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时
第八章 我说话了

忽必烈大喜:“察必王妃所言甚是。”
我骨碌着眼瞪他:“那你为何一直不说?”
他每天学习蒙语一个时辰,学习骑马射箭摔跤一个时辰,再到幻化寺跟着伯父哥哥学佛法一个时辰。还要以阔端女婿的身份,参加各种王府聚会或去拜会蒙古贵族。那么个小人儿,说着大人才说的客套话,戴上大人才戴的各种面具,力不从心地扮演着大人的角色。
年轻人沉思片刻,问道:“我记得史书上说,蒙古人为了统治需要,通常攻下一个地方,便对当地宗教采取兼收并蓄的方法,所以除了蒙古人自己的萨满教以外,佛教、基督教、道教,蒙古王室通通都信。”年轻人拧眉看向我,思虑着问:“忽必烈见八思巴,真的只是为了听法吗?”
这么多人在场,我不敢现身,只得忍着眩晕感,想等到八思巴独处时再找他。可是,若依这王妃的提议,又要耗上许多时辰。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头晕得厉害。只要精神一松懈,我便会立刻晕厥。
我回忆着元朝历史,凝神说道:“贵由汗只做了一年多大汗便暴毙,可汗的位置选了很久才选出蒙哥继承。蒙哥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儿子,也是元世祖忽必烈的亲哥哥。蒙哥上台后,蒙古政权由窝阔台系转到了拖雷系。”
“这之后我又漂泊到许多地方,学会了蒙古话、汉话、党项话。每次只要我想跟人做朋友,一开口说话,就会惹来各种惊恐的表情。然后巫师、僧人、道士前来作法,烧一堆奇怪的纸头跳怪异的舞。我终于明白,这所有的一切是因为——怕我。人类称呼我们这些会法术的生灵为妖孽……”
“两百年前,我最后一个亲人也老死了。整个山洞只剩下我一个,那种没伙伴说话的寂寞,真真如万蚁噬心。我到山下的牧人家中,偷偷跟着他们,只为能听到说话声。每天听主妇教小婴儿说话,我便跟着学。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居然能讲人话了。”
想起恰那,我的心里一紧,爱怜之情油然而生。这个可怜的孩子,4年来在王府里受尽了苦头。墨卡顿的冷嘲热讽还算是小事,她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不顺心了甚至还动手打恰那。最初时,每次吵架被打,他只会缩在床头抱着我默默垂泪。后来,无论墨卡顿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再吭声。他每日尽量避免碰上她,看见她便像小兔一样惊慌而逃。墨卡顿常出去骑马射箭逛街访友,只要她不在院子里,他就会暗自舒一和图书口气,表情也会轻松许多。
我咯咯笑了起来:“那时的我真太幼稚了,从来都不知道,一只能说话的狐狸会让人类有多恐惧。”笑声在我口中戛然而止,往事重上心头,依旧能感到当时的震惊与痛。“他被吓到了,捡了块石头便朝我砸来。我没提防,眉心被重重砸到,血立刻流了下来。”
他讶然:“你果然是只灵狐,这些修行的法术被你用来居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功用。”他略沉思片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恰那不知道你来找我?你没有告诉他你会说话?”
