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年如是

雪花飘飘洒洒。
看到尼若在博客评论里的留言已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她已经踏上了去羊湖支教的山路。西藏,那个离天最近离他最远的地方,总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他走近、再走近,开车去、坐火车去、坐飞机去……然后没完没了。
曲果定居点的老百姓以牧为生,少量的土地不足以糊口,吃穿用度都靠家里的牛羊。尼若牵着尼汪顺着山脊往上走着。斜阳打在他们身上,影子在身后拉得好长好长。
“我?你就瞎扯淡吧。”陆路笑了,不大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着痕迹的落寞。他是真的想结婚了,在你侬我侬的时候,谁都可以说那张纸不重要,而激|情一过,才觉得只有拿回那张纸才是名正言顺啊。陆路如此想,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起身去看艾米莉选图,不时用手指点一下图片哪里拍得还行哪里拍失败了。
这天,尼若拉着尼汪的小手,立在山坡上,看着孩子们消失在湖湾深处后,正准备往回走时,发现尼汪的奶奶央吉阿妈摇着经筒从东北角的小路上来了。她知道老人刚刚挤完羊奶,是要去转玛尼堆,便带着尼汪也去玛尼堆处看看。
陆路端了饺子放在餐桌上,过去敲了两下卧室的门,“出来吧,饺子好了。”
拉姆的奶奶央吉总说尼汪和王老师前生肯定是母子,佛祖让他们今生来相认了。
尼若抬起头向上看去。见央吉阿妈已经转完经,正站在悬崖边上,白发如霜,被迎面而来的湖风吹得零乱。
“怎么样?条件很艰苦吧。”
“艾米莉,这位就是陆路。”老三将两人做了介绍,然后看着陆路说,“艾米莉她们的办公室刚弄好,想买些西藏的图片装饰一下。看了你的博客,对你的照片很感兴趣,要我带她来看看。”
这个年龄,找的是伴侣,而不是做|爱的对象。
“那是。”陆路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你呢,最近怎么样?还在跟老婆吵架吗?”
直到最后一抹余晖散尽,尼若和尼汪才往回走。
“嗯,我能理解,我现在能够理解你一趟趟往这里跑是为什么了,真的。以前看你的博客,只是觉得那些图片很漂亮,就像天堂一样,现在才知道,这里不仅风景特别美,人也很好啊。对了,我买了你推荐的X-2,挺好用的,不过我只会傻瓜模式。”
“二月份准备去一趟,不开车。看看藏历年有什么拍的,不过还没想好怎么拍。”陆路说,“你呢,何时出海?”
陆路坐在电脑前,调出一组牧场搬迁的照片。这是去年冬天路过藏北时拍的,当时雪下得很大,和*图*书公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周围白茫茫一片。突然间在银白的世界里见到一队黑糊糊的牦牛吭哧吭哧而来,几个穿了鲜艳衣服的牧人骑着马,扬着鞭打着口哨,牦牛队伍的两边跟着牧羊犬。
羊卓雍错,简称羊湖,藏语的意思是“上部牧场的碧玉湖”。来之前尼若查过资料,知道它与纳木错、玛旁雍错并列为西藏的三大圣湖。尼若所在的教学点就在羊湖深处的一个湖湾里,站在操场就能看到那一池清凌凌的碧波。
“好好好,你也保重。”陆路说着,将车子驶入小区,停在了朋友指引的车位里。
陆路看了眼卧室的门,静默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厨房,拉开冰箱取出速冻饺子。他不想做饭,脖子实在不舒服。和帆的相处,年龄上的差距还是其次,彼此的生活习惯、消费习惯才是真正的问题。帆是个典型的都市女孩,大把挣钱大把花钱,从不考虑所做的事是否有意义或是值得去做,只以自己的快乐为目标。不能说帆这样生活就有问题。放眼这个城市里,有几个女人还在相夫教子围着老公孩子转呢?而陆路呢,一个稳重的、却不时冒出点浪漫情愫的外柔内刚的男人。他有自己的生活准则,渴望安定渴望理解渴望夫唱妇随,定下了生活的调子就不会轻易地改弦更张。
“帆呢?也跟你一起去?”
