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远行时的忧伤

火车开出好远,石达还立在空旷的月台上。
“我们回去后,他又一个人了,身体又不好,挺可怜的……”达娃措看了一眼石达,自言自语地说,眼里渗出了泪珠。见尼若诧异地盯着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端起菜篮进厨房去了。
尼若含笑,“比原来好多了。”
“定了。”陆路回了两个字。历经世事,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分寸的把握,已不需要琢磨了。
委屈啊。
尼若从小桌上拿过手机打开一看,嘴角不自觉地浮起笑意:是陆路。
站台告别时,石达抱着拉姆和尼汪,老泪纵横。说等过完年,他一定要抽时间回一趟西藏,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达娃措躺下,两手枕在脑后,不再说话。倒是拉姆接了一句:“王老师,你也是好人啊,奶奶就说你是尼汪的救命菩萨。如果不是你,尼汪肯定也和他哥哥一样,早去香巴拉了。”
这两天,男人破天荒地在家待着,关了手机,说要让圣地回来的女人体会一下人间的生活。在他的理解里,所谓人间生活就是无休无止地做|爱。他以为,女人在高原上待了半年,早就应该饥渴难耐了,哪知尼若看到脱|光衣服站在面前的白白胖胖的男人,竟然皱起眉头说:“我累了,低反。”
在男人的心里,女人如珠。珠没了光泽,是不是就不是珠了?表面上那一层珠光褪去,里面的成分是不是跟原来一样?男人并不关心。他看重的就是那一层耀眼的光芒。或者说,男人更看重的是眼前还不熟悉的光芒,一旦熟悉了那层珠光,天天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他便会重新选择一颗新的珍珠把玩。只是,这样的行为并不等于说他就要抛弃旧的珍珠,毕竟旧的珠子也是自己当年用心拾来的,收入匣中,偶尔眷顾一下,不咸不淡地维持着,男人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尼汪和拉姆挤在对面下铺玩击手掌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西藏的雨季是漫长的,从六月到九月,大多数的夜晚都在电闪雷鸣,羊湖的水总是清了又黄,黄了又清。草场上牛欢马叫,羊儿牛儿换掉了厚厚的冬毛,披上了毛茸茸的夏装,变得格外的精神。听着雨声渐渐稀了,看着山坡的小灌木慢慢变红,湖水一天比一天清澈明亮,尼若知道,秋天要来了。
看了短信,尼若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没什么。”达娃措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讪讪地转过头去。
“嗯,他跟我们也是这么说。等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带他去好好转转羊湖,石达爷爷真好,对我们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拉姆抬起粉嘟嘟的脸庞说。这些日子,由于气候湿润,拉姆脸上的高原红褪得只剩淡淡的血丝,黑亮的眼眸一笑就成了弯弯的月牙。
尼若的拇指在键盘上移动着,打出一句“定了吗?”
尼若看着拉姆古灵精怪的脸,也不禁乐了。“听你https://m.hetushu.com.com奶奶胡说呢。他这是先天性心脏病,听说这样的孩子在西藏很多。其实只要及时手术,就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尼若说,给躺在身边的尼汪拉了拉被子。这个小家伙,一躺在她身边就呼呼地睡着了。想起在大昭寺初见时,尼汪突然抱住了她的腿。这也是缘分吧?从此,这孩子就像依恋阿妈一样地恋着自己。
去西藏过年,这是尼若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后看着阴郁的天空后产生的想法。随着律师的起诉,再留于此不过迎接亲人反反复复的“轰炸”而已。
是,她的工作范围只是把上面发下来的课本知识教给学生就行了。英语和自然知识不在她教学的范畴之内。然而作为老师,尼若还是想尽可能多地给学生传授一些知识,甚至包括一些常规的急救常识,她都用图画的形式准备好了,回去后准备每周给学生讲解一次。大山里的孩子,吹着风淋着雨长大,受伤是极正常的事。尼若无法避免她的学生不受伤,但希望她的学生能懂得在受伤之后如何处理。
“没听说有亲人。石书记调来不久后我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去公婆家、去娘家,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再说些关于那片高天厚土的奇闻逸事。听的人羡慕地瞪大眼,啧啧称奇,然后夸张地说这辈子一定要抽出时间到西藏玩一趟。
不知不觉,尼若在羊湖边的这个偏僻定居点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从最初的语言不通到现在能进行简单的交流,尼若和学生都走过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尼若的藏话不算很好却能指手画脚地表达,老百姓的普通话不行却也能用简单的词汇说明白意思。
尼汪和拉姆在阳台上玩跳棋,达娃措则拿了一把空心菜坐在桌边摘,不时回头看一眼歪在沙发上睡着的石达。尼若过去帮忙。
“城里那种情形很少。儿子女儿各自都有工作,顾不过来,老人一般都自己过。”
尼汪出院后住在石达家里。石达的子女都不在身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这让尼若感动。素昧平生,仅仅是因为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就能相处得如亲人一样。
尼汪和达娃措母女的到来,让石达格外高兴。离乡背井几十年了,突然见到家乡人,虽然不是一家子,却也如见到亲人一般。
于夏提了尼若的行李,站在她身边得意地问:“怎么样?有点意思不?”
