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不珍惜我没有关系,但你不能不珍惜你自己

“她在等你。”陆凉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向前看,“你一向是不喜欢让人等的,有失风度。”
陆凉风没有太多犹豫,也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反问了一句:“你想听真话?”
多少年没有这种尊贵的体验了……陆凉风如今也算是有些道行的人了,面不改色,道了句:“领路吧。”就只见一位老者走了出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陆凉风头一昂,迈开步子就跟了进去。
唐信沉默以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林小姐显然是一个懂得圆场的高手,走近了他,温柔地挽住了他的臂弯,对他轻轻讲了一句:“我在停车场等你。”然后对陆凉风报以一个友善的微笑,就先走了。
“你说。”
“这些年可以让我惊讶的事,越来越少了。”有时连她自己都怀疑,她会不会有一天连感觉都没有,“陈叔过世的那天我就在想,怎么可能会有人在那样的境地下近得了我的身,对我讲父亲的传话。睁眼时我就看到了你,我是怀疑过你的,不过没有怀疑太久,说到底,是不愿意怀疑你。”
陆凉风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那么,我是否能和您谈一件事?”
花园内一片静谧,只听得属下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报告着:“是,她说的都是真的,包括她去陈易风的总堂,那晚我们也都跟踪了她……目前看来她没有问题,无论是在唐信身边做的事,还是陈易风那件事,她都可以说是站在了我们的立场上为我们解决了心头大患……”
闻言,唐信脸色一变。但他没有动。从和陆凉风分手开始,唐信就明白,以她的为人和她的工作,她是一定会落入这样那样的困境的。正因为很久以前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和她分手,可是最后,他仍然是和她离散了。
陆正风脸色煞白。五秒之后,男人扬起巴掌,重重打在了陆凉风脸上。
唐信走出酒店门口,不经意的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瞬间,唐信忽然有些恍惚。
陆凉风从地上缓缓起身,当她终于看清眼前偷袭她的人是谁时,陆凉风依然明白,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逃生的机会,她更失去了一个永远的朋友。
“嗯。”陆凉风淡淡地应了一声,一如既往地,对居功这件事全无兴致。
陆凉风深吸口气。她垂下眼帘,看见他的左手无名指,上面那个曾经似要缠去天荒地老的“风”字纹身已经没有了。
韩慎递上一部已经接通了的移动电话,低声道:“肖老板亲自打来的,估计是对突然接到你切断上下游关系这件事表示震惊。”
“当年关于接近唐信的那一项任务,我多少是想能从您这边听一听真相的。”
“她回不来了。”老方面无表情,只重复这一句话。他的指尖掐进手掌的肉里几乎掐出血来,不让心里的痛外露一分,“从陆凉风为警方做卧底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已经明白,她回不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一声不吭,一个明显拖拉着不想走,一个明显催促着想打发他走。
“唐,唐信……”王胖气喘如牛,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陆凉风出事了!”
陆正风不动声色:“过去的事,你还这么有兴趣?”
唐涉深那欠扁的声音甚是悠闲地从电话线那一头就传来了:“这么晚会议还没结束?哎,怎么这么辛苦……”
陆正风悄然感叹了一句:“说起来,在你小时候,和你相处时间最长的,应该是陈叔才对。”
几分钟后,在陆正风慈爱的一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之后,话题不动声色地转了方向,两个人默契地不再谈论方才的事,多是叙旧、聊一些过去的事。
唐信微微垂下眼帘,忽然出声叫了声:“肖总。”
“……”付骏长这么大就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批评,一时间涨红了脸,居然连骂回去都忘记了。
回忆好美,叫撕心裂肺般的揪痛席卷他全身。她竟然,心甘情愿去为警方做卧底。
过去那么多日子,每每他看见陆凉风那一双带雾气的眼,他就会想,这人应该是有许多伤心事的。一个人,只有经历了太多的伤心事,才会在快乐的时候都不会有太多笑的表情。
“哎,”那边忙不迭地答应,“您请说。”
这些年,王胖已经很少再会说当年的事,也很少会说这么多,以至说到最后他眼里几乎有些水光:“……唐信,陆凉风是什么样的人,我懂;我一直以为,你也懂。”
陆凉风笑了笑。应该是她三生有幸,才能遇到这样一位能将腥风血雨演绎成桃花落舞的父亲,一手遮天,连血腥的事都能做得充满情致。
陆正风大笑。“好,好。凉风,如今你才是,真正的杀将了。不居功,不自傲,不心软,也不手软。”
老方沉默。半晌,他说了一句:“你知道了。”
“凉风,很抱歉,我没有想过伤害你的意思。”他静静地开口,语气和表情都符合一个杀手的身份,“不过只是,各为其主。”
陆凉风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忽然直直走向自己,不及她问话,他已经伸手将她一把拖入怀中。
唐信的私人电话响起,他忙得连电话号码也没看,随手接起来:“我很忙,哪位?”
