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傻子

她走地很辛苦,手脚有些僵硬,一直绕到了禅房,才觉得舒缓了好多,有值夜的沙弥将她拦住:“女施主,夜已深,此处不便进,请回吧。”
子虞慢慢地往回走,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被她倔强地忍住,身后忽然有轻微的声响,她转过身,怀因已走到面前,眉峰微拢,目光闪动,在黑暗中仿佛清冷的月光,他踌躇了半晌,才低声说:“娘娘请带路吧。”子虞吃惊地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子虞想到这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一眼瞥到侍女躺在地上,又害怕地牙齿打颤。
子虞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细细想了想,还是将刚才的遭遇合盘托出。怀因听着听着,一向清冷平静的脸不由变色:“将婢女刺伤,娘娘可是要我去探看伤势。”
“娘娘有没有想过,一些看不透的事物,值得用一生去琢磨,而一旦看清了,就会置之脑后,弃若鄙履,”怀因道,“我不愿意将回忆变成一场逃脱不去的噩梦。千人眼中有千人的真相,为何我不能选择这一种呢?娘娘不必为我可惜。”
将染血的地方擦干净,再点上一炉香,子虞松了一口气。怀因站在门旁向她施礼:“既然娘娘事已毕,我先告退了。”子虞看不见他的脸,想了半晌,只能道谢:“今天多亏了大师。”怀因合什作揖,推门走了。
走了没几步,怀因就发现子虞的异状,可是看她面色果决,显然有比身体更重要的事,便一直没有开口问。一直到了院子门口,子虞一阵晕眩,在门槛上拌了一下,幸好怀因在身后拉了一把。怀因道:“娘娘的面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虽然住在寺中,但是子虞深居简出,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僧人不疑有他,只是听她说话语调嘶哑生硬,仿佛生了重病,又不禁多瞧了几眼,这才进去通传。
“娘娘,你醒着么?”侍女压低声音问。
子虞惊恐地看着她,双手发颤,这是白天献上桂花糕的侍女。
这一幕子虞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侍女转动了一下身体,子虞转动眼睛看向她,突然,眼前一黑,一阵天昏地暗,她的眼,耳,口鼻,整张脸都被闷住,不能喘息,她顿时明白——侍女想用软枕捂死她。
“我父已存必死之心,只求保存大义,青史留名。府中人都已绝望,每日听到羌族调兵的消息就惶惶不安。到了封城的那一日,叔父忽然来找我,说我家香火不能断,偷偷让小厮放我出城逃跑。我出城后一直不舍得离去,只在城外徘徊,三日后,羌族大军进犯,把城池围住,想到家人尽在城中,我更加不敢远离。到了夜间,突然有兵士打开城门,说城主称降。”
子虞哆嗦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今夜发生了太多,已没有什么能让她再感到害怕了。
怀因挡在她的面前,听到身后沉重的两声喘息,忽然“嗵”的一声,子虞再和*图*书也撑不住,摔倒在案几边。怀因上前扶起她,但觉触手的地方冰凉,心里暗惊,不及避嫌,搭她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忧重:“这是——中毒?”
“确是称降,”怀因的声音略有些不稳,“我也觉得疑惑,父亲刚毅,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只因闭城一日,让羌族的士兵阻在城外,领兵的又是个脾气暴烈的亲王,入城后非但不善待,还因一言不合,将我父打死。羌族人在城中肆意收掠,欺辱妇孺,但有反抗就一律灭杀。城中民众都恨我父主动开城,我混入城中时被人发现。羌族亲王看了我一眼,就说‘原来是那个不识时务的城主儿子’便把我扔入死牢。此时我才知府中上下都被屠戮,父母弟妹无一幸免。到了夜里,牢里突然有一群人闯入,杀伤了狱卒将我救出,一直送我到城外,带头的人是我叔父,又一次救了我。叔父让我远遁不要回去,但留一丝血脉。”
怀因看着她,她却一句都不辩解,头转向一边说道:“大师若是厌恶,就当做没有此事,请回吧。”
不对!她的身子已不听使唤,但是脑子却清明起来——是什么时候中了暗算。
“我的故乡就在瀛洲。”怀因说道。
屋子里一片黑暗,子虞也不敢点灯惊动别人,悄悄推开窗扉,让月光透进来一些。她凭着记忆望侍女躺的地方望去,只见一滩血渍,人却不见了。她险些要惊呼出来。怀因看了一眼床边,又望向屏风旁,脸色忽然一变,伸手将衣袖挡在子虞的面前:“别看。”
转过身,窗户刚才被她开了一缝,透了些月色进来,朦胧而稀薄,可在这漆黑的夜里也显得柔和而珍贵。子虞往外望了一眼,绡纱上勾勒出一个高大人影,她惊道:“谁?”
