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击鞠

听到这里,子虞不怒反笑,冷冷道:“你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子虞笑了一下,“可与他同岁的人,都已经做了父亲。”
众人都被这场精彩的球赛所吸引。在主台观战的玉城却有些不耐烦,她更关注的是结局,眼看驸马久取不下,她霍然站起身,来到击鼓人的身边,不理会宫人的胆战心惊,夺过鼓棒,击起鼓来。
子虞冷笑了一下。
她从衣襟里拉出一根细如发丝的红绳,上面系着一个长颈玉瓶。
她知道身边的人在想什么,以为她在恃宠而骄,难以长久。
子虞怔了一下,顷刻就明白了,他为自己挑选的妻室,是选择一个姻亲的同盟。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她呓语似的问。只有距离近了才能听见,而他正在她的身侧,“有段时间了,听说你感到不舒服?”
正看得有趣,不远处忽然有一群宫娥骑马前来。直到她们走进,子虞才发现被簇拥在当中的是玉城。她穿着胭脂红的骑装,神采飞扬,她的目光看了过来,在子虞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打马上前,开口说道:“娘娘怎么不换衣服,下来比试一场?”
“是的。”于虞沉默了片刻,回答。
穆雪抬起头,眼圈泛红,神情却平淡,她缓缓开口说:“娘娘送了一个香囊给韬玉,我有一份礼物想回赠娘娘。”
于虞昨日就曾远远看过晁寅的击鞠,知道他身手不凡,此刻就近观察,更是惊叹,他精于马术,性子沉稳,最难得的是有大局观,并不一味急于求成,对追随他的队友指挥得有条不紊。即使面对老练矫健的罗云翦,也不退却。
晁寅爽朗地一笑,“将军的身手如此了得,我可不想再纠缠下去,就此认输。”贵族少年们早已心服,又经历这么一件事,并不反对。反而有几人呼喝道:“出了一场大汗,不如找个地方饮酒休息。”众人皆说好。晁寅又招呼罗云翦,“将军何不一起去?”罗云翦心道他是玉城的驸马,有心推却。旁边的少年却起哄道:“将军可不能不近人情,击鞠输了,还不准我们从饮酒上赢过来吗?我等对将军的身手都仰慕不已,将军对我等却不屑一顾,岂不叫人心伤。”
也许他只是随口提及。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莫名地低落起来。
兄妹两人走出营帐,林间宫人往来不停,击鞠场上更是热闹,鼓声如雨,阳光灼灼照耀之下,贵族少年们奔驰来往,球杆挥舞如林。子虞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罗云翦看到精彩处,与会对打球的人点评一番。听他的口气,有一些在战场上结交的过命交情,子虞心里暗暗高兴,兄长也有了忠诚的朋友和部属。
罗云翦淡然道:“他若非有这份能耐,怎能每次占得先机。”
子虞的心猛然一抽,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晋王的事。在回忆里搜索了几遍,确定当时只有睿绎一人看见,她又悄悄松了口气。
与子虞有关系的韩夫人,只有殷陵。子虞丝毫不觉得意外。前一段时间,殷陵入宫来还曾对她说:“真要对付庶子,并非什么难事,晋王妃眼下是没有想明白,郎情妾意都是假,子嗣才是真正能依靠的。”话里话外都藏着挑唆的意味,子虞默许了。
穆雪默不作声,表情坚定,分毫没有犹疑。
“睡吧。”她软声说。
“也许下一次,我不会这么幸运,”她自怜自艾地轻轻说,在最后语气却变得轻松,“就是放心不下兄长。”
“离开宫廷的时候,你怎么就选择带走了这个?”子虞问了疑惑了很久的问题。
他咳了一声,“不把戏演好,谁也不会信以为真。”
“下官多谢相爷提醒。”
“保护我的人,有没有你?”她有些哀伤地问。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静谧的夜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仰起头,从他的表情里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穆雪回过神,几步赶了上来,一入帐就跪伏在地,额头贴在地上。
他俯览众生,有无人能及的权力,有宽厚坚实的胸怀,有深沉难测的心思。或许还有一颗坚硬球冷的心。
睿绎的脑子有点发沉,浑浑噩噩,脑中唯一一丝清明被隐约一抹幽香所缠绕,让他沉沉浮浮,不知所终。
以后,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再有机会。
穆雪道:“那宫女随我出宫后,在王府内犯了偷窃罪,打了几十杖,身体虚弱,没有挨过,死了。”
“娘娘,你还好吧?”他径直问。
殷荣看着他,摇头笑道:“毫无威胁的嫔妃,我可听说,这次战归,延平郡王的旧部都说是将军延误战机才致郡王重伤,玉嫔娘娘在宫中又阻挠皇后为三殿下预备的婚事。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将军莫非认为,皇后风仪天下多年,真有了包容天下的雅量?”