陆正风点头,似乎感到很满意:“所以,你借着唐信对你的感情,留在他身边继续执行任务。”
王胖的额上、脸颊上、颈项上统统都挂着汗水,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很明显,他是拼尽了体力一路跑来这里的。了解王胖的人都应该明白,这应该是出了大事了,你要知道,能让一个胖子不怕吃苦不惜跑这么远的路跑来这里,一定是大事。
“来。”一个威严、慈爱、体格有力、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她眼前,缓缓弯腰扶起她。
她看着他,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些些的失望,以及一些些的悲哀:“父亲,您知道您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您将我从过去暗无天日的生活里救出来,给了我希望,却让我走上了一条更没有未来的路。这些年您让我明白的,无非就是这一件事,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未来的,我做不了一个好人,甚至做不了一个人。”
不远处的停车场,两个泊车侍者恭敬地等着他,林小姐乖巧地站在他的车前。唐信阴郁到了极点,没有情绪搭理任何人,打发了司机送她回去。
如果此时此刻换了一个普通少女站在陆凉风这个位置,无论如何都是会尴尬的。前女友这个身份太敏感了,何况还是在其他女人面前。但是陆凉风却没有,连犹豫都没有,莞尔问了句:“你朋友?”
故事的开头几乎可以参考老派的港式电影。甚至当陆凉风终于发现自己被挟持“邀请”上了一辆黑色的车时,她颇有些黑色幽默地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爹挟持人的方式怎么还这么老土,一点都不洋气,一点都不与时俱进。
程峰冷不防一个近身,咬牙对陆凉风忽然说了一个字:“走!”
陆正风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一瞬间,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东西,他看了会儿,脸色就有点慢慢变了。“陆凉风,”他忽然沉沉开口,连名带姓一起叫她,“你什么时候有了戴耳环的习惯?”
“任务完成了?您这么认为?”陆凉风放下茶杯,唇边有一抹不明显但着实存在的讥诮,“放眼看一看如今的局面,唐涉深的和_图_书帝国屹立不倒,唐信的风亭比之从前更具防御性,他们两个联手,倒是把我们陆家逼至了一个狼狈的境地。父亲,这就是您所谓的任务完成?”
一刹那,整个场面陷入僵局。死一般寂静。
“不必了。”他忽然拒绝,断然的样子,完美地掩饰了心底对她的舍不得。
然而当车子七拐八弯地走了数小时,又换了两辆车折腾了近乎整整一夜之后,陆凉风被请下车,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一栋大气磅礴的建筑,陆凉风同学这才看清了一个事实:她爹、她爹这些年是发了啊……
陆凉风难得地一笑:“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雅量的,她是个好女孩。”
陆凉风就是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被唐信看见了身影。
程峰像是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这打击看上去就像是被偶像抛弃的感觉。陆凉风觉得这孩子单纯得真要命,连累她为他受伤的手也痛得很:“我知道你为他做事是迫不得已,你也没有要我的命,否则当初就不会偷偷让唐信找骆名轩来医治我。所以这一次,我也救你一次。你不用感动,我只是不习惯欠人情。”
正当唐信听着唐涉深的电话时,会议室的大门忽然被人用力撞开。会议室里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胖子横冲直撞地就闯了进来,秘书小姐不住地向唐信道歉:“我和这位王先生说过了,信少爷在忙,可是他非要闯进来,指名道姓要见信少爷,我拦不住……”
唐信站定,说了一个对双方而言都极为敏感的名字:“……陆凉风。”
陆正风笑了,仿佛为她这种识大体而感到欣慰:“任务完成后,这一年,我还命你留在唐信身边这么久,让你为难了吧?”