只要这个婚姻还在,尼若的感情生活就会永远这样过下去。仅仅因为一起出入是名正言顺的。暗地里的不满,只要彼此不说,谁又能扒开你的心去探个究竟呢?
尼若是个好女人,能做到勉强自己让别人快乐,生活里的琐琐碎碎如此,床上的她也一如既往地让男人放心。然而因为男人放心了,女人便会开始担忧的道理,尼若是不知道的,或者说尼若知道却也做不出如m.hetushu.com.com何让男人不放心的事情来。就像此刻,尼若不想跟男人上床,她只想休息,只想闭上眼睛把自己的心放逐在一室黑暗里,然而她还是接受了男人的霸道。
“你和石书记长得挺像的,特别是眼睛。”尼若逛书店时给尼汪买了些儿童画册顺道送来,达娃措让她吃了晚饭再走。
“嗯,真的很像。也许这就是缘分吧。石达书记真把你们当孩子一样,还给你们准备那么多过年的东西。”
“和你那位网友怎么样了?通电了没?”
尼若常去石达家看尼汪,每次去都见达娃措在忙碌着,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似乎总有做不完的活。有时石达睡着了,达娃措会细心地给他盖上毛毯,然后坐在小凳上默默地看着石达。
尼若当时惊了一下,问儿子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儿子沉默良久,只说妈,你为我和爸付出太多了,我希望你能幸福。然后挂了电话。
尼若没有追问。儿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无论再怎么不是,毕竟是他爸,能给她打这个电话,儿子也该是为难了很久吧?
他来西藏,是不是就要见到他?回上海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小尼汪的事,一直忙着忧伤家里的事,明知离他咫尺,却没联系。
小尼汪的手术非常成功。尼汪的年龄是做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的最佳时间,恢复快。一个星期后,他就能下床活蹦乱跳地缠着石达爷爷讲故事了。
尼若看了看拉姆,又看了看达娃措,笑着说:“达娃措,你们和石达书记的眼睛长得很像呢。”
“好的。”尼若看着消息发出去后,就放了电话,她也没说在拉萨请他吃饭之类的客气话。
达娃措站在一边,反反复复地叮嘱着冰箱里白盆放的是烧好的羊肉,红盆是烧好的牦牛肉,内衣放在床头柜的第一格,袜子放在第二格,常用的药放在客厅电视机下的盒子里……
在他翻身下去立马响起鼾声时,尼若起身进了卫生间。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的泪水如决堤的水哗哗而下。
父母对于尼若不在家过年倒是理解的。特别是母亲,对于女儿这些年的生活状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总觉得女儿是不该受那份委屈的,总觉得女婿不应该那么对待自己的闺女。然而作为母亲,她又没有办法给孩子更好的选择。在尼若决定要去西藏过年时,她和老伴便采购了大包小包的香肠腊肉和鱼干给尼若带上。
尼若躺了一会儿,起身进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了身舒服的布衣,坐到桌前,打开电脑,上网,点开了陆路的博客。
潜意识里,她不想跟陆路走下网络。她觉得这样挺好的,熟悉而陌生着,有一份牵挂始终是默默的,身体远离着心却离得很近。
“是吗?”达娃措从窗外收回目光,笑了一下。
一想到回城后的日子,尼若的心就开始紧张。是不是后半生真的就www•hetushu•com•com那么浑浑噩噩地过?明明是别人的错,还要用自己的快乐埋单。
“我听他说,明年想回西藏去看看呢。”
回到上海的尼若,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没有一点久别还乡的感觉。反而是医院的消毒水味让她的心悸动了一下。摸着久违了的听诊器、看着久违了的手术台,好久不曾触摸的冰凉,让尼若心里泛起丝丝感慨。
石达不停地点着头,脸上是儿女即将远行时的忧伤。
男人以为这话是女人在玩矫情。她承载着男人的重量,如一具有呼吸的尸体,无法柔软下来。
“他的阿佳拉(阿佳拉在藏语里指的是妻子)呢?”
