑娘。”欧阳的声音,隔着悠悠花香传来,“人生短短数十载,与其为俗事牵绊,不如寻一知己,美酒相伴,逍遥一世,才是美事,你认为呢?”
他的语气有点酸呢,可你这又是何必呢欧阳公子,阿白是你的兄弟,我便待他如手足,你若误会我和他,就误会吧,反正不久后,你就要迎娶武林第一美人。
我抱着他,暗暗告诉自己,睡梦中的行为可以没完没了地抵赖。作好了心理建设,我放了心,松弛下来,还来不及体会甜蜜感,就又沉入梦乡,睡得撒手西去。
心情很沉重,毕竟我此去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属于别人。但还有什么办法吗,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将来就把这一场相逢当成美梦,偶尔反刍,然后过自己的生活。
欧阳似有所觉,转过头看到我,手一扬:“石榴,过来这边玩。”
真是赤|裸裸的表白,我都替他害臊。越天蓝瞧着他,嫣然道:“烽火连天月,江山无一乐土,怎会有美事可言?”
再劳累奔波,得以听着可爱的误会,还是很受用的。却不知过些时日,他如愿和越天蓝成亲,江湖舆论又会对我冠以怎样的评价?恐会说他言归正传吧,我不过是众多歧路桃花当中的一朵而已,无名无姓,不会再被提及。
你待她是不同的,公子。
他凶我:“你必须去。”
“正是。”我按照欧阳事先的吩咐,从容作答,“早在一个多月前,在下与越姑娘有过一面之缘www.hetushu.com.com,深为她的风姿折服,至今能念念难忘。这次一听欧阳……听义兄说要前往越家庄提亲,就涎着脸跟过来了,一来是再次目睹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二来也为见识广袤的塞外风光。”
“要你管?”我眼一瞪。
他的脖子上系着一块薄薄的白貂皮遮住创伤,冷冽的月光披拂他一身白裳。他坐下来,伸手捞过桌上的酒坛,仰脖就灌,我劈手夺下:“你伤还未好,不可饮酒!”
我又试过,但还是不行,索性换了一个小伙子,默默地呼唤了十来声后,他背转身子,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很激动,抡了欧阳一拳:“成功了!”
他无暇跟我周旋,直接道:“给你两柱香时辰收拾包袱,我们这就出发。”
“……我是你的。”
他睡熟了,呼吸声很恬静。我一忍忍住了,二忍忍住了,三忍没忍住,晚节不保,俯身在他唇上碰了碰,心火一热,直想把这个身子抱住,搂紧了。
你嘲笑我做不成的事,我要一件件地都做给你瞧。我自己也知道,依我的资质,做不了太好,可那又如何呢,连你的嘲笑声我都不会再听到了。
有什么比目睹心爱另娶他人更悲怆的事实呢?那日他身体略好转,站在草原上看落日时,我趴在虎泉边数鱼儿。六十七条鱼,九十七只虾,我一条条一只只都数得分明,混沌未解的不过是说不清亦道不明的心事。
我小心地问:“你为何不拒绝?”
小伙子听不懂,瞧着我说:“哎呀,我渴了,然后回头倒水喝,有问题么?”
他以取笑我讨佳人欢心,我怒了:“欧阳阿三!你浑蛋!”
阿白道:“我帮你。”
欧阳也不害臊,落落大方道:“骑快马,摔了。”
我嚷道:“为何?”
我瞧着这两人像是生错了性别,男人避世,女子却有直面惨淡的勇气:“他年江山太平,你我才能坐在青山绿水间,喝一盏清茶,却断然不是此时。”
仰天一笑泪光寒,决一死战在泽州。夜风中,我看着瘦得形销骨立的皇子殿下,快要落泪了。他以抱病之躯、一己之力去挽救这个腐朽的帝国,而他的父亲甚至更宁愿将江山交给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我决定跟欧阳走,在于诸事宜一句话。他说塞外有种开在悬崖边的奇花含有解暗含尘之毒的功效,我质疑他:“你当日开出的药方并未提及它。”
此生多盼前方漫无尽头,可塞外竟比我想象中更近,到了第六日,我们就到了。这一路都乏善可陈,除了在第三天下午,我们在路边的小茶馆边吃东西边歇脚,欧阳忽附耳过来:“我们打个赌如何?都坐在此处不言不语,猜那边那个人几时会回头。”
他走过来,手指慢慢地摩挲着我的脸,慢慢地说:“石榴,我不会死,我得活得很强大,不让你被人伤害,一丁点儿也不行。”
“记得。”
这就要娶媳妇儿了,真沉不住气。我下了马,冷眼瞧着越家忠厚的老仆将他迎进去,然后又朝我拱手:“这位是?”
欧阳拉了我一下:“义妹石榴。”
“要你管?”他斜眼看我,并未僵持。
阿白这才跟我说了实话:“石榴,其实城堡内也无红线,此地也无……你之所以能看见,是你的眼力与众不同,知道么?”