陆正风摊一摊手:“我只是听闻。”
她看过去,不可避免地就看见了站在唐信身边的那个姑娘,很漂亮,也有气质,看得出来是从小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下被好好养着长大的。一袭抹胸露肩淡黄色礼服衬得她整个人明亮干净而不艳,外面披着一件男式的西服外套——唐信的外套。
唐信语气很淡:“你喜欢让陆凉风不痛快,我就让你们所有人不痛快。”
一句谢谢,将他和她的距离拉得好远。唐信已经不指望什么了,他只是舍不得:“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信的背景挺复杂,在这个充满着含着金汤匙出身之人的圈子里,他是为数不多从小有过流亡经历的人,因此很多人也听闻唐信会的某些东西很邪门。陆正风一开始听闻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背景时,他是很有共鸣的,甚至有点喜欢唐信。
不久以后,陆正风即派出陆凉风,以“风亭内部有数量惊人的不合法行为”为由,命陆凉风接近风亭的执行人唐信,以获取证据为名实则要盗取风亭系统内部的机密。
有时情人间就是这样的,明明都不想分手,都还有感情,但到了那一个点、那一种境遇,不知怎么,忽然就离散了,即使走得不干不脆不情不愿,但最终还是走散了。人们往往给它这样一种说法,叫情劫。
她终于明白,当年唐信面对她的背叛时,为什么还能以那样的表情给她那样的机密。她记得他说,这一刻,你仍然是我的妻子,保护你以及成全你,也依然是我的责任。很多日子以后的今天,陆凉风才明白,为什么有感情的人通常都活得不易,因为这样的人宁可辜负自己的性命,也不舍得辜负感情。
王胖一步走到唐信面前,怒目圆睁:“唐信,一直以来老子都把你当成个人!所以我今天才来这里。否则陆凉风那臭丫头的事,老子才不想插手!”
这本来没什么,直到唐信横空出世。
“听说,那一年的车祸之后,你就失去了关于那一年的记忆,是吗?听到这件事,我很担心。”
唐信垂了垂眼帘。“这位肖老板和风亭是上下游的关系是吧?”
“前一阵子我去了陈叔的总堂。”
“我有事要做,”陆凉风指指酒店内,轻描淡写,“上面指派的任务,日常执行而已。”
陆凉风低头想想她和他在一起时的关键词是什么?想来想去都只是“无间之道,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血债血偿”之类的不良词汇……
“唐信,你敢指天发誓你没有碰过陆凉风?像她那样的人,你以为她真的会为了卧底这件事而被你碰?当年陆凉风十七岁,走投无路穷困潦倒她也只是去卖血,连梁姐都开玩笑地劝她去卖身,她都没有肯。所以唐信,你以为陆凉风对你,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连续工作了三小时后,焦头烂额的唐信忙里偷闲,随手拿起助理端来的一杯纯净水,仰头一口喝尽。付骏看着眼前这斯文温和的男人被搞成这样,心里顿时觉得自己那位老板的确挺不是个东西的。
唐信闭上眼。他想起那一夜,月光正好,树影斑驳,有白色香花飘散在肩头,她对他偏头一笑,说,愿望这回事,我有的,我想做一个简单的好人。
“唐信,你对陆凉风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你自然会感情用事。换一个角度看,站在警方的立场,陆凉风这一步,是把伤害降到最低也最安全的方法,”老方态度镇定,相信唐信会懂得自己只是太爱她承受不了她的失去,“陆正风这些年做过什么,相信你也明白。要把这样的人拿下,是需要布局杀阵的。从古至今只要有战场,就必然会有牺牲,陆凉风进了这一个战局,她就没有办法再卸下肩上的担子。”
“叙旧而已,不过如此;毕竟为了这一件任务而付出的代价,是令您也万万没有料到的,我对它的好奇,您也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唐信脸色很差,放在桌上的拳头攥得很紧,骨节分明,那曾经刻着“风”字纹身的左手无名指,也仿佛感应到主人的痛苦,伤口处的皮肤渐渐变得狰狞。
韩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父亲,”陆凉风缓缓起身,眼中渐渐有雾气,那是一种委屈、激动、坚强、执着的混合表现,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个离开父亲许久的少女重回父亲怀抱的欣喜之情,“见到您安好,太好了。”