“那便听好了。”他开心地笑了,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这些修习之法,能对你有用,那最好不过。佛法本来就是讲给有缘人听的。佛祖度化一切生灵,蓝迦,你集天地之灵气而生,你比我们这些修行的人,更适合习法呢。”
忽必烈环视众人,大发感慨:“诸位应该都知道,贵由汗仙逝后,我亲哥哥蒙哥于今年六月被选为可汗。受蒙哥大汗之托,我忽必烈统领漠南军事,驻军在六盘山中。之前一直听说吐蕃的萨迦班智达智慧非凡,现正在凉州,便遣使去迎请。不想班智达年事已高不便行走,由启必帖木儿送来了班智达侄子八思巴。”忽必烈站起,缓步踱到八思巴跟前,丝毫不掩饰对其欣赏之色:“第一次与八思巴见面,本王就甚为折服。给了启必帖木儿一百军马,方才让我这小气的堂侄同意留下八思巴。一个多月来,每日听八思巴讲法,佩服至极。如今召集诸位,就是为了让大家一起听听圣者之言,你们这些老大粗也能得些福慧。”
不敢再多耽搁,我鼓起勇气冲到八思巴面前,一口咬住他的僧袍。
“人说狐狸性疑,果然如此。你一直无法完全信任我和恰那,我便只能等你自己开口。等了4年,你终于肯说了。”他捧起我,举到眼前。马车飞驰,很是颠簸。车窗外斑驳的光影飞掠过他的脸,微笑浮在俊朗的脸上,黑眸中透出柔和,真挚而温暖。
我的心到底是怎么啦?没来由地又多跳动了几下。我甩甩头,抛开这难言的陌生感觉,叹息着说:“医官说班智达年已七十,油灯耗尽,至多只能撑五六日。恰那即刻派人来接你,可是六盘山到凉州,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十日。班智达一直强撑着要见你,我看恰那急得茶饭不思,就偷溜出来用最快的速度跑。这些年跟着你偷学,倒是让我法术精进了许多,五百里路居然只和-图-书用了六个时辰。你如今加紧时间赶路,应该能见班智达最后一面。”
“你可是睡了三天三夜了。”他伸手点了一下我的鼻子,“饿吗?我叫人准备了牛奶和鸡肉,现在吃还是等会儿?”
我的头沉得厉害,努力摆了摆,好不容易恢复片刻清明,贴在他耳边,趁着周遭声音杂乱,我用几不可闻的藏语飞速说出:“班智达病危,速回凉州!”
大海不会嫌水多,金库不会嫌宝物多;人们不会嫌幸福多,学者不会嫌知识多。
公元1251年——藏历阴铁猪年(辛亥)——南宋淳祐十一年——蒙古蒙哥汗元年班智达70岁,八思巴17岁,恰那13岁。
光影氤氲,暮色渐沉,连带心情也跟着昏黄暗淡下来:“那个叫扎西的小孩,我偷眼看他长到10岁。我熟悉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家人一般。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趁着他放羊时,走到他身边用藏语对他说了句‘你好’。”
“你要走?”他抱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声音突然抬高,透着焦急,“为何?”
“每次我修法,你总会偷偷出现。我盘腿打坐念佛咒,你也会跟着做。”他捏起我的小尖鼻子,促狭地眯眼对我一笑,“所以有一次我故意说,这个咒语必须闭眼全神冥想,口念300遍,方才有效。你果真上当了,虽不敢大声念,却一直张着嘴喃喃默念。你闭眼念诵之时,我就躲在一旁偷看。你念咒的口型跟人一模一样,我自然知道了你会说话。”
众将领赶紧点头称是,赞扬声不绝于耳。八思巴脸上浮起红晕,低头称谢。
“蓝迦!”我的小尖嘴巴被捂住了,他的掌心带着温暖的濡湿,将我捧到胸前,低头顶着我的额,柔声问,“你以前,受过什么伤害吗?”
我像是被放入火中炙烤,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烧着了,我用前爪指着额头的斑痕,冷森森地笑道:“这块像兰花一样的斑痕,是不是很漂亮?看到的人都会赞叹。可是有谁知道,这根本不是胎记!”
“到了赤松德赞之孙赤祖德赞时,他推崇佛教,休养生息,与中原大唐缔结和盟,约为永不侵谋。因为唐曾嫁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和亲,唐与吐蕃亦有亲缘,所以这块盟碑被称为甥舅会盟,立于逻些城的大昭寺门前。”八思巴说得兴起,挺拔的身子微微前倾,“所以吐蕃虽亡,这三位赞普的功德却是无量,被藏人尊为祖孙三法王,在各处寺庙https://m.hetushu.com.com永世供奉。”
他那写满惊讶的俊脸越来越模糊,我实在无法撑住,头一歪,靠上他瘦削的胸膛,沉沉睡去。
“蓝迦,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凉州跟着恰那吗?”正要开讲的八思巴惊讶至极,将我抱起。
他眉间微拢,脸上浮现不忍,轻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就是这个兰花形的斑痕吗?”
