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霍梦狄低头,老实的承认。“是。”
而且,许怀勐这个名字,本身对孩子就是一种保护,您不用担心她去了挨着欺负,看别人脸色。
说完,便靠在窗旁的沙发上阖眼小憩。
起初,霍梦狄一个人带着女儿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生活的十分艰辛,有好心邻居过来说媒,对方是个四十多岁丧偶的老板,膝下无子,人很老实,只要霍梦狄肯嫁,将来和他再生个孩子,他愿意把家业交给霍梦狄共同打理,也肯定能把这个女儿当成自己亲生的疼。
都是许怀勐深深刻在脑子里,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
再后来,不知她死的消息怎么传了出去,没有一个月,忽然就从北京来了人。
二零零七年,盛夏,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停在霍家门口。
许怀勐失笑:“没关系。”
转业报告打上去,许怀勐不批,趁着傍晚去找她,她宿舍大门紧闭,他说什么都没反应。他承诺,我会娶你,你给我时间。
对方给了他最后一句话。
对方又说,您总不希望,这孩子带着私生子的名分过一辈子不是?
来人安排霍老爷子住进了苏州最好的医院,霍皙站在医院门口,手足无措的听那人劝姥爷。
后来他才知道,那杯是第一天刚来报到的外文秘书的,门还没进,就遇上他发脾气,听说小姑娘吓的脸都白了,手上烫了三个水泡也没敢吭声。
八十年代他爹和领导一起南下视察沿海经济线,霍皙她妈是她爹随行的外文秘书,名字叫霍梦狄,祖上是江苏人,八三年高考,小姑娘考上了北大的文学系,辅修外语,一次上头来人视察,霍梦狄代表系里的女学生站在校门口做迎宾礼仪,南方姑娘,面容姣好,生的通和-图-书透又漂亮,落落大方思维清晰,还能讲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外语,一下就被秘书办的主任瞧上了,那时候对外交流,一直缺人才,细细的把她叫过来问了一番,才知道这姑娘会的还真不少,算是个文武全才。
她一哭,许怀勐就知道,完了,她这是非走不可。
他起身去柜子里拿了另外衣服换,一边系扣子一边看她,眼神探究:“你好像很怕我?”
一种冲动,一种心悸。
他家里有一位结婚十年但已经貌合神离的妻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许怀勐长的刚毅,很有气场,两人在房间里面对面,小了他十几岁的霍梦狄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只红着脸说了句首长好,就匆匆跑了出去。
她依旧低着头不说话,许怀勐想起来了,之前有件公事,因为秘书办的人和对方沟通时出了差错,他当时发了好大的火,随手就将旁边人桌上的茶杯给摔了。那滚烫的茶水一半洒在地上,一半浇在那人的手上。
霍梦狄因为着急,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乌黑清亮,她穿着朴素的白衬衫,长发编成了辫子盘在脑后,神情里,还真带了几分与平日里没有的娇憨。
她说你们走,我哪里也不去,我不认识你们,我也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只有姥爷。
许怀勐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很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那是专属于年轻女孩才有的,不世故,不圆滑,纯净,朴实。
老爷子,您已经八十多了,就是有心想照顾,也是心有力不足,再者说,现在她还小,带她去北京,一是为了她有个好生活,二是让孩子开阔眼界,将来谋个好前程。
别人不知道,霍梦狄自己清楚,说是会把女儿当m.hetushu.com.com成自己亲生的疼,可好歹,他也不是她的亲爹。
望着小姑娘急匆匆的局促背影,许怀勐笑得很宽厚。
霍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把声音嚷的震天响,对方礼貌的站在门口,一一摆事实道理,最后老爷子气的,两眼一翻,住进了医院。
那一年,他四十二岁,她二十四岁。
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非常羞耻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霍梦狄母亲早逝,只有一个父亲,她带着肚子回了江南老家,父亲先是伤心恼怒,随即才叹气,罢了罢了,工作没了就没了,孩子你要是想生,我们也不是养不起,但是只有一个,我们得生的有骨气。
那是霍皙的人生里,第一次对父亲两个字,有了认知。
他目光意有所指的落在她手背上:“真对不起了。”
霍梦狄收好剪刀,叫了他一声。不知怎么,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是透着一股味道,一半是敬畏,一半是纯真。
比如她细心,很多他机要秘书想不到的事情,她都记在心里,并且做的无声无息,不邀功,不张扬,事事妥帖。
她哭的几近崩溃,语无伦次。
“倒是说说看,怕我什么?”
病房长久沉默,半晌,老爷子幽幽叹气,罢了,孩子他要是想要,就让他带走吧,但是只有一条,要想霍皙走,他得亲自来接。
喝了酒,许怀勐神色不似往常工作严厉,倒是像个平常长辈。
衬衫上的扣子有一粒缠在了扣眼的线上,怎么也扣不进去,因为在领口,许怀勐看不到,弄了一会儿,朝她说道:“小同志,要是不记仇了,能给帮个忙吗?”