陆正风没有回应,他坐着,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的话里究竟有几分可信。
“你教我的,不是吗?”她忽然淡淡地开口:“父亲,当年我信你,你却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利用我;唐信和你素不相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容不下他;陈叔是你的兄弟,为你做过那么多,你却怕他断了你的私欲,而不惜借我的手除掉他。”
没等唐信有什么反应,王胖已经一拳砸在了会议桌上。“砰”的一声,似砸在唐信心里,留在空洞的呼啸。
“我和陈叔之间,没有仇怨一说;但您和陈叔之间,却有。所以,这件事是不是我做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您开不开心,满不满意。”
十一月的夜晚很冷,低温来袭,冻煞一切生命。陆凉风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靠在玻璃墙前,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一站就是数小时,甚至一整夜。
陆凉风嘴角抽了抽,心想她这样的角色,放在小说里的话,不折不扣应该就是祸害男主角人喊打的反派吧,如果有哪个作者还能吊儿郎当不怕死地把她写成个女主角,那这作品的销量也真是愁人。
陆正风眉目舒展开:“不久前风亭就爆出的两和图书千四百万暗账事件,出自你手吧?”
“那瓶酒是我偷的;那一晚在酒吧做小偷的人,不是陆凉风,是我。陆凉风刚开始被抓时死也不承认是她偷的酒,因为她确实没有做过;后来她无意间看到我偷溜出门口,她就明白了,这件事是我做的,我是她的朋友,陆凉风把王胖视为朋友,所以陆凉风替王胖顶了这罪名,陆凉风替王胖挨了那一刀。”
“哎呦,信少爷,您这忽然唱的哪出啊……这些年来和风亭的合作一直很愉快,你单方面说取消,我方承受的损失不可估量啊……”
陆凉风微微勾唇,灵巧地一个转身,就挣开他的手,颇有兴致地调侃了一句:“你是老板,你做什么都可以;我不行,我还要领薪水的。”
下一秒,“啪”的一声,所有的灯全部打开,整个大厅灯火通明,奢华至极。
季报披露在即,董事会和股东大会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可是以唐涉深如今喜得千金心思忽悠悠地不在公事上的心态,管理层几乎不指望这位大老板回心转意一心工作了,这种时候能指望的,除了唐信之外,还是只有唐信。
陆凉风脸上挂着感动的笑,心里想你担心我你不来看我,这算是哪门子的担心。
林小姐临走前委委屈屈地看着他,一颗少女心被伤得七零八落。从她的立场看她也的确有委屈的理由,前一秒他还一掷千金博她一笑,后一秒他就冷淡地撇开了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这样的行径说好听点叫泡妞泡得很有水平,说难听点就是一只禽兽。
唐信没来由地微怒,丝毫不把这样的任务放在眼里,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肩,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唐信磨了磨牙,心想这人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他用脸颊和肩膀夹着移动电话,偏着头一边双手不停地翻看着手里的文件,一边跟大老板扯淡:“你有话快说,我没空跟你废话。”
一句话,点醒局中人。陆凉风从来都不是一个点到为止的人,尤其对感情,对唐信的感情,陆凉风从来都是对着心口同一个位置,一刀一刀落下去的。
“唐信,你认识陆凉风这么久,她其实是什么样的人,你敢说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好,没关系,你不了解,我了解。陆凉风左手上有一道刀疤你见过吧?我告诉你,那是她十五岁的时候被夜巷酒吧场子里的老板弄伤的,怎么样,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吧?好,我告诉你。就在她十五岁那年,酒吧里的侍者指控她偷了一瓶酒,她不承认,无论他们怎么威胁她,她都不承认。”