子虞叹了口气。
额上又有冰凉的触感,他无奈地睁开眼。子虞拿手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婉言说道:“不要随意糟践自己的身体,只要有耐心,总能守到能看到结局的那一天。”
穆雪叩首道:“妾自知得罪了娘娘,特来向娘娘请罪。”
“只用过半滴。”hetushu.com.com
两队互有往来进球,罗云翦领的队伍有一半以上从疆场归来,有股凛然的气势,进退有度,稍稍占了上风,领先两球。
“不会的,”他靠近她,在她的脸颊上轻吻,“有人会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效果与预想相差无几。
她历来直接又咄咄逼人,子虞却不理会她的挑衅,淡淡说道:“我可不及公主球术精湛。”
睿绎真正有了笑意,“有了娘娘这句话,我今天也不冤。”
他与她颈项相交,气息交融,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可为什么,她觉得依靠他,是世上最艰难的事。
穆雪继续说道:“当年欣妃娘娘小产,我被卷入其中,能保全性命是皇后兴起的一个念头。为了这个念头,我的余生只能听命行事。”
子虞问道:“用过多少了?”
这一夜很多人无眠。
穆雪小心翼翼地拿着玉瓶,拔开塞口,动作轻柔细致,随即就有一缕恬淡的桂花香气飘浮在空气中,将两人包围。
“穆侧妃有苏秦张仪之才。”子虞看着她,赞叹了一句。
子虞一挥手,截去她后面的话语,不冷不热地说道:“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不必—再提起。穆侧妃今时已不同往日,以后做选择时,可要慎重考虑。”
口中虽然说着不失望,她的表情却又是那么落寞。罗云翦安慰道:“帝王之心,自古难测。他对你,已经超过许多人,就是寻常夫妻,谁又保证一定能够心心相印。以后,还有机会。”
罗云翦瞬顺势说道:“下官惶恐,已失主意,还望相爷指点一二。”
驸马晁寅随宫女前来,神情沉稳,对子虞见礼时也不见任何轻慢。
子虞擒头见是他,倒没有很吃惊,宫女识得厉害,能不经通传就人内的,只有罗云翦。她笑道:“怎么这么早来看我。”
子虞心头一紧,立刻猜到那半滴正是用在自己的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接过,温润的瓶底还带着一点余温,她轻轻地摩挲,心底去有一种挥之难去的寒气。
出征时他处处受延平郡王刁难的事,他似乎了如指掌。罗云翦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句句中的,每一句都说到了他的心上。
她醒来时,觉得周身一轻,精神爽利,转身却受到了惊吓。
“昨日皇后去过他的营帐,”子虞说着,顿了顿,睫毛轻轻一颤,“我从不指望因为差一点受伤,就能让他去收拾后家,可想不到,连他的儿子受伤,都能草草了之。”
穆雪还想说什么,见子虞蓦然闭上眼,一副送客的姿态,心有不甘,却也是能默然退出。
罗云翦自然知道,充嫒、兰嫒都是失宠的嫔妃,而她们各自的兄长,今日在击鞠场为了一副镶嵌宝石的鞍鞯而斗富。他自然不屑他们的作为,可话中提及妹妹,他顿时感到有些不对劲,谨慎地应答道:“下官没有家族蒙荫,岂能和他们相比。”
女官们都对于虞的做法感到不安。秀蝉劝道:“娘娘若真是身体不适,也该召太医来看看。”
子虞看着她,慢慢浮起微笑,换来穆雪诧异至极的神色。
子虞几乎已经忘记了玉瓶的样子,可是当它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从未忘记,刹那间,身子不禁有些发凉。
子虞没有那么乐观,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她没有那么容易对付。殿下,见过树林吗?二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些树苗茁壮成树,若是刨开了土,你还会发现,它们的根紧紧相连,再凌厉的风,也拿它们无可奈何。”
“不是依附后家、倪相、殷相的家族,二、三品官家的小姐,就可以丁。”
罗云翦抱拳行礼,“相爷。”又因为他这话中的意思而提起警觉,“是三殿下的事?”