“西藏是个神奇的地方。我每年都会去一趟,却从来没感到够了,总是才回来就想着下次再去。”
“草原的老人,每个人就是一个故事。以前,我在藏北拍照,每次拿镜头对准那些老人时,总是会被他们的眼神感动。”陆路回道。
“这种机器已经是小机型中的精品了,很多职业摄影人都拿它当备用机,特别是16︰9,用来拍羊湖应该不错。你多拍拍看,没准一不留神就成风光大师了。”
拿起电话,他机械地拨了一组数字,反应过来发现居然拨了尼若的手机号,苦笑,颓然放下。
年年如是!
远处,雪山隐隐,碧波微漾。
牧民转场是陆路一直寻找的画面,特别是大雪中的转场,可遇而不可求。他当即停车冲下公路,一连拍了几十张。
“不吃!”里面传出帆不快的回答。
然而就在此时,她突然来到了西藏支教,命运戏剧性地把她推到了这么个被人间遗忘却美如天堂般的地方,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反思过去幻想未来。
没有来西藏之前,尼若认为西湖是很美的了,曾经一度还想在西湖边上买个房子,对着那一池碧波终老。这个年纪的女人,父母、孩子、老www.hetushu.com.com公……该有的亲情都有了,不该有的如老公的小蜜也有了。亮丽的容颜一天天褪了色,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只想平静安然度过未来,黑白混淆两眼一蒙,将就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美好的感情,终生不渝的爱啊?
“一个朋友,去西藏支教了。”陆路下车,锁好车门,跟老三一起向里走。
“要是都能预知了,这世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兄弟,慢慢处理吧,又没人等着你结婚,急什么呢?”
老三看到笑嘻嘻的陆路,打趣地说:“跟谁通电话呢?这么开心。”
“比想象的差些,不过很开心。我到的那天,大人孩子拿着哈达站在路边迎接我,还有青稞酒,非要我喝,感动极了。”电话里尼若声音轻快,透着无比的兴奋。“还有羊湖,比你拍的还要漂亮。湖里很多水鸟,有些我从没见过。对了,学校旁边还有个鸟岛,孩子们说,每年春天,岛上到处都是鸟蛋,连下脚都没地方呢,你真应该来这里看看,真的美极了。”
“谢谢,谢谢。”陆路说,按开了单元门的密码锁,侧身让两人进去。
“好啊,下次一定去。”
工作室在二楼,进门满屋的照片。地上、墙上、沙发、桌子上,铺得到处都是。
仰视着老阿妈的背影,尼若突然觉得眼眶湿润,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一样。对于央吉阿妈的过去,定居点里有两个版本。一种说央吉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天到山冈上对着湖水只是为了念经,为来生祈祷。还有种说法说是央吉年轻时爱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去了内地再没有回来,她天天对着羊湖,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伤心。
陆路不知怎么回答好。能在父母有生之年走进婚姻,让老人看到儿子有个和谐的小家成了他的心病。当然,他不会勉强帆去做她不愿做的事,特别是婚姻。经历过多次感情的纠结,他更清楚爱情如果没有你情我愿,两个人即使凑合在一起,也没有幸福可言。也许是因为职业习惯吧?陆路比一般过日子的男人多了些敏感和诉求,他希望那个与自己走进婚姻的女人是他感情的终结者。
“出来吧,乖,吃点东西。”陆路再次敲着门说,如哄孩子一般。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帆虽然不是个完美的女人,但她至少不用你操心啊。”老三灌了口矿泉水说。他是了解陆路的,光屁股就在一起,老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一清二楚。只是,他想要的那种爱情,这世上还有吗?