唐信一个人,没有马上回家,坐进车里点了烟一支接一支地抽。隔着老远,他看着她,就这样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一直陪着她。
如果换一种场景,看客们几乎会为这样一场谈话感动:多么慈善的父亲,用一种多么宽容的心态,来提醒女儿要珍惜唐信这个女婿,因为他试过了,这女婿对女儿是有感情的……
唐信走了几步,暗骂了一句脏话,他想他这个人怎么会失败到这个地步,走到即使离婚了还能如此客气相对的地步,如果有奖项可领的话,他绝对可以领一项“最佳离婚夫妻和平共处奖”。
“我没有想过我会活着回去。”陆凉风语气很淡,是一种全然不担心自己的口吻,“证据已经传给警方,您逃不掉的。我知道这里离警局很远,他们一时间也没有办法赶来支援,但我还是想试一试的,是您低估了我,还是我高估了自己。不试一试的话,我走这一遭,就太没有意思了。”
一时间,双方都静默了一会儿。
陆凉风倒是洒脱得很,对他挥挥手:“再见。”她潇洒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怎么看都是“人渣”二字的绝好例子……
陆正风忽然呵呵笑着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办事能力是越来越得我心了。所以,为什么忽然离开唐信?”
“嗯,”她一如既往地平静,答得也简单,却句句在点上,“以往接手一项任务,任务完成后都会接受清除任务记忆的心理治疗。唐信那项任务是意外,但也有殊途同归的作用,所以记忆失去了一部分,我也可以承受。”
站在屋子前的一排人,黑衬衫黑西服,见到她下车,异口同声地以同一个姿态对她鞠躬敬声道:“大小姐。”
唐信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欢迎,坐在会议桌前,样子有点敷衍:“我记得陆凉风欠你的饭钱我已经全数替她还清了,我和你之间应该没有再联系的必要才对。”
男人忽然收住了脚步。他仰起头,心里隐隐晓得,今日这一走,便是彻底断了情分。
屋内灯光颇暗,陆凉风走得不快不慢,她心里清楚,这种时候是连一步都不能错的。走得快了,显得内心有所图,形迹可疑;走得慢了,显得内心犹豫,立场不坚定。陆凉风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背后渗出了一层薄汗。
很多日子以后,唐信才明白,陆凉风能做到对待这样的场景也平静,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内疚。就像她后来一身是血躺在他怀里说的那句,这么久以来我都自知对你不起,很抱歉,在今日之前,我都没有力量来对得起你。
陆凉风正喝着汤,听到这话,她喝汤的动作没有停,控制着手没有颤抖,心里很清楚,最终,陆正风还是回到了这一个最沉重也最尖锐的话题上。
陆凉风也没有矫情地坚持什么,想起今晚甚嚣尘上的新闻——风亭的唐信为了某位千金一掷千万。陆凉风笑了笑,心想是啊,他这样可以为一个女孩一掷千金的男人,为她付出的那几千块医药费,在他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她又何必费力去找存在感。
唐信再蠢也听得出来她这话里赶人的意思了。他敛了下神,也没有说“你多保重”之类的话,平时在谈判桌上伶牙俐齿的信少爷此时却哑然了,说了好几次“陆凉风……”,却也再没有好的话可以接下去。
利益之争古往今来都是男性最热衷的领域,权利、金钱、局势、手腕,无论哪一个都是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激发男人邪念的东西。陆正风那时年岁正好,弃政从商,意气风发,在群众面前就是一个进步青年的形象。那会儿他还年轻,这个词听着听着脑袋就发热了,再加上物欲横流、糖衣炮弹这些个腐朽倾轧,邪念一起,就收不住了。
今晚的偶遇,纯粹是一个意外。甚至和唐信的境遇比起来,陆凉风今晚的境遇,可以说是比较寒碜的。
耳环被交到了陆正风手里,他低头,视线一扫,身经百战的他当即煞白了脸,身形一震,几乎站立不稳。他狠狠地将手里的这一对耳环砸在地上,落脚踩上去,狠狠碾压至粉碎。