穆雪僵直了身子,抬头时两眼已含了泪水,“有些话不说,误会只会越来越深,若代价只是落在我身上,今日绝不会厚颜来见娘娘。可怜的是我的孩子,娘娘是心善之人,就放过他一马吧。”
殷荣又道:“后家执掌权柄多年,手段跋扈,将军出征时也领教了不少。玉嫔娘娘身娇肉贵,可比不上将军,宫中这些明枪暗箭,不知能躲过几回。”
“还以为出了这等大事,将军会夜不成眠。”殷荣踩着夜色前来。
睿绎微怔,推到皇后向来就不容易成事,他也没有把握。可这些话,他从来不宣之于口。抬眼看它,一眼就望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里,大概是受伤的缘故,他的心底有些发软。
罗云翦霍然起身,面色铁青,“后家已经是位极人臣,又有储君在位,何必为难一个毫无威胁的嫔妃。”
一整天子虞都没有什么精神。
“睿绎早上已经醒了过来,”他颇有谈兴地说道,“傍晚时我去看他,内侍却回禀说他不舒服。”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声音低沉有醇厚。
子虞心扑通扑通地急跳,难以平静。他似乎看破了她的困窘,温柔地抚摸了她的长发,顺着肩膀,慢慢抚平她紧绷的身体,“是我让宫女不要惊扰到你。”
皇帝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她,隐https://www.hetushu.com.com隐带了怜色,叹息道:“唉,你……”
于是他伸手接住她的腰,带入怀抱。
“累。”她喃喃吐出了一个字。在心底决定放松一个晚上,不比揣测别人的心思,也不用强颜欢笑,明明险些坠马受伤,还要做出宽容大量的样子。
睿绎抿了抿嘴唇,脸上的线条骤然放松了下来,“娘娘与我想看的,都是同一种结局吗?”