早上九点半上课,中午十二点放学;下午三点上课,六点放学。周末的时候,达娃措用摩托车带着她和两个孩子绕着羊湖闲逛,或是坐着牛皮船上鸟岛看鸟。比起当初在医院里的工作,现在的生活就像度假一样悠闲自在。
把未来,交给上天去决定吧。
像叶磊这样的商人,老婆受人尊敬比老婆漂亮能干要重要得多。
开始的时候,尼若每天都会打个电话给叶磊,他有时会接有时不接。到现在,无论是尼若还是叶磊,都快忘掉对方还是自己法律上的配偶了。
她不是个木头,何尝不想躺在爱人的臂弯里,接受缠绵悱恻的抚爱呢?只是,躺在身边的男人,昨天还不知道在哪张床上流连,今日却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迎接妻子归来,女人还要装出一副相信他清白、做出夫妻恩爱的样子,让家人让朋友甚至让女人自己都感觉是处于幸福中的。
于夏说了声“你睡会吧,晚饭我叫你”就下去了。尼若和衣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坐火车上来,比坐飞机好多了,没有疲惫的感觉。再加上这次回内地时间短,也没什么高原反应。
不知为什么,回到拉萨的尼若,心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了。因为开学还早,她找了车先把达娃措他们送回了羊湖,自己住到了美龙客栈。再次置身于那个大大的庭院里时,发现顶棚上多了些五彩的经幡。
“原来是这样,是觉得你们说话的口音跟当地人不一样。”
然而回来很长时间了,她并没跟陆路联系。
“我们老家那边的草场都分到户了,这几年无人区老是干旱,没有草,牛羊都死了,政府又不让我们打野牦牛和藏羚羊,强巴阿哥干脆就带我们回老家来了。虽然没有土地,却有牧场。”
孩子大了,生活的重心再不是她这个妈妈了。今后的几十年,她可以重新选择一种过日子的方式了。
尼若不是个善于辩论的女人,无数次的争吵都没有结果后,她把所有的心事都藏了起来,不再跟男人交流。然而,内心深处尼若跟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唯一”存在的。身心合一、彼此的心里只有对方。那样的理想境界应该不仅仅是文学家笔下的产物,只不过https://m.hetushu.com.com自己运气不好没有碰到而已。
“我们老家也在藏北,不过在无人区。后来才迁到羊湖边来的,因为色嘎阿佳的男人强巴是羊湖边的人嘛。”
尼若是真的觉得委屈。
叶磊依旧天天应酬,一个星期有五天都在麻将桌或是夜总会度过,回来时总是酒气满身。
手术定在半个月后,尼若亲自给小尼汪做手术。
这样的日子真的要过一辈子吗?明天该去找律师谈谈了。
“这倒是挺巧的啊,你们居然在上海相遇。”
尼若看着达娃措单薄的背影,以为她是因老书记没人照顾而落泪,心里感叹着这真是个善良的女人。
尼若侧身理了理尼汪的头发,看着他睡着的小脸红彤彤的,嘴唇也恢复成了正常的粉红色,心里甚感安慰。
岁月是爱情的杀手。
如果不是身后那个大城市里时不时传来点男人枝末叶尾的艳遇,她真觉得这里就是天堂。
“听他说过他的老家在藏北申扎县,怎么跟你成老乡了?”尼若靠在下铺,歪了头问上面的达娃措。
“王老师,石达阿爸跟我是真正的老乡,他的老家在藏北哦。”达娃措趴在窗口处看着越来越远的大上海,若有所思。
尼若是个很喜欢小孩的女人,只不过碍于政策不能多生而已。看到小尼汪的第一眼,她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柔柔的痛惜。这种感觉说不清楚,就像自己幼小的儿子依到膝前一样。尽管尼汪不到上学的年纪,她还是说服色嘎让尼汪来上学,不是想他能学成什么样,只是想借助自己的专业知识照顾这个羸弱的孩子。哪知道尼汪一进学校,就像鱼儿进了湖里,所学的知识过目不忘,成绩好得让尼若吃惊。
此时,无论是尼若还是陆路,心里都有些患得患失:期待见面,却又害怕见面。他们的交流,其实已经跨出了一般网友的范畴。从最初的一问一答开始,到后来电话里谈各自的生活,约定好似的,不让对方走进自己的视线,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约定俗成的底线。