终于,霍梦狄还是走了。
北二外学成之后,八七年,霍梦狄这才被和_图_书特招入伍分到秘书办工作,正好归在许怀勐的后勤保障部。
许怀勐知道她是不想打扰他的家庭,不想毁了他的前途,他心痛如割,也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背上这份歉疚,但是他不知道,霍梦狄走的时候,还带着腹中已经怀胎三月的孩子。
可霍梦狄知道以后,婉拒对方好意,关起门来依然和女儿独自生活。
她拍着他的背,给他递水,语气关切又着急。
许怀勐睁眼:“怎么还不走?”
“您那件换洗的衣服让服务员下午给洗了……还没干呢……”
晚上他去和老战友叙旧,兴致很高,喝了点酒,司机送他回来,霍梦狄和司机把他吃力扛到房间里,司机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看着首长不省人事,尴尬挠挠头,这……怎么办啊……
“上回那事儿不是冲你,公事上半分都不能出差错,那天是我态度不好,急了些,没想到让你遇上,今天给你道歉了。”
于是干脆跟霍皙他爹许怀勐汇报以后,组织拍板,毕业以后,送了她和一批学生去北二外又学了两年西欧语系的语种,当成人才重点培养。
叫了半晌,门后才出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年轻身体的颤抖,她在耳边小声的抽泣,她无助时寻求他怀抱的眼神,包括第二天天明时她无声无息穿衣服跑出去的细瘦身影。
她跟了他一年多,工作能力不错,待人接物也很是得体大方,唯独和他在一起独处时,总是战战兢兢的。
留下了十七岁的霍皙,和一个八十岁高龄的父亲。
霍梦狄也为难,僵持了一会儿,让司机先把车还回接待处,给同来的赵秘书打电话,可电话打到一半儿,许怀勐就难受的跑进了洗手间。
人们都传她那一次在和_图_书深圳出差认识了什么了不起的富商,着急去给人家做阔太太,要不,怎么连这么好的工作都不要了?
小地方出来的人,对待这份工作甚是勤勤恳恳,许怀勐工作忙,天南地北的出差,霍梦狄跟在外头颠簸常常就是个把月,风吹日晒的,也从来没怨言,日子一长,不仅秘书办的人对她印象不错,连许怀勐也开始注意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对方抓住老人家的软肋,接着宽解,您也看见了,孩子现在不爱说话,状态很有问题,母亲去世对她来说是个打击,您让她到北京去,和自己父亲生活在一起,未尝对她来说不是件好事。您放心,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让孩子过去把高中念完,然后上个好大学。
“首长,好了。”
问她为什么,她只悠悠看着窗外不说话。
来人很礼貌,站在霍家门口,彬彬有礼,斯文得体。
这丫头,倒是个实心眼儿。
“首长?您哪儿不舒服?要不让医务室来人给您看看?”
一次出差,深圳多雨,许怀勐腿上有旧疾,她提前向招待所服务员讨了热水,给他布好了要用的药,起身离开时意外与中途回来拿文件的许怀勐撞了个正着。
不多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们霍家的女儿,不求大富大贵,能平平安安就好。
老爷子有丝动摇。
老爷子纹丝不动,冷哼一声。
许怀勐洗了把脸,透过洗手间的镜子去看她。
两人目光相对,长久未动。
后来,霍梦狄因病死了。
十七岁的霍皙,因为母亲去世,身心受到严重打击,患上忧郁症,整整一个月没有和人说过话。
老爷子这回不说话了。
她身上有种若有似无的馨香,很年轻的味道,在招待所昏黄的壁灯下,www.hetushu.com.com脸颊微粉,很纯净。
走的匆忙,又无声无息。
比如这姑娘肯钻研,做事认真,第二天要用的材料,哪怕是前一天晚上临时通知,她也得熬夜一字一句的给翻译出来。
就这样,一九八九年,霍皙出生在了苏州。
霍梦狄赶紧摇头:“不要紧的,首长。”
那时候霍皙躲在老院子的屋后,见到姥爷昏倒,猛地跑出来推开那人,哭的声嘶力竭。
霍爸爸的意思,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和北京,和北京那个人,都没有半点关系。
那是他人生中,做过最荒唐的一件事,也是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霍皙她爹是个官儿,而且还是个大官。
霍梦狄走的那天,北京下了第一场春雨,送她去火车站的绿吉普在视线中渐渐开远,像是带走了一段谁也不知道的往事。
许怀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窗外是滂沱大雨,雨声淅沥,敲在窗台上,脑子一热,借着酒劲儿,一低头,就攥住了霍梦狄的嘴唇。
许怀勐摆摆手,“不用,你去拿一件干净衣服,准备一杯热水,就回去罢。”
霍梦狄顺着他眼神望去,顿悟,匆匆去拿桌上的小剪子,许怀勐仰着头,她站在他下巴往下一点儿的地方,神情认真的剪着扣眼。
霍梦狄端着一杯蜂蜜水,臂弯搭着一件还湿着的米色军衬,咬着嘴唇,快哭了。
她拒绝他人的好意和情感,一个人抚养着女儿,给她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生活,她有骨子里的骄傲,也有那种不为人知的,放在心里的执着专情。
对方说,孩子的爸爸想把孩子带走,带到北京去养。
霍梦狄手忙脚乱挂了电话,也跟着跑进去,其实许怀勐酒量不错,只是冷热交替,他不适应南方湿冷天气,感冒加剧,有点反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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