那就继续赶路,又过了两日就抵达了塞外。天晴云开,红日挂空,老远就望见了一大片宅子,定是越家无疑。欧阳眉头都展开了,抽了白马一鞭子,先我数十丈之远,跑到越家庄园门口。
世间这么大,可你只在那里。好吧,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学会了骑马,就和欧阳一人一骑,早知不学了,还能再捞着揽住他腰的机会。
“跟我走……”
傻瓜没有动,但感受到滚烫的唇,有人收紧双臂抱住我,吻不够,这样热烈的有酒味的亲吻还是不够,他喃喃道:“真想把你一口吞了,骨头渣都不剩,你说,你是我的,你说,你是我的。”
夕阳如金,那人笑着说:“我从不强人所难,平生只好请君入瓮。”
可我何曾是蔷薇,我只是长于绿湖一岁一枯荣的青青野草呀,不单是阿白,连你,也不该是草民小明的想头呢。我默默地想着,一任阿白伸过手抓住我的手腕,对欧阳说:“石榴若真有几分口彩,我问鼎天下也指日可待。”
欧阳笑:“依姑娘的意思办。”
那位名动天下的丽人宛若天仙地坐在亭子间,正和欧阳闲话着。暮色将临,斜阳清浅,和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天地凝固。好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会和_图_书在楼台,唉唉唉唉唉。我的心要多酸就有多酸,却自虐地挪不动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们相对而坐,恰似皎月和明星,良田与暖玉,一双般配的璧人。
我想得兴起,竟忽略了欧阳的眼神。他就那样看着我神游太虚,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然后——
“你是我的。”
神医一张老脸诚恳得天地可鉴:“它里面就含有那一味并不普通的血,姑娘可记得?”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少爷和石榴姑娘太客气了。”越母说。她是个眉眼婉约的妇人,尽管人到中年,但保养得体,看起来竟像三十出头,青姑跟她一比就是天上人间了,唉。此刻她养尊处优地坐在雕花椅上饮着好茶,却不知我那苦命的爹娘正飘零何方?
这一幕是如此摧心肝,使我再不能够幻想,有朝一日,昂首阔步跟他回家。
他的举止让我不自在了,正要推开他,“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是欧阳。一袭白袍疾步走来,唇角勾起玩味的笑容,到了近旁,拧着眉头看着我:“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的雅兴吧?”
……他待她终是不同的,在我跟前不晓得多趾高气昂,在她跟前却尽捡了好话来说。我把头靠在树干,伤心不已。大旱三年的村庄,尚能请来道士作法,呼风唤雨。但人呢,我终求不来命中那一场大雨。
我闹了个大笑话,怏怏地回到座位,欧阳看了看我,又挠起了头,自言自语道:“只能那样么?”
越天蓝抿嘴笑,欧阳还想说什么,越天青及时出现,唤我们过去用餐:“三少爷,石榴姑娘,小妹,这边请——”
人们都只记住了公主是如何的深明大义,他国的国君是怎样的英武不凡,而侍卫的悲喜,无人关注。夜露深重,他靠过来,伸过手抱着说,若有所思地问:“月亮真圆……你可有心愿?”
故事里要有终年不化的雪山,要有白胡子老神仙,要有多情的仙女来报恩,要有腾云驾雾的法术。我会把它编得曲折离奇竭我所能,让自己再无想你的空隙,对,就这样。
我本想说,让欧阳摘了送往泽州即可,又一想,他娶亲事大,哪有闲功夫顾念我的事,我不如自己动手,摘得奇花就走,眼不见为净。
“我和欧阳就数不出天上的鸽子和水里的鱼,这是你的天赋,善自珍摄吧。”阿白的身体还很虚,在阳光下,一张面容比白玉更透明,右手抚上我的头发,侧首瞧着我,“数日之后,我们必然再逢,石榴,你且保重。”
“哟!”越天青一挑剑眉,“你骑术颇佳,竟会摔了?”
晚风轻柔,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莫说欧阳看得如痴如醉了,连我也暗想武林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再看几遍也还是尤|物。可醋吃得太多,我也心知他们才是好马好鞍人间正道,便直愣愣地听他们说话。
江山虽美,也要看是在何人手中。欧阳静默片刻,开口了:“在下的见识竟不如越姑娘,真是惭愧万分。”
并不太久,天光就亮了。太阳出落得清秀美好,他醒过来,眼睛又黑又亮,宝光璀璨地笑:“我梦见和你骑着高头大马,在天都的大街小巷耀武扬威。”
“我是管不着,但你死了,我赚金叶子就没那么畅快了。”
“不了,你还是歇会儿吧,这几夜都未合眼,伤神。”
“君不欲入瓮。”
他坐在草地上,扯了一根青草在手里转着,不在意地说:“那就不去吧,金叶子和夜明珠都是好东西,但钱总归不经用,撑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日月山庄欢迎你。”
跟我走。我跟你走。可我还是喜欢“带我走”三个字,你带我走,好不好?三公子,你说好不好?
我的心疼得厉害,情不自禁地轻唤道:“阿白,你不要死。”
“是吗?”欧阳也很开心。我走过去问小伙子,“喂,你为何会回头,是有所感应吗?”
欧阳诡谲地一笑,拍着桌子道:“计时开始。”
便是以倾覆一座小城的代价,他们收拾了叛将。云溪是距离泽州七百三十里的小城,严五常大军一路凯歌高奏,对此地亦是志在必得。舒达便扮作守城将军,在严军大军压境时,站在城门上百步穿杨,一箭射入了严将军的头盔。
一气不歇地跑了几百里,我们停下来吃东西,背靠背,一只馒头一壶水。彼此之间的氛围还是很剑拔弩张,我打不过他,也说不赢他,就装聋作哑地吃着馒头,不吭声,他却又火了,馒头往地上一砸:“赶路!”
当着阿白的面,这玩笑可开大了,我白着一张脸:“蔷薇不做玫瑰的梦,你别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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