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陌上少年足风流

他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风姿悠然。头没破大师叹气,双手合十,面庞诚挚:“贫僧若能看透世间情事,头就该破了。”
我爹抛下身怀六甲的我娘,在一个清晨远上京城做生意,从此不知所终。我娘未婚先孕,丢尽了族人的脸,亲戚们都不认她。她本就欠缺谋生能力,外公外婆过世后,我和她的日子一度穷得揭不开锅,靠村长家接济才勉强过活。等我懂事后,就按村长的指点卖掉爹赠予我娘的几样首饰,购得一条小船。
有豪门恩怨可听么?我亢奋地伸长了耳朵。然而这小厮为人沉默,只说了四个字就紧紧地闭了嘴。大师和莲花公子也没多问,一齐看向不动声色的欧阳公子,竟像是尚需要这浪荡少年拿主意。
“哦。”我慢吞吞地说,“天下人都知道,那是陈胜吴广说的,公子的书念得比我还少?”
一晃多年,我的小明号在绿湖站稳了脚跟,只做清清白白的生意,竟也得以苟全,还攒了些银两。我计划将来带我娘去宁城之外的地方看看,若有幸在路途中碰到我爹,我就揍他一顿,像刮鱼鳞一样,刮得他遍体鳞伤。是的,小明号不是黑店,但此间主人不好惹,他走着瞧。
柔娘当然不叫柔娘,媚儿也不叫媚儿,我想她们是对的,因此她们的船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甚至还雇了人代为揽客,都是清一色的豆蔻少女,清秀可人。可小明号向来只我一人,揽客上船,捕鱼烹调,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他站在风浪里,笑得气定神闲,是那样一个白衣俊逸的少年。
“三十两银子。”我瞅着他,他声如珠玉,眼波魅惑,传说中妖媚倾城的男子,就该长成这样。但我不是怜香惜玉之辈,比起男人,我更爱钱。就冲他们的行头,也深知这一记竹杠不算多,但还是得解释几句的,“我向来只做一人份的饭菜,你们人多,又很娇贵,我要多花心思。”
“三十两。”我转身就走。
我定睛一看,甲板右侧竟摆了一张雕花大床,身着金色锦袍的少年斜斜躺在黄昏里,衣襟松垮,通身绣了绿牡丹,白皙锁骨全情裸|露,一手搂着美姬,一手端着琥珀樽,正漫不经心地望过来。
当然也有狡诈之徒假意应承,几杯桂花酿下肚就来动手动脚,那也好办,美人予你销魂夜,小明赠你蒙汗药,都能达到一夜好觉的目的,异曲同工。我本性善良,最爱替人着想。
头没破大师和莲花公子一前一后走上前,似有话同小厮说,小厮却流露出全不把旁的人看在眼里的倨傲轻慢,但又像想到什么,收敛了傲气,只向大师道:“情况有变。”
小明号能存活下来https://m.hetushu.com.com,靠的不仅是厨艺,还有粗声粗气的喉咙,和够辣够劲但够爷们的举止。至于“细腻优柔多思敏感”这些小女人心思,被我紧紧掖着,谁也不给瞧见。
我一喜,迅速盘算讹多少钱才能击退他,又能继续营生。那边厢已有人懒懒地开口了:“欧阳老弟,你的口味几时变得这般别致?”
话音未落,小明号陡然一晃,接着又是一下。商人在船头已站不稳,慌忙扶住桅杆。我撑住墙面才勉强站住,透过小舷窗朝外头望去,一艘华美大船正扬帆而来,激荡起水花四溅。连柔娘号都被波浪晃得花容失色,我这条小船,晃得更是魂不守舍。
“阁下可用十两银子吃一顿,油水十足,物美价廉。”欲擒故纵的道理我还是懂的,绿湖的渔娘是多,但大家对他避之不及,他若不想吃自家厨子的饭菜,就只得有求于我了。情势我看得准,半分不含糊,往常也用这招打发悭吝的食客,“阁下是想花二两银子,骂声晦气,败兴而归;还是想用三两银子,买个闲适晚膳?”