我心下一凛,这年轻人真聪明!我赞许地点点头:“蒙古政权从阔窝台系转到托雷系后,身为大汗同母弟弟的忽必烈位高权重,被蒙哥任命总领漠南军事。他在六盘山停留,是为了攻取云南大理。当时四川还在南宋控制之下,要到达云南大理,必须穿越甘肃青海的藏区。忽必烈召班智达,目的是了解藏族的历史文化,以保证在藏区行军顺利。不料,班智达派来了17岁的八思巴。这是八思巴第一次见到忽必烈。当时的八思巴绝对没想到,这次的会面,对他一生至关重要……”
我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心焦地偷眼看着。听了忽必烈和他的王妃之言,更是焦虑。第一次使用法术飞速奔跑,五百里地用了六个时辰便跑完。却在停下后头晕目眩、恶心反胃,一直强忍着不舒服,终于在忽必烈的大营中找到八思巴,却不想是如此隆重的场面。
众人又赶紧附和。那个美貌艳妇哧哧笑着,用温婉酥软的声音细声说:“王爷,听说八思巴最长于喜金刚灌顶。不如让他趁此机会说一说我等如何受灌顶之礼,结为施主与福田?”
他轻轻梳理我的毛发,掌心的热度透出一股值得信赖的力量,黑瞳里波光流转,轻声叹息:“蓝迦,别走。无论世人如何看你,我和恰那绝对不会。你可知道,初到凉州,我们都不适应。身体不舒服,又听不懂蒙古话,除了伯父外没有亲人,没有玩伴,这些寂寞的日子幸好有你。只要你想,我们便是你的亲人,我们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蓝迦,谢谢你赶来报信。”
周围响起一些嘘声,有人在喊:“好稀罕的狐狸啊,居然浑身蓝色。”
怎么鼻子里冒出了酸酸的涩感?我吸一吸鼻,将头偏过一边:“我跟着你这么多年自有目的,不过是想听法而已。”
已是冬日,万物萧瑟,呵气成冰。蜿蜒如游龙的六盘山披着厚厚的雪衣,纯白安静。山脚扎着一座座蒙古大营,正当中最大的营帐内,坐着许多甲胄在身的男人。上首是一位长相硬朗面如满月的中年男子,身侧是位华服锦衣hetushu.com.com的美艳妇人。中年男子不怒自威,声音沉着地发问:“你们吐蕃曾出过哪些伟人?”
忽必烈抚掌大笑,开阔自信的气度非同寻常。他与端坐在一旁的美丽女子对视一眼,双手撑在案桌上,颔首道:“诸位将领,看看八思巴,不过17岁,就如此博闻强识,才华横溢,尔等不读书之人汗颜否?”
——《萨迦格言》
仰头看,清亮的双眸晃动在眼前,如水晶般通透,深深印入我的瞳仁,莫名其妙地,我的心突然狂跳了一下。
坐在下首的红袍年轻僧人不卑不亢,微一鞠身,朗声回答:“回忽必烈大王,我们吐蕃有祖孙三法王——观世音菩萨化身的松赞干布、文殊菩萨化身的赤松德赞、金刚手化身的赤祖德赞。”
他举止谦恭而无拘泥,言谈大方而不倨傲,端坐时脊背挺如劲松,尤显高大。声音已褪去了变声期的沙哑,如丝绒般扣入人心。原本光润的额上布着些微小的青春痘,却无损整个人的丰神俊朗。少时的青涩稚嫩,在伯父的悉心培育下已然褪去,自信开阔,从容不迫,整个人散发出无法忽视的魅力。
我瞠目结舌。那时候我还觉得这样的修习效果特别好,念诵过后,一股说不清的气息游走在周身,跑起来健步如飞,就连残疾的后腿也无太大妨碍。没想到太过全神贯注,居然连他在一边偷看也未发觉。
心有些痛,停顿许久,我方才迷蒙着眼继续:“经历这些后,我回到了昆仑山,独自居住在父母住过的山洞,一百年间再也没有开口对人说过一个字。”
“我是妖啊,你们人不是最怕妖孽吗?”想起以往被跳神念咒用狗血粪便驱逐的种种经历,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抬高了,冷冷地笑着咬牙,“你们这些巫师僧道,不是都以驱逐妖孽为己任吗?”