“很美的画面。”陆路回道。
送他们走后,陆路关好房门,坐到电脑前,www.hetushu.com.com撑着下颌看屏幕,不知该干什么。
接下来是想好好休整一下,整理一下存得太多的图片,也想好好陪陪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跟了自己三年多,虽说一开始她就定下了“只同居不结婚”的规矩,但他总觉得这种生活不大正常。不像过日子,反而像临时的床伴。每次回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总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儿子,问:“你们到底什么打算啊?”
教学点只有三个年级,都在一个班里上课。尼若一个人上所有的课程,尽管如此,因为学生实在太少,工作非常轻松。每天下午放学,尼若都会把孩子们送到山垭处,看着孩子你追我撵地跑远,她才就着夕阳慢慢往回走。
陆路看着屏幕上的图,心里还是满意的。他试着调了调色差,图的层次好了很多,拉了几次裁剪的框都没按确定。坐了一天,脑子有些晕乱,颈椎又开始不舒服了。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扭了扭腰,拉开门出去。帆正好提了两个纸袋进门,见到他,嘿嘿地笑,说:“看看我买的包,漂亮吗?”
点了一根烟,呆坐着,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影展的图够了吗?”帆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尼若有些累了,坐在石头上歇一会儿,尼汪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阳光把草地染成了点点金色,牧人甩着“乌儿朵”唱着山歌归来,小牛小羊撒着欢儿追逐嬉戏……她掏出手机,给陆路发了条短信:“我坐在山头上,和我最小的学生在一起。太阳还没完全落下,羊湖泛着金光。他们把母羊头对头地拴在一起,正在挤奶。”
“看图。”陆路说,回转身来。
“兄弟,早点结婚吧,咱们这个年龄了,还谈什么恋爱啊,找个伴要紧。”
山脚下,排得整整齐齐等着挤奶的母羊,叫声此起彼伏。
“是啊,我真想不到,人跟人的关系会变得这么亲近,没来的时候我还害怕过呢。嘿嘿,当初真是不了解,只是看你的博客,我的同事说藏族人很野蛮,其实他们很淳朴,非常热情,跟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
尼若经常上他的博客来,偶尔会问一些关于西藏的问题,时间一久也就熟了,过年过节发个短信问候一下。当然,仅止于网上的熟悉,生活中却从来没见过面。陆路是一个讲究原则的人,这个年龄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生活应该按部就班,年少才有轻狂的资本,稳重安定才是他现在想要的生活。
“西藏就是这样,人跟人之间的距离会变得很近,你要是生活久了,回内地肯定不习惯呢。”听她那么一说,陆和图书路也兴奋起来了。他总是这样,只要有人跟他聊到西藏、聊到那片高原,他的情绪不自觉就会亢奋。
“还要等两年啊?”帆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捡起包进卧室去了。
在八廓街认识的女孩拉姆成了尼若的小跟班,闲时,拉姆带她去山间采野花、找蘑菇,去草地上看新来的黄羊,去湖边偷窃带孩子的野鸭。小尼汪成了尼若最小的学生,尼若走到哪儿尼汪就跟到哪儿,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母子。
对于这样的传说,央吉没做出任何解释,就是她的三个儿女:色嘎、达娃措、塔加普也从没说什么。只是偶尔老人回来晚一些,达娃措会走到定居点的草地边缘,喊老人回去。
色嘎则不一样,阴郁的眼神里总是埋藏着忧伤,听说生了三个孩子却只有小尼汪留在这个世上,也是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
央吉老阿妈总说羊卓雍错是“羊卓雍错达钦姆”,说它是金刚障碍之主,是这片土地的护法女神。所以,她每天都会去山头的玛尼堆转上几圈,在太阳的一抹余晖中面向羊湖而立,经筒不停地旋转。
尼若又给陆路发了条短信:“央吉阿妈又站在玛尼堆前,就像一座雕像。我每次看到央吉阿妈这样站着,就有些伤感。总觉得她有很多心事,只有圣湖能理解她。”