不给闲杂人等瞧见。
话已说得再明显不过了,姑娘我是要当娘娘的命,人又小气,若识时务,还望赔我一笔钱,替我保全了生计,将来皇帝才能顺藤摸瓜,自民间找到我。
头没破大师白着一张脸,莲花公子更开心了,看着我说:“我等的晚餐还有劳姑娘主理了。”
“冲破头脑桎梏,方是大悟。贫僧愚钝,还需多加参详。”大师看了看我,招招手,“姑娘,你且过来。”
水声湍急,我愈发站不稳当,再一看,柔娘号和媚儿号都趁乱划走,柔娘重情义,冲我喊话:“怕是欧阳世家来拿人了,快逃!”
他猿臂一捞,抓住我,恶声恶气道:“我已作让步,你还想怎样?”
莲花公子也不是个正经人,绷不住,回头冲简裳姑娘浅笑撩人:“今日就不返航了,就在芦苇荡中随意东西,岂非快哉?”
是一个眉目伶俐的小厮,通身平淡无奇,但有双锋利锐目。只一瞬即意识不妥,顿时止住话语,看了我一眼,转开头去。
我娘青姑无所好,独爱攀上村头的桂花树晒太阳。自十九岁起,她就把青春年华全都献给了村头那棵桂花树了。十七岁时,青姑和异乡人在桂花树下定情,十九岁时,她被始乱终弃,从此她不再记得任何,生活在她的思维里,已简化成一棵桂花树。
不出半个时辰,就有新鲜鱼虾被料理得清新爽口端上桌。你若独来,可邀渔娘对酌,兴致上来,不妨将船缓缓划向湖心,芦苇荡,野鸳鸯。
我遇见欧阳公子,是在春天。和图书
这年暮春,有一个人乘一艘大船向我行来,在他身后,是沉甸甸的夕阳。
他又笑:“姑娘认为自己值多少银子?”
他在揶揄我,但我不跟金钱过不去,利索地接过来一看,是一颗夜明珠,鸽子蛋大小,光滑圆润。我爱不释手地把玩半晌,往怀中一揣,欧阳公子已开口了:“这位姑娘,当今皇帝五十有八,当今太子年方七岁,你想嫁谁?”
食客们往往就妥协了,不肯妥协的人就会油腔滑调:“我再加二两,顺便再买个花好月圆?”
商人狼狈不堪地抓住甲板,我仗着水性好,又粗通几招功夫,腾空而起,又甩过一块船板扔给他:“接着!”
自古皇位传长不传幼,但皇帝宠幸七皇子的娘亲静妃,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废了原太子,改立七岁的康王为储君,连我这种草民也略知一二,方才存心打压头没破大师,竟口不择言,忽略了它。我眨眨眼,挡回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欧阳公子笑如春风,对我连恐带吓:“连弑君纂位都说得出,这位姑娘怕是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罢?”
这时,只听得空中一声清啸,一道蓝光飞旋而至,急停止住奔行,翩然掠到欧阳公子跟前:“主公,属下……”
一个陌生人三两句就断言了我的一生,我若信了,才是“流离清苦”。我客客气气地跟他沉痛回去:“大师不知,我家中有一纸泛黄的命书上写着,此女灵台清明,正大仙容,日后必然母仪天下。”
食客当中,有些人歌颂了菜肴,顺便赞美了我,但这带给我的通常是麻烦。虽然小明号有言在先,多数人对满身鱼腥气的我没什么兴趣,但总有那么几个饥不择食的男人,令我周旋得艰难而危险。
欧阳公子啪啪拍了两下手,便有人阔步登上甲板了,玄袍在风中轻拂,口中只道:“阿弥陀佛,莲花施主,简姑娘可是贫僧的爱女,切莫……”
后来我听人说,晕眩本身,就是爱情初来的模样。但那时我只是恼恨地将泼洒了一地的松鼠桂鱼清扫干净,又向商人赔笑脸:“等它过去了,我再给你烧一条。”
我出生在昼夜交替的清晨六时,日月光华。我便唤作小明了,我娘告诉我,我爹说过,名字取得太大了会折福,心头存着小小的一点光明,不至于被风吹散就好。但柔娘老劝我改名字,她说小明像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对客人缺乏诱惑力,不利于生意。