达娃措抬起头看了一眼尼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小丫头,胡说八道。”尼若看了一眼拉姆,拍手让尼汪过来躺在自己身边。
尼若非常厌倦那样的应酬,然而每年都还是勉强自己强撑笑脸陪同前往。今年,她没有再忍下去的理由了。她只想回到那片贫瘠但干净的土地上,跟她那群满脸尘土的娃娃们一起过年。
“王老师,你说他这么大年纪了,干吗不跟他的孩子一起生活呢?在我们那儿,老人都跟孩子在一起的。”
确定了回西藏后,尼若开始逛书店。她用自己的工资采购了适合小学生看的课外读物,另外还定购了英语和自然课本。
“是啊,佛祖的安排真是奇妙,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他。”
“过世很多年了。”
如此地自欺欺人。
拿男人的话来说:什么是爱情?不就是责任和义务吗?我每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挣钱,没hetushu•com•com有养小蜜没有养二奶,就是偶尔陪甲方应酬一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
在羊湖边度过了半年时光,不敢说对西藏有多深的了解,但心中的西藏不再是一张张明信片。所以她渴望能跟真正了解那片土地的人聊天,而不是千篇一律地讲高原反应、讲天多蓝湖多清……忽然想起冰天雪地里背靠车门手持相机的陆路,他是明白她说的一切的,只有他能理解自己心底对那片土地所产生的依恋。
达娃措抬头闪了一眼尼若,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少顷说:“他在老家就没亲人了吗?”
西藏学校的寒假跟内地不一样,十二月底就开始放假了,两个多月的假期。尼若征得色嘎的同意,带尼汪回上海做手术。达娃措说她冬天没事,便带了拉姆去上海照顾。
没有问她在哪里,只是告诉她自己的行程。
在辛苦打拼的男人眼里,女人的不满意反而成了矫情。
尼汪拿着书过来,要尼若给他讲故事。尼若就抱了他坐在身上,跟他一起翻着故事书。
尼若跟领导说了尼汪的病情和家庭情况。在她的努力下,医院同意减免大部分费用。
此时,尼若看着镜中那张并不年轻的脸庞,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浇在脸上。
“我二月十三号进藏,拍藏历年。”
“什么?”尼若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随着年岁的增长,两个人之间身体越来越熟悉,心却越来越陌生。
是没想过吗?扪心自问,想过,只是不敢,害怕跟他走下网络后事情变得无法掌控。
不知为何,尼若有些厌倦这种交流了。过去,她是乐此不疲地愿意跟人讨论西藏的啊。只不过,那时的她了解的西藏来自于网络,关于西藏的美好印象全是陆路博客中的一张张图片。
尼若白了她一眼,“你就胡说吧。”然后上楼进到房间里。
儿子因为要过英语六级,寒假决定留在学校,尼若去看了他一次。发现他不回家的理由除了他所说的学习以外,还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儿子正在热恋中。
“奶奶说强巴叔叔杀的藏羚羊太多了,所以他的儿子才得怪病。”拉姆扮了个鬼脸。
独守空房对尼若来说不是最可怕的。很多时候她宁愿这么一个人待着,看看书、弹弹琴,或是去老领导石达家,跟达娃措聊聊天。
男人对她不在家过年是很有意见的,因为春节期间应酬特别多,朋友家、领导家,哪儿都得去拜访,为来年的生意打下伏笔。家庭式的走访是不适合带情人出现的。尼若,作为市里某外资医院的外科大夫,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
这是一副多么美的画面啊,有老人有孩子有菜香有书香……很多天里,尼若都陶醉在这样的画面里。
上个周末,儿子突然回家取东西,却连夜坐车回北京了。在火车上打电话给尼若,聊了些学校的生活,突然说:“妈,你和爸离婚吧,我已经长大了,不用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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