“我们老板喜欢西藏的风光,他也去过西藏,特别喜欢阿里和日喀则。”艾米莉说,坐在电脑前认真地翻看。
“还有啊,这里的人特别好。他们怕我冷,在我床上铺了厚厚的羊绒,屋子里还装了个烧牛粪的炉子,孩子们上学的时候,每人给我带几个牛粪饼来,我现在已经会自己生炉子了。他们还送我干肉和糌粑,以前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关怀,真的让人感动。”尼若激动地说,有些语无伦次。
“她不去,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羊湖是喜马拉雅山北麓最大的内陆湖,湖水面积六百三十八平方千米,相当于七十个西湖的水域面积,周边还连着众多的小湖泊,雪山、冰川、岛屿、牧场散落在它周围。因了这个千折百回的山间圣湖,滋养得湖边草场人富畜壮,信徒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朝觐它的美丽。
“我只是劝劝你,何苦把时间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面?”陆路苦笑,走过去想帮她接过包。
“没接到通知。”老三说。他是海员,一年中有半年是在船上度过的。
“不可能,就我这技术,能把照片拍清楚就心满意足了。”尼若哈哈地乐了,“不跟你啰唆了,你要开车,多保重。”
挤奶的女人戴着鲜艳的头巾,你来我往地开着荤玩笑,说笑着哪家的男人昨晚又跟m.hetushu.com.com哪家的女人钻山洞去了之类的话,嬉笑声传得好远。
艾米莉选好二十幅图,说好三千一幅,十天后来取,就告辞了。
“照你这么说,就是有人在等你结婚了?”老三斜了他一眼,话里有话。
两人就这么“和好”了,只是是否“如初”却很难见得。
“酒当然要喝。过完年再走,拍藏历年去。”
陆路开玩笑地说。
“怎么样?最近还去西藏吗?”
“不够。影展至少要一百来幅拿得出手的图片,我现在的图看得上的也不过三四十幅,再拍两年看看吧。”
“暂时是离不了,孩子、房子、车子,哪一样都需要商量着来。唉,这回我真是怕了,他妈的早知有今天,当初就不该结婚。”
帆却侧身绕过他,把包往沙发上一扔,问:“你今天都干吗了呢?”
尼若已经跟达娃措一家成了很好的朋友。达娃措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尼若送来一份,有时下雪或是刮风的夜晚,她就让拉姆过来跟尼若做伴。拉姆是个开朗的姑娘,笑声清脆响亮,似乎在她眼里,这个世界就没有阴霾。
陆路和老三坐在沙发上。
“她要出国,她哥在澳洲,她过完年就走,回来再说吧。”陆路说,掩饰性地喝了口水。他不想跟别人讨论私生活,哪怕是兄弟也不行,有些事还是放在心里好些。
沾满草屑和灰尘的氆氇被风鼓荡着时左时右、袍裾飞扬,没人知道她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金色的光晕笼罩了她。就像一个牵挂着远行儿子的阿妈;也像一个翘盼男人归来的忧伤妇人;更多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像;只是站着,静静地站着。慢慢地,老人手持经筒迎风而立的身影成了曲果的一道风景。
发小老三突然打电话给陆路,说有个法国人想看他的片子。
陆路开了车去工作室。在路上,他打了个电话给尼若。
“不饿。”
陆路看了看她提着的两个真皮包,皱着眉头说:“好看。你买这么多包干吗?上个月买的也没见你用。”
“我高兴,怎么啦?又没花你的钱。”帆放下包,撅着嘴说,并不认为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妥。
“海子他们几个还说过年前要聚一下,咱兄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对于这个如孩子般说生气就生气的小女朋友,很多时候陆路都不知如何相处。站了一会儿,举起手想再敲,终究还是算了。他回到桌边,默默地吃了几个饺子,却也没什么胃口。放下碗,待了一会儿,他还是端起盘子扭开了卧室的门,见帆坐在床边,便走过去,放下盘子,不由分说抱起她安放在怀里,夹起饺子放进她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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