他若用强,我那几招炉火纯青的功夫不是白瞎的。我只会它们,但勤加练习,对付一帮市井之徒绰绰有余。我不擅逢迎,要在绿湖上活得周全,只得靠粗野行事了,这是我能想出的惟一hetushu•com•com办法。
“二十五两,就这样。”欧阳公子从简裳手中抢过一粒葡萄吃了,漫不为意地看了看我,“百里绿湖,可供差遣的美人比比皆是。”
“那你就恨着吧,我得修船去了,告辞。”我得了一颗夜明珠已心满意足,性情乖戾的人最难伺候,他的钱不赚也罢。还是莲花公子出手大方,我最爱慕的就是这种投桃报李的美德了,难得他还长得一表人才,简直是男色中的奇葩。
那欧阳公子抬了抬下巴,笑得散漫:“女孩子家家的,本该花香四溢,你瞧瞧你——”说话间竟欺身走近,广袖拂过我的脸,一枚硕大的鱼鳞应声落地,“随了我等同行,才是不负春色。”
被称为莲花兄的少年郎长得很妖孽,身子略一前倾,取酒饮尽,香肩半露胸口微敞,比他身侧的美姬更妖冶,更让人心神荡漾。他手中折扇一收,媚目贼贼发亮:“欧阳,我对简裳也是不错的,你可小看我了。”
大船船头有人拊掌,语气里竟有赞赏:“姑娘的身手倒是不坏啊。”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我正在为一位蚀本的商人烧鱼,听到帘外有人声鼎沸,商人出去看了看,摇着头说:“不知是哪位阔客,排场甚大。”
我也是绿湖上的渔娘,但我只提供厨艺。这显得很吃亏,旁边的柔娘号、媚儿号和红菱号都在一两年内从乌篷船换成了画舫,可我的小明号还是只能容纳几个人,像我本人,是一只瘦巴巴的麻雀,终日蹦来跳去,也不过只觅着几粒米吃吃。
我无意识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华服公子,黑眸如朗星,薄唇勾起笑意,微微向我拱手:“在下欧阳,行三,姑娘如何称呼?”
我既不想嫁老头子,也不要嫁顽童,但谁的江山固若金汤?说书人的故事我又不是没听过,历来都有前太子网罗高手复辟上位,据我所知,本朝前太子是位俊雅好青年,大我三岁,与我正当最好年龄。
“三十两!”
名叫简裳的美姬已斟上酒,妖娆而笑:“公子取笑了。”
美景佳肴俏渔娘,绿湖是宁城浪荡子流连的好去处。成群结队地来了,选上几条船拼在一起花天酒地,然后各自搂了渔娘去往湖水中央,所谓醒时同交欢,醉后各离散。
当时只道是寻常。
平仄不分,乱来一通,但在这帮富家公子圈中广为传颂,真是荒淫无度。此际他们来了,船娘们岂有不逃之理?与人为奴,哪及自在作妖来得自在。我也想逃,但小明号不争气,大船近了,一个浪头掀来,它翻了——
“爹!”简裳嘟着嘴,腰身一拧,跑去他身边,“女儿愿意嘛!”
欧阳府中小俏奴,挥剑自如莲花步。身m.hetushu.com.com姿娉婷映红烛,承欢娇容蚀人骨。
常常在这样的静想中,我躺在我的船里,枕着星光睡去,梦中永远是清香的水流和跳动的烛火。便是这般,时光打发得倒也轻易。
这句话我可没听懂,忍不住插话道:“为什么头会破?”
但浪荡少年是靠不住的,他拧着眉毛,目光落在遥远的彼端,努力作思索状,最终不了了之,牵牵嘴角:“别看我,我脸上无答案。”
欧阳公子星眸一闪,微笑地看向玄袍僧人:“头没破大师渡尽万人,不如先渡令媛闯情关。”
说起来,这纯属我娘青姑的功劳,我哄她说,只要把桂花酱做得独步天下,我爹自然就会回头。我得找个事给我娘做,不然她迟早心力交瘁,早早死于相思。有盼头,人才能做得了事,这话不服不行。
鱼鳞在甲板上闪着卑微的银光,我伸出脚将它碾了碾,直视着他:“那你能给我多少钱?”