她曾经见过穆侧妃一次,那还是在东明寺的时候。那样的经历,让人一生也无法忘怀。有过这样的恩怨,穆氏如今也能做出这样低的姿态。她跪在地上的姿势没有一点犹豫,额发几乎沾上灰尘。秀蝉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善于隐忍的人才会一鸣惊人。
他的母亲坐在大殿上,脸上又是懊悔又是伤心,“太子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聪明。”这是她与他单独相处时才会说的话,果然是他的母亲。
罗云翦进帐时,看见的就是他妹妹神情萧索,端坐帐中,一手轻轻拨弄着玉连环的模样。
子虞神色平静地等待。
可这一霎,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幽淡的,似有似无的类似桂花的香气,弥漫在四周,将她束缚。翻来覆去将玉瓶口检查了几遍,没有发现一丝缝隙。她失望又颓然,最后又感到一种惶然,这一缕香是她的错觉,来源竟是在她的心底。
兄妹两个默默喝了会儿茶,去打探消息的宫女折返,“娘娘,三殿下昨日下半夜已经醒了,精神还不错。”子虞点点头,“管马的人呢?”宫女话语清晰地说道:“两个挑马的宫人都被杖毙了,主事被罢官,太仆寺少卿也被罚了俸禄。”
她不再追究坠马的真相,换了一种方式寻求补偿。这比刚才那些问题让他感到轻松许多,皇帝随即微笑,“我会为他赐婚。”
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语调却是冷冰冰的。子虞想到刚才御帐中见到的场景,预感到这一次的作为也许并不能拿皇后如何。这还是皇子受伤,若是她受伤,只怕更掀不起风浪。这样一想,心里一阵阵发凉。
熟人变得陌生,这样的认知足以让穆雪感到无措,可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说道:“娘娘,我们原是从南国一起出来,虽然不说亲如姐妹,到底也曾相依相偎。”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宫中风波诡谲,那时过得有多艰辛,娘娘心里也很清楚。身份卑微之人,要想脱离宫廷,除了依托贵人,再没有其他方法。我从未想过要阻碍娘娘的前程,不过是无根浮萍,身不由己。”
于虞被帐外的喧哗吵醒,起身梳洗,可惜她已经失去了前一天出宫时的兴致。女官为她挑选了几件骑装都被否决,只穿着平常的一件藕丝裙在帐内闲坐。
子虞不知道谁在他面前禀报,这个模棱两可的词用得甚是高妙。
殷荣呵呵一笑,他的五官本来就生得有些生硬,一笑之下,又显得更加阴鸷。罗云翦一抬手,请他入账。
子虞面向他露出微笑,“陷入磨难的,险些就是我。”
这话难以让人安心。
子虞摆手,宫女们退下。
殷荣草草看了营帐内的摆设,赞赏道:“简洁朴实,一点无用的东西都没有,果然和将军的作风很像。”罗云翦陪着微笑了一下。殷荣话锋一转,“充嫒、兰嫒的兄长今日还为一副鞍鞯而争吵,玉嫔娘娘圣眷正浓,将军何须如此自苦?”
“偷盗罪?”子虞嗤笑,“就这样没了?”
穆雪微愣,眼眸中晃过一丝回忆,喟双道:“这并非是我选择的。欣妃娘娘一直怀疑小产是由我动的手脚,命人赏赐我一滴玉瓶中的东西。妾侥幸逃脱,只能带着这个离开。”
“都是陈年旧事。”子虞打断她,“其中的机关你留着自己品尝,我不想听,也没什么可听的,推诿过失用的理由不外乎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穆侧妃,直接说你的来由吧,不要拿虚言来搪塞我。”
子虞轻轻笑出声,在幽静的帐内回荡,“穆侧妃,每次你向我低头,等待我的都不是一个好的结局,这一次,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帐外站着一个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人。
皇帝注视她许久,神色复杂,似乎对她突然的转变感到疑惑,他伸手拨开散在她脸颊上的发,仔细看她的脸,白皙,明净,刚才那短暂的怯懦已经烟消云散。他心里一动,拉下她的手,亲吻她的额头,“他已经是三品的云麾将军。以他的岁数,朝中没有第二人。”
夜空满是星辰,散乱得仿佛无解的棋局,他看了一会儿,正欲休息,帐前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哥哥!”子虞微微埋怨,“一生相伴的人,当然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不是我有才,只是欣妃娘娘太过轻视身边的宫人,”穆雪道,“她们的家人都扣留在南国,孤身随着欣妃来到这里。以亲人为质的忠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那么牢固。对于一辈子都将在宫廷中度过的人,亲人并没有欣妃想象中那么重要。说服她们,也就不那么艰难。”
和-图-书“没有事是能一蹴而就,”他缓声说道,“种树也需要种子,只要怀疑的种子播种下,终有一日会发芽。在那之前,我可以为它浇浇水,直到有些人无法再容忍,自然会将它连根拔起。”
他一下就蒙了,这话听起来就觉得不详,似乎在交代后事。他头疼起来,像针扎一样地疼,痛彻心扉,他慌忙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是他的母亲,还是那昙花一现,模模糊糊的美好时光……“哎!”