这一刻,陆凉风想,这当真是一个很有情怀的男人。毕竟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有这样的器量,在被同一个女人背叛过数次之后,还能端得起这样无伤的笑意,对她讲一句好久不见。
就在唐信以为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正式成为过去式的时候,殊不知陆凉风的人生,才真正到了进退生死的分水岭之界。
唐信闭眼,沉默许久,忽然脚尖一旋,直直走向她。
唐信全无平日的冷静和风度,开门见山,来意很狠:“相信方警官你也明白,我一向不喜欢和官方的人打交道,这些年各位对风亭、对我唐信hetushu.com.com是什么样的人,应该也清楚。我有一句话,今天提前放在这里。官方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唐信要查,绝不会是难事。方警官昔日功绩辉煌,日后前程不可估量,相信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你来我往的应酬酒宴,他也不再拖拉推辞;风亭内部的各项问题,他也开始一一下刀;朋友间的私人聚会,他也不再躲懒不去,有时甚至会带着有合作关系并且私人交情也不错的女伴出席。
唐信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带着杀气,使得屋内的气氛一瞬间剑拔弩张,再加上干警察这一行的人大都神经敏感,“怀疑”二字是他们的本能,这就更令屋内的气氛火上浇油,十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唐信。
陆凉风骇笑。现世报啊,她想。当年她就是这样,自以为十分有立场也十分有原则地对唐信说出来这样一句话;未曾料到短短时间过去,就轮到她自己来承受这样一句话的后果。
“嗯,”她点点头,“你支付的医药费,有机会我还给你。”
“放屁!”王胖怒目。他没读过什么书,一向看不起知识分子,此时在他眼里付骏刚才那一套逻辑更是如同狗屁:“你长得挺有个人样的,说出话来怎么都跟狗似的!”
韩慎如同小尾巴似的走上来悄悄告诉他:“如今坊间都传言陆凉风害死了陈易风,她得罪了不少陈易风昔日的好友。今晚有一位姓肖的老板,是陈易风的朋友,近日卷入一桩案子需要人保护,指名道姓向警方要了陆凉风。其实以他那保镖数哪需要陆凉风来保护,不过是找了一个机会可以使唤她、整整她罢了。”
前面带路的老者忽然身形一晃,在转角处不见了踪影。陆凉风陡然收住脚,内心一沉。就在她还没有摸清门路的时候,背后已然被人给了一闷棍。
唐信看了她一会儿,像是终于无话好说,转身,迈开了脚步。
唐信心里黯然。不是他自尊心的问题,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平静,说到底,陆凉风终究是不爱他。
可唐信的反应是什么呢?他斯文一笑,摆了摆手就拒绝了。
“父亲,告诉您一句话,”陆凉风声音很淡,令陆正风明白,这些年她终于蜕变成了一个不会动怒只会动手的危险之人了,“这世上,没有低不低贱的人,只有够不够快的刀。”
五秒之后,陆凉风只微微抬了抬眼,立刻就被人一把按住了双肩,不能动弹。之间不远处的陆正风阴冷的一个眼神示意,她那一副精巧的水晶耳环就被身后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扯了下来,动作粗暴,毫不怜惜,扯得她的耳朵生生地痛。
“我爸他不信任你,想连你一起解决,”陆凉风抚额,内心甚为惆怅,“你跟了他这么久,连这一点老规矩都没有懂,能活到现在你也不容易啊。”
这似乎是一个从不弯腰的主人,无论是扶人还是被人扶,他都习惯直直站着,冷眼旁观,所有此时此刻他亲自弯腰扶起陆凉风的动作,分明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微微变了变色,对陆凉风的态度也比方才更恭敬了些。
“刚才的谈话内容,应该是全部被偷录进去了。而且,还即时传送到了别处。另外,因为这个窃听器刚才有了一定程度的损坏……”一个专家模样的人小心着措辞,看了一眼方才把窃听器踩烂了的陆正风,“……所以它到底链接着哪一头、窃听的内容被传到了哪里,我们还需要时间去调查。”
陆凉风不要他,唐信没有办法。问题就是,她已经不要他,他应不应该继续为她负责?