“娘娘眼中的世界与我看到的大不相同,”怀因的声音又突然在窗前响起,“我所知道的叔父,待我极好。”
子虞想说话,可嗓子里只“嘶嘶”地抽气。
子虞将被子裹紧,身子又酸又麻,思维却格外地敏感清晰,短短一霎就已翻过许多的念头。香炉里一脉兰花清雅的气息,在夜里尤为分明。她从中嗅出隐微的血气,心底那血淋淋的惊悸便再也压不住,冰冷地感觉浸入四肢。
“不会,”怀因哑声道,“他如此做,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救我性命?”
子虞坐在案几前,眼神游离,怎么也不敢再望向屏风。怀因写完药方,说道:“尸体应当尽早处理。”子虞摇头:“先让我想想。”
“后来呢?怎么会到了东明寺?”她问。
怀因道:“我怕身后有追兵,不辨方向一路逃亡,路中染上重病,幸好被当时游方的方丈救了性命。”
他忽然就停了声音,子虞也觉得慨然,一时四下无声,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始说道:“后来南北两国多年交伐,两国都大伤元气,极西的羌族便蠢蠢欲动,修书一封https://m.hetushu.com.com给我父亲,要我父开城相迎,作为进取中原的第一步。”
“娘娘听说过瀛洲这个地方吗?”
子虞听地身子一抖,嗫嚅道:“何不开城求降?羌族目的只在南北两国,只要攻伐无功,自会退兵。”
怀因沉思了片刻,又道:“这种毒极是霸道,幸好是润过水的,量又微小,调理几日就可以恢复,不过……”他看着子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不能再碰这种毒了,一点都不能碰,瞬息就会要命。”
怀因很快就走出来,看见子虞的时候愕然一惊,可立刻又淡然,对她双手合什道:“既然娘娘有急事,还请姑娘带路。”
怀因道:“我的父亲是瀛洲城第五任城主,和叔父二人共同打理政务。父亲严肃古板,叔父诙谐幽默,家中除了我,还有一双弟妹。因为我自幼受父亲严厉管教,不敢亲近,倒是和叔父言笑无忌,相处和睦。”
子虞心中大恨,抄起案几上的烛台砸过去。侍女肩膀受伤没有避开,额头被重重砸中,晕了过去。血从她的发际汩汩流出,顿时染满了整张脸。
“是我,娘娘。”怀因平静温和地应声。
这下子虞真感到惊奇了:“你出生在仙山上?”
子虞听不清她说什么,气憋在胸口,几乎要让身体爆炸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无处宣泄。她的思维渐渐模糊起来……
那一刹那子虞还是看到了:那侍女侧躺在屏风旁,手握金钗扎在喉口,血浸红了整块地面,她临死前瞪大了眼睛——大概是因为腿和肩膀被扎伤,自觉逃出无望,所以自寻了断。
子虞专心地听,心里酸涩无比,刹那间几乎衍生出一丝羡慕,可转瞬就被抛之脑后,她看向窗缝里漏下的月光,轻喃道:“傻子。”
子虞心里骤然一松,顿时觉得踏实起来,纵然房中有一具冰冷地尸体,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她不去细问他为何还不离去,忐忑地享受这片刻心安——在环伺着对她抱有各种目的的人里,总算有这么一个人,不带功利,不问索取。
扭动挣扎的时候,她双手乱摆,忽然摸到一个尖锐冰凉的东西,刺破了她的手指,这一痛,让她惊觉:是卸妆时忘记的金钗。
子虞心生不妥,问:“真的称降?”
怀因愣了一下:“羌族久攻无果,只好退兵。后来我打听到,叔父重新整理政务,事必躬亲,又善待城民,被尊为城主。”
“那可如何是好?”
她用最后一分力气握住,狠狠往上扎,噗地一声,侍女闷声惊呼,手下一松。
“你知道什么……”子虞一下次被他刺伤,胸口窒闷地透不过气。
她已料到今夜无法入睡,此刻就觉得分外难捱,黑夜沉沉几欲将她压垮。
生死之间,子虞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不能动弹的手脚开始挣扎。侍女也开始加大力气,狠狠地按住软枕,森然道:“无耻贱妇,有悖常伦,https://m.hetushu.com.com若让你在世,晋王颜面何存……”
怀因走出一段,已离开了院子,心里有一缕说不出的牵挂,回头望了一眼,但见夜色深沉,她的身影几乎被掩埋其中,只有凉风拂起衣角,偶在黑暗中一显。他不禁想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刚才难以隐藏的沉重心思。
怀因思索了许久,才写下药方,其中还有涂涂改改,似乎很难定案。
大概她的声音太轻,他半晌没有回答,黑夜寂静,子虞正有些失望地把头埋进被褥,他说道:“娘娘想听什么?”