子虞轻轻摇头,淡然说了一句:“命妇交际,深宫妇人岂可插手。”
子虞摇摇头,将手边的玉连环扔到了茵褥上,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不说这些事了。哥哥这次归来,可有什么打算?”罗云翦收拾了失望的心情,说道“你若能晋升妃位,安乐度日,我也别无所求。”
兄妹皆知昨日就是后家的危机,却又在他们所不知的角落被暗暗化解。
子虞把玩手中的长颈玉瓶,心底浮起一种许久不曾感受的恐惧与渴望。这样的毒药,果然还是放在自己的身边,才能安心。
睿绎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花苑里没有人,他只好转身返回。
子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心里由衷地产生了赞叹,能以卑微的宫女身份,做到这一步,绝不是侥幸所能概括。
不过电光石火的工夫,众人都看得惊险,纷纷上前照看。晁寅安抚住马,转身对罗云翦一躬,“多谢将军出手搭救。”罗云翦原先不过是怕他受伤,惹公主迁怒,做个顺水人情,此刻见他情真意切,且刚经险境,又镇定从容,心里也增添了几分敬重,摆手道:“驸马过誉,不过是举手之劳。”
枝叶碧绿,花开似锦。
玉城指着罗云翦道:“驸马不是常常夸奖云麾将军,赶日不如撞日,就以球技切磋一下吧。”晁寅皱了皱眉,转身对罗云翦拱手,“请将军指教。”罗云翦朗朗一笑,“不敢妄称指教,还要驸马手下留情。”
他神情安闲,声音在黑暗中尤其清晰,“我问他,是不是心有埋怨,他却反向我,圣人舜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真是太巧了,在我幼时,也曾同过和他一样的问题。”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殷荣点到为止,笑容连连,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兄妹人才出众,可惜做事总是太过谨慎,该出头时不出头,小心被人看轻了。”
“让我猜猜,”子虞用手指轻轻扣动玉连环,泠拎作响,“他定是想用你的手借题发挥,若能扳倒后家,同为臂助的倪相也将受损,就有他大展长才的余地了。”
“太仆寺少卿、主事,有二人皆是宣王举荐,有一人出身沧州赵氏,”殷荣眯起眼,沉沉一笑,“将军还需要什么凭证?”
她在心里默默给出了答案,身子轻轻哆嗦了一下。
子虞恍若未见,在屏风后换了一身衣裙,又饮了半杯茶。秀蝉不欲这样的场景被人瞧见,将宫女遣走,回头又拉了拉子虞的衣袖。
“哥哥,”子虞温婉地说道,“成家立业是大丈夫立身的根本,如今你已建功业,是该考虑成家了。你的身边多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也会放心很多。”
“那个宫女呢?”她问。
子虞很快就在脑中勾画出一个大概,穆雪从宫正司逃脱性命。欣妃并不愿饶她,派了官人使用堇汁,欲除后患。谁知被穆雪看破先机,反而劝说了老宫女,在皇后娘娘指婚后,带着宫女一起去了晋王府 。
“没有,”穆雪答道,表情不知是遗憾,还是可惜,“就算有,她也不会告诉我了。”
罗云翦心头一颤,“什么?”话音才落已发觉失态,可这时已经掩饰不了,他急问,“此事当真?可有什么凭证?”