柔娘她们一开始就是有搭档的,她揽客陪客,搭档专司做菜,主内主外分工明确。但我无人相帮,在这世上,我和我娘相依为命,互为惟一亲眷。
我摸了摸怀中鸽子蛋,今日收成不俗,心坎不禁一甜:“在下从来不学无术,只爱酿酒烹鱼。”
她们都对我说,你娘疯了。但我想,她不过是走不出年轻时的那个月夜,桂花树下,那人含笑,道尽傻话。令她一生清福,两年享尽,两年折尽。
盘下这条船的头一年,我的厨艺稀巴烂,在绿湖上艰难求存。苦心琢磨反复试验多次,烧煎炖蒸,味道不对就重新来过。半年后,我吃伤了,闻到鱼虾气味就想吐,但这不妨碍我开始能做一手不赖的饭菜了。尤其是一道桂花酿鲈鱼,被食客们奉为绿湖一绝。
若最终也只能如同他们,半生潦倒,孑然一身,也终可寻一条清净的小舟,江海余生吧。若再能幸会谈得来的陌路人,已可算圆满。
欧阳世家我也是听说过的,他们是武林豪门,最喜网罗年轻貌美的女子充当家奴,闲时教上几招剑术,专供公子哥儿和他们的朋友聚会时取乐。尤其是欧阳家三公子,名声最是不堪,据说他认为女子习武,身段会练得分外柔媚,为此还作过歪诗一首:
他笑得太惑人心跳,啊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别笑我,我当真这样想。
大师长得圆头圆脑,连眼睛都圆溜溜的,蹬双木屐也没我高,让我一看就想笑。他眯着眼端详了我一刻,踮脚抚着我的头,严肃而沉痛地说:“姑娘执念太深,情障难除,日后必然流离清苦。”
他大言不惭,承认得好痛快:“在下从来不学无术,只爱看美人跳舞。”
但我终是遇上他了。
这话信口开河和*图*书,对当今圣上更是大不敬,我面朝东方一揖,趁众人愣神之际,委婉地施施压:“哪怕命数使然,还得靠后天际遇,小女对这些原是不信的。但老夫子教导过,择其善者而从之,所以宁信其有,大师以为呢?”
“算啦,欧阳,不如成人之美。”莲花公子打圆场。我看他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怜爱,妖孽外表,正派内心,真叫我有点小欢喜。
欧阳公子唇边噙一丝懒洋洋的笑:“莲花兄,世间百媚千红,你只欲取一瓢,我却想当个大水桶。”
其时桃红柳绿,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约上三五知己踏青赏花,累了就相携到绿湖用些鲜美小菜。泱泱绿湖,绵延百里,湖畔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渔娘们倚在船头揽客,布帘一掀,里面别有洞天,木桌木椅笑语喧哗。
商人抱住甲板逃到岸边,我借桅杆之力,一撑一跃,稳稳落在大船上,和俊朗少年两相对望。橙黄的光芒中,他一身洁白,探究地瞧着我。我拍拍手,指一指我的破船:“吃饭的家伙没了,你得赔。”
我很年轻,但不貌美,不符合他拿人的原则,我才不怵。雁过拔毛是我的忠旨,即使对手是他。关于这个险恶人生,我比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更知道,你不把自己当女人了,被男人调戏的可能性就少了至少一半。
莲花公子折扇一收,跃下大床,锦袍如杯中琥珀酒,如水般荡漾,边笑边走近我:“欧阳,还不卖娘娘一个面子?”说着媚眼横扫,递上手中一样物事,“娘娘,请恕我等造次,你且拿去变卖了,购得画舫,皇帝临幸的机会将会大上许多。”
“二十两。”欧阳公子真愧对豪富之家的名头,竟跟我讨价还价,“我给你提供人手。”
有一次,我正好接待了几个江湖汉子,就缠着学了几招自保。跟歌舞升平的柔娘号之类不同,小明号的食客多半是独酌客,落第的秀才、黑衣的剑客、辞官的重臣,诸如此类。作为从小穷怕了的人,我总想着手里要攥点底儿才好,渐渐的,我成了一个穷凶极恶搜刮民脂民膏的败类,最擅长从来往的人群身上敲些东西为我所用。比方说,秀才赠我诗书,剑客予我防身术,老去的朝臣则为我讲述庙堂艰辛。
欧阳公子,原来你是这样的。
这些人独行惯了,生命到了孤清处,只想要个人陪在一旁,听他说起客途秋恨,夜雨孤灯。有时我看到他们醉去,醒来,我想这个人生,其实可能并不是个寄放理想的好地方。但终我一生,我也不过是想像他们一样,经过一些事,遇上一个人。
那股懒洋洋的笑意又浮上欧阳公子的唇畔了,他盯着我,语气颇不友善:“我最恨人以奇货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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