看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我总是心疼,与他独处时,就尽量逗他笑,跟他玩他这个年纪该玩的游戏。唯有此时,他才会露出我最爱看到的纯真笑容。
八思巴抚摸着我的小尖耳朵,柔声问:“他是如何反应的呢?”
怎么还在晃呢?我环顾一下,原来是坐在马车里。我摇头暗笑,这晃是马车带来的,还以为自己仍在晕厥中呢。
“醒了?”
“再说,你舍得离开恰那吗?这些年在王府,虽然他从不说,可我知道他过得有多不开心。公主她……唉……”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蹙起眉头,一脸痛惜,“hetushu•com.com他才13岁,那么小就要承受大人才会面对的事情。我无法时刻陪伴在他身边,可是有你陪着他,带给他快乐,我便放心多了。”
“为何要怕?因为你会说话?”他淡淡一笑,轻拍着我的脊背,“我早就知道了。”
马车里只他一个人,这样平平常常地说话,却是对着我。我趴在他膝盖上,立起半身,咬了咬嘴角,犹犹豫豫地问出:“你,不害怕吗?”
他如墨般的黑瞳扫视过营帐中的所有人,朗声继续赞颂:“松赞干布这位伟大的赞普,对藏区有三大功德:其一,于六百多年前统一了整个乌思藏;其二,命人创立了藏文;其三,迎娶汉地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尺尊公主,大力弘扬佛教。”
“到了松赞干布五世孙赤松德赞在位时,迎请了天竺高僧莲花生大师来吐蕃传法,建立了吐蕃第一座寺院——桑耶寺。赤松德赞挑选了七位贵族弟子在桑耶寺剃度,他们是吐蕃最早的僧人,史称桑耶七觉士。我们款氏家族在吐蕃王朝地位显赫,先祖是赤松德赞的内大臣,极受赞普器重。他的长子,便是七觉士之一。”
这回换我惊诧了,差点儿从他膝上跌下:“你……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许多次了,我都忍不住想出言安慰他,却每次生生忍住。额头的花形斑痕一遍遍提醒我过去的场景,那些人类听到我说话时惊恐的表情。恰那这孩子,他在我心中太过纯真,太过美好。我怕,他知道我是妖,那份美好便从此打破……“恰那要是知道你会说话,一定会很开心。”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搔搔我的头,“他肯定一直在盼着你能跟他说话呢……”
我抬眼看他,迎上的是一双清澈纯粹的眸子,那么干净明亮,照亮了心底深处无人触及的角落。一瞬间,我醉进了这一汪清澈的潭。真是不争气,眼角居然浮起了些许湿意。
座中每个人都被这温润如磁石般的声音所吸引,凝神注视他。华服美妇更是杏眼含笑,不时低头在忽必烈耳边轻语。
我点头,鼻子哼气,眯眼看车窗外的霭霭暮色:“后来,这家人急匆匆搬走了。我多傻啊,居然不知道他们为何搬走。”
我摇头,苦涩地说:“那孩子心中的小蓝太过美好,我舍不得破坏……”停顿一下,长长呼出一口气,我黯然扭头,“既然信已带到,算是我报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我们现在日夜兼程赶回凉州,还需两日才能到达,会很辛苦。要是不舒服,你就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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