子虞揣测,睿绎听了这个答案,表情会不会和她一样无奈。
罗云翦慢慢坐下,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球场上的少年看见公主亲自击鼓,果然士气大增,跃马呼哨,很快扳回一球。
子虞以一种玩笑似的口吻说道:“看来,在欣妃动手之前,你已经发现了这个的存在。”
殷荣看了他一眼,“将军还有玉嫔娘娘可以依靠。”
“娘娘也许在心里看不起我,”穆雪露出谦恭的笑容,“可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晋王宽厚,是我仅能攀附的唯一高枝。与娘娘过去种种,也许并非自本心……”
睿绎笑了笑,“娘娘,我有分寸。”
眼看时间无多,往来更显激烈。
穆雪啜泣道:“韩夫人最近和我家王妃走得很近,有几次一起赏花饮宴。回来之后常命婢女将韬玉抱走,娘娘,孩子正是认人的时候。”
子虞听着长长叹息了一声,“举步维艰,原以为开头一步难,谁知每步都惊心。”罗云翦拍了拍她的手,“开始的那一天就应该预料到今日。”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晚间还凉风习习,翌日就艳阳高照,映着北苑的林术葱茏茂盛,生机勃勃。宗亲贵族们驻营林边,一早就已有年轻的少年们聚集嬉闹,场面十分热闹。
殷荣微微颔首,“彼之道自然可以还施彼身,只要将军下定决心,等待时机一到,不愁大事不www.hetushu.com.com成。”
罗云翦和晁寅的身边很快就聚集起一支队伍,都是意气风发的贵族少年,他们跃马扬鞭,手执球杖,在场中耍闹。直到鼓声响起,少年们收起嬉戏,追逐起鞠球。
她的营帐中不设香炉,不用熏香,尤忌桂花的香味。
玉城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令官女去将驸马拦下。宫女前去,在晁寅的马前说了什么,又沮丧着脸回来,玉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也不和子虞打招呼,领着宫女就走了。
他循着那条最熟悉的林荫小道而去,转过一片小林,眼前豁然明朗起来。五月时节,繁花盛开,灿若云霞。宫人们对这些树木一向照顾周到,因为这是他母妃最爱的石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罗云翦反而镇定下来,淡淡说道:“请相爷指教。”
他微微阖眼,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
玉城招手让一个宫女上前,低声说了什么,宫女领命而去。她的唇角含着一抹轻蔑笑意,“将军不用过谦,驸马也对将军的身手倾慕不已。今日正是良机,将军切勿推辞。”
殷荣的手指轻轻敲击膝盖,说道:“三殿下坠马受伤,陛下震怒,一力催促彻查,我也是刚才得知,三殿下的马,原是玉嫔娘娘的。”
“进来吧。”子虞说道,步入帐中,却发现穆雪一动不动,回头瞥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是来见我?”
罗云翦随意地一笑,显然志不在此。
她连忙捂住他的嘴,靠在他的颈边,“不要说,不要说。”他拧了拧眉,圈住她的身躯。
遣退了身边神色各异的宫人,她伏在榻上,任由寂静包裹。
“会变成一场磨难。”皇帝这样说道。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答案,子虞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抽了抽手。
罗云翦知道这是约定合作的暗示,可似乎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他固然忌惮殷荣利用之心,然而后家势力强大,的确不是他们兄妹可以抵挡。他暗自叹息一声,拱手为礼,“下官静待这样的时机了。”殷荣哈哈一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回头又看了他一眼,“你的妹妹行事谨慎,若是有你一半的爽快,今日的格局也会大不相同。”