梦中别无它物,一片苍茫平野。她曾经也梦过这样的场景,可这一次不同平常,费尽了力气,都不能迈出一步,身子仿佛被层层束缚,用千钧之力,都不能抬动手腕。她压抑地嘶喊了一声——怵然发现自己已醒了过来。
她苦苦思索,口干舌燥,整个身体已渐渐失去知觉。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出来:难道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房门处突然有轻微响声,子虞艰难地挪动脖子,也只能看到一角侍女的裙摆,她拼命地抬动手脚,想弄出一点声音引起侍女的注意。侍女似乎发现了床帐里的不寻常,一直走到床前。
子虞脸色平淡:“是的,应该是南国独有的毒药,堇汁。”
子虞叹了口气,缓缓说:“你叔父好狠的心。”
想到这里,怀因觉得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地作痛。离开的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开了。
擦了擦脸,她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灰色的外衣,再将头发匆匆挽起,离开时又将门掩好,不让外人看出异状。
怀因平静地说道:“漠视他人的性命,就如同别人漠视你的性命……娘娘,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何要改变成你原本厌恶的样子。”
连贴身的婢女都要她的命,子虞绝望地想:还有谁是能信任的呢。
子虞又问:“你呢?”
子虞脸色漠然道:“背主之人岂能留命,我不过有几个疑问,要向她问个清楚。”
过了几日,果然有宫中使臣到,旨称令子虞出家静修,法号“仪真”,原本应削发迁往妙应寺,却一概含糊而过,没有提及。
“你父既已决定死守城门,怎么会突然变卦?阖府皆屠,又为何唯独你叔父无恙?”子虞冷笑道,“因为打开城门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叔父,所以打开城门后,羌族人留下你叔父的性命。”
子虞怀疑自己掉进了另一个梦里,于是深深呼吸一口,一阵气血翻腾,从胸口一直窜进脑子里,她两耳嗡嗡地直响。
她写了一封家书递于相府,义母徐氏立刻回了一封,不但嘘长问短,还把京城的形势大致描述了一下。就在御驾回宫不久,晋王府就传来喜讯,侧妃怀了身孕,这是皇家第二个皇孙,不管是男是女,都值得高兴,皇帝立刻大加颁赐。唯一不高兴的只有左武侯一家。他家三小姐尚未嫁入王府,侧妃就已诞下子嗣,这个消息简m•hetushu.com.com直如同噩耗,何况其中还牵涉到嫡长爵位的问题。左武侯当下坐不住了,进宫请求皇帝赐婚,皇帝当即允了。
子虞不以为然,想要说“自欺欺人”,可转念想到窗外站立的人,这样冷酷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只好闭眼自己生了一趟闷气。
可转瞬又想到:失去了这么多,又岂能在这里夭折了前途命运。
子虞眨了眨眼:“是东海的仙山吗?”