子虞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原来在宫廷之中,都得如此生活,即使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压低了声音,“真把自己弄伤了,得不偿失。”
睿绎听见一声轻呼,从梦境中骤然醒来。
穆雪看着她手中的玉瓶,轻声说道:“一个孤苦无靠的宫女,对身边的事物总要多留心几分的。”
这是提醒她,即使皇帝追究,也好有个凭证。子虞笑了笑,“太晚了,等明日吧。”
步寿宫外的石榴已经熟了。
皇帝轻轻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帐内只在床榻边上有一盏宫灯,如豆一团的昏黄,她的手却似温腻的玉石,莹莹润泽。
“虚惊。”子虞蹙眉道,“殷相的消息倒是灵通。”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跪在这里一言不发?”子虞淡淡地问。
玉城笑笑,又将目光移向罗云翦,“云麾将军也不下场一展身手?我听说将军的武功高超,常人难敌。”罗云翦一拱手,“公主过奖,不过是些谬赞。”
子虞轻轻一笑,“哥哥就不为自己打算吗?”罗云翦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反而添上一丝凝重。
宫女劝她,“娘娘出去观球了,穆侧妃真要谒见,不如等午后再来。”穆雪对着那宫女温婉地一笑,“不妨事,多等片刻更显诚意。”这样说着,忽然看见宫女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身后,她转身,目光与子虞在空中交汇。
罗云翦细细看了她一阵,才说道:“我担心娘娘久未离宫,住不惯这里。”子虞笑了一下,“哥哥何时变得多愁善感。”
两人各自去召集队友,子虞和玉城上了主台观战。可她们即使坐在一起,也显得貌合神离,倒是让击鞠场外的宫人们好奇,时不时就往这里观望。
子虞深深皱眉,穆雪轻声说道:“闻多了会有幻觉,只这么片刻没有关系。”她塞紧瓶口,挥挥衣袖,香气顿时消弭。她将玉瓶放在身前,伏下身体,“我思来想去,没有什么珍贵的礼物,只有此物,是南国来的,或许能入娘娘的法眼。”说着,将玉瓶高高举起。
穆雪怔了一下,轻声呢喃道:“娘娘对我成见太深。”心里也没有十分失望,进来之前,她已经设想了多种结果,这并不是最差的,她垂下头,陷入了沉默。
子虞对她微笑,没有一丝异色,穆雪忽然感到一阵害怕。
子虞放下茶盅,挥挥手,秀蝉自发地离去。
罗云翦皱起眉,“他的意图并不难猜。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目的一致,何必在乎是谁利用了谁?延平郡王已与我结下了仇,皇后与你又有嫌隙。后家—日不倒,昨日的虚惊终有一日变成真难。”见子虞垂头不语,以为她还有所顾忌,又想起她的为人,最是温善怯弱的,罗云翦心生怜意,放低了声音,“如果能平安度日,我们低一头又有什么关系。可现在的局面,已不容我们后退,注定要与后家一搏,占得先机至关重和-图-书要。”
晚膳后,御前的宦官来请。子虞婉拒遭:“告诉陛下,我身体有恙,理应避忌。”年轻的宦官大概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当看见于虞的脸色确实苍白,只能悻悻然领命而回。
罗云翦苦笑,“圣心难测。”他看了看子虞,又说道,“你看起来并不失望,也不惊讶。”
子虞脸上有些羞赧,幸好遮住看不见。
“怎么弄成这样,”子虞看着他,不禁带了怜惜,“知道马有问题,怎么还犯傻。”
“殿下?”子虞见状一慌,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伸手抚向他的额头,她的右手被他突然一抓箍住了手腕,只能左手覆在他的额上,还好,并不是很烫。
帐中霎时寂静如初。
睿绎笑着上前,她却落了泪,“可惜你的母亲不及皇后,今日一败,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他伸手摸向她的脸,想要安慰些什么,他的母亲已经自己擦去了泪水,“你知道宫中有多少个嫔妃诞下皇子?足有十个,还不包括那些没有机会出生的。可是平安长大的,只有三个皇子。她无法直接对长大的皇子下手,日后若你处境艰难,不妨装疯卖傻,去藩地做个太平亲王。”