子虞轻声对着窗户说:“大师,和我说说话吧。”
世事就是如此,侍女要讨好子虞巩固地位,子虞也需要拉拢她们做为臂膀——谁也无法做孤家寡人。
子虞听着已含泪水,望着窗扉满眼迷蒙,片刻之后,突然生起一个念头,问道:“你离开之后,有没有回去探听过消息,后来谁当了城主。”
这些她都不便明说,可怀因似乎都明白了,他将屏风移到尸体的面前,完全地挡住。可即使如是,子虞仍是吓地面色惨白,从外厢取来一床被褥,怀因将脸色已经发青的尸体盖住,这才觉得空气里那股阴森的气味消散了不少。
隔了窗纱,依然可以看见怀因轻轻摇头:“父亲立刻向两国求助,可这时刚刚战罢,两国都不欲兴兵,何况瀛洲城孤悬在外,并不是两国土地,南北隔金河各有守镇,只要派重兵把守,羌族也奈何不得,何必派兵来瀛洲相助。父亲等了三日,两国都不予相助,他自觉无望,便闭城练兵,一求死战,以身殉城。”
子虞并没有完全放心,入宫一事对她来说,难度更甚于当年以宫女之身嫁做王府正妃,她也不能孤注一掷把未来交付给皇帝一人。想来想去,子虞不得不承认,殷相是她目前最能依靠的助力。
子虞含笑夸奖了几句。
他说的虽然平淡,其中内容足叫人心惊,子虞听地入神,说道:“应该向两国国君求救。”
子虞从床上爬下,越过她就要往外奔,手脚仍有酸软的感觉,一时不备,下颏撞在案几上,转头一看,那侍女仍不死心,正站起要往这里过来。
身子酸软麻木,胸口郁窒,似有巨石压身,这个样子太不寻常。
她有太多的顾及:身份不明不白,身边再出了这档事,别人还正怕揪不到她的错处呢。
子虞不说话,夜里清凉郁郁,只能听见怀因粗重的喘息声,过了片刻终于平缓,又过一会儿,凉风习习,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他也许已经走了。
“羌族残暴,进城之后必然搜刮掳掠,瀛洲城妇孺童叟极多,求降就是逼他们入死路。”
子虞终于吸入空气,挣扎着坐起来,侍女缩回身子不过片刻,又恶狠狠地要扑上来。子虞一时也生出狠劲,又一钗扎过去,正中侍女的肩膀,软枕扑地掉落在两人之间。这一下又狠又重,钗子竟拔不出来。侍女疼地弯腰倒在地上,口中呓道:“贱妇……”
“什么都好。”
子虞道:“他将你从狱中救出,是不是没有给你盘缠和干粮,任你www•hetushu.com.com孤身逃命?”怀因没有出声,她知道说对了,又道,“如果要存心救你性命,怎么会连这些小事都不注意,你当时不过是一个孩童,孤身逃窜,无钱无粮,路中夭折又有什么稀奇……他是怕你在狱中知察看出什么端倪,到时清誉不保,城主之位岂不是与他无缘……”
子虞道:“我家娘娘久病复发,上次是怀因大师开的药方,迫不得已才来讨教,还请大师慈悲。”
怀因笑笑,话声低柔,似乎沉入了回忆:“金河之西有个城镇,正好处四战之地,夹在南北国之中,极西又有羌族。地势坦荡,一马平川,并无外力依靠,一旦战起,那里就是必争之地,易攻难守,所以历代的城主,向三方进贡,换取和平。后来商旅来往频繁,人流交杂,倒也繁华热闹,久而久之,来往的客徒就将这个不染战火的地方称作瀛洲城,我就出生在那里。”
她的身子顷刻间冰凉,如浸冰雪。桂花,她怎么忘了,和那种毒的味道是如此的相似。白天她只吃了两口,侍女怕分量不够,晚上才来查看,补上最后一击。
怀因的身影一下子在窗前僵硬:“什……什么?”
出家的诏书一下,子虞与王府已是彻底没了牵连。几个侍女伶俐乖巧,怕子虞忧思伤身,有意讨好,就在王府办喜事的那几日,陪着子虞品茶赏花,莺声燕语,倒也热闹不少。有个侍女趁着子虞精神好,献宝似的端出一盘桂花糕让她品尝。
“住口,”怀因怒喝,“你胡说。”
怀因叹了口气,说道:“娘娘在我眼中是芸芸众生,婢女在我眼中也是芸芸众生,并无区别,恕我无法做违心的事。”说罢,他转身离去,子虞嘴唇翕动,并不出声挽留。
怀因这才知道,她并不想救那侍女,而是不想让侍女轻易死去。他的面色比刚才更沉了几分,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复杂而深沉。子虞从其中读出他责备的意味,略一低头,抬头看向他,没有退让:“她是要杀我的人,我若对她心存仁慈,以后每一夜都将无法安睡。”
徐氏在信中最后道,让子虞静待好消息。
白天用足了精神,夜里睡地就沉,子虞一沾枕头就入了梦。
原来他生在这偏远荒蛮的地方,这倒叫子虞有些意外。
六月末,左武侯的三小姐嫁于晋王。因侧妃先有孕,皇家也觉得愧对新妇,默许操办。左武侯便用了十足的精神,王妃出嫁当日,丝竹歌飞,十里红妆。
这个时节,桂花还未开,在清净寺院中能拿出这样东西,子虞都觉得惊奇,吃了两口,软糯微甜,留有清香。她颔首赞道:“糕点做得不错,尤其香气扑鼻,更是难得。”几个侍女之间不由吃味,细问来处。那侍女着意卖好,说道:“娘娘别小看这样东西,是去年九月的金桂,三洗三曝,压成粉放入冰窖暗藏,等过了年,拿出用蜜糖浸渍,和米粉一起蒸熟,如此一来,糕中含桂,不分彼此,味道自是上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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