睿绎也自悔失言,竟无意说出了心里话,阖上双目,沉默不语。
子虞又坐了一会儿才回营帐。
罗云翦眉头拢起了深深的褶皱,眼里藏不住的惊讶,一个晚上,境况就变得难以掌握,牵连后家的线索被斩断。
子虞唇角略勾,笑了笑,“正是因为步步为营,才不容有一步走失。”不等罗云翦回应,她提高了声音,“来人。”宫女们应声而入。子虞道:“昨夜我去看三殿下时他还未醒,不知情况如何了?”有两个宫女退了出去。罗云翦不明所以,但是见她一脸平静坦然,便不多问。
在这个宫廷里,只有胜者的心情才会被重视。
“他并不想查下去。”子虞平静地说道。
两队短兵相接,都往鞠球争夺而来。不知是谁忙中出错,球杖挥空,却打到了晁寅的后马蹄上。骏马吃痛,扬蹄嘶叫,险些将晁寅掀下马来。罗云翦离得最近,此时也顾不上球,伸出手,将辔头狠狠抓住,稳住了马。
眼前不是他的母亲,而是那个年轻的,住着步寿官的现任主人。她低着头,白皙的脸庞有些过于苍白,看着他的眼神很温和,唇边含着很淡的笑。看着她的样子,他不知道为何,刚才在梦中的悲伤又翻涌了起来。他闭上眼,不想透露眼中的脆弱。
皇帝躺在一旁,双目微眯,专注地看着她。
昕他第二次提及妹妹,罗云翦眼皮跳动了一下,说道:“她太年轻,不通世事,有些事,还需要相爷提点。”
罗云翦神色肃然,端坐的姿势有些紧绷。子虞见状敛去笑容,屏退宫女后问道:“哥哥心里有难事?”罗云翦道:“昨夜相爷来找我,说昨日你若非与三殿下换马,此刻起不了身的只怕是你,而不是三殿下。”他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责备她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曾找他商量。
罗云翦笑道:“我实不擅饮酒,既然诸位有意,过会儿可要留我几分薄面。”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两队合在一处,浩洁荡荡地奔腾离去。
她极轻地“嗯”一声,一只手盖住了额角,把眼睛也遮了起来。
睿绎感到额上一阵软腻清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清香,不似麝不似兰,幽淡的,令人心旷神怡。他的脑子一直有些昏沉,想了半响,才想起是什么,猛地睁开眼,这一下更是一惊,竟抓着她一只手。他蓦地放开手,却不想牵动另一只手臂的伤处,咝地吸了一口凉气。
“她喊我一声义父,我自然不能不管她,”殷荣一脸和蔼地说道,“看来将军的消息还不灵通。”
他握紧,睫毛轻轻一动,又说道:“当时我的母妃告诉我,时间太久了,早已经无从考究。可谁又在乎那是不是真相呢,他是最后的胜利者,史书将由他来决定怎么写。如果将来同样你能成为胜者,那么这些波折会成为必经的磨砺,化为丰功伟绩中浓重的一笔。”
只是一个晚上,明日,或许就能将今日全部忘记。
记忆中的子虞决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穆雪忍不住抬头看去。子虞闲适地靠在榻上,穿着广袖的烟紫襦裙,单纯无一丝赘纹,却衬得她肤美如玉,姿容丰泽,烟雨润泽的芍药一般。容颜丝毫未改,只是眼神已经截然不同了。
她的口气有些失望,“那是胜者的结局,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胜者,另一个结局是什么呢?”
罗云翦也不例外。作为新封的云麾将军,他的营帐离御营并不远,一天下来,异常的动静都看在眼里,可惜外臣终究不便去探听后官动静。等听到三皇子的消息,他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他的妹妹。
罗云翦先是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没有张口,沉默了片刻后,他眉间的褶皱慢慢放松了,问道:“你心里已有人选了?”子虞睨了他一眼,“是有几个人选,不过还是要等你来定。”
子虞没有追问,一个宫女的死亡真相,已经不值得她深究,她想知道,“有留下配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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