“唐信,陆凉风那个人,我明白的,她那个工作,那个人,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根本不可能存多少钱,我们这些人收到的这些钱,加起来,差不多就是她这些年所有可以存的钱了。陆凉风那个家伙,把她所有的钱一夜之间都散尽了,根本没有要想留给自己一点,你想,她是为了什么这么做?”
这个故事不短,却并不复杂。
她曾将在被亲人背叛的情况下,做了此生最痛的一次卧底,唐信几乎不敢去想,她哪里来的勇气,再去痛这第二次?
可惜,此时在场的听众不是别人,是王胖。王胖是谁?是风雨里来刀剑里去、和陆凉风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江湖汉子。
天色已暗,唐信领着一帮财务总监、运营总监等等高管,详细对公司存在的各项问题逐一解释。唐信任务繁重,心里明白这些明面上的账其实不算棘手,棘手的是风亭暗地的那些事,而他的存在就是唐涉深解决这些棘手事情的最后一道办法。
原因很简单,陆正风出身也不富贵,这种草根遇草根的心情总是特别容易产生共鸣,同一个阶级嘛。陆正风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比起唐信年少的那种经历,他甚至还能说物质条件比他好点,因此,他甚至动过一个想法——把唐信拉过来,一起打天下。
陆凉风深吸口气,随口道:“那,谢谢你。”
陆正风看着程峰,冷漠地丢下一句“我把她交给你解决”,就在下属的保护下率先离开了这个已暴露的地方。
唐信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一位,随后对着移动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了句“我有事,挂了”,迅速挂断了电话。
他抱她抱得好紧,全然不顾四周众人纷纷投来震惊的目光。他喜欢她,唐信喜欢陆凉风,这是他今生走不完的天涯,亦是他今生跨出去的悬崖。
他站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看着她道:“好久不见。”
唐信的一干兄弟朋友,比如韩慎,看在眼里,不禁唏嘘不已:谁说离婚的男人没有春天?扯淡!看看唐信这孩子,越过了一座叫陆凉风的山之后,如今真是青春焕发、英气逼人……
娱乐记者开心啊,又是绝好的首页内容啊;主办方开心啊,这可比预期募集高出许多啊;看客们也开心啊,纷纷感叹男朋友有钱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要肯为你花钱。一时间形成了全民娱乐效应,当散场时,人人都在津津乐道着“风亭唐信为取悦女友豪掷千万”的爆炸性娱乐新闻。
陆正风面色阴冷。他忽然站了起来,直直走向陆凉风,居高临下,伸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用力,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说,你把刚才的谈话内容发给了谁?!”
陆凉风震惊,但是没等她有太多的时间震惊,只见程峰背后一个暗影悄然欺近,陆凉风心里一沉,陡然出手,硬生生以单手为程峰挡下了一记绝杀。程峰从震惊中惊醒,一声嘶吼,将身后偷袭的人一脚踢翻在地,怒吼道:“你们什么意思?!”
问出这句话时他其实比谁都恐惧。因为他太明白了,“卧底”二字对于陆凉风来说意味着什么。
唐信扶着车门,眼神阴郁。接起电话,唐信一言不发,只听得电话那头的肖老板滔滔不绝,语气中饱含着震惊、恐惧、不解、讨饶等复杂的成分。
时间过去数年,陆正风此时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恨恨地说着那些年的恩怨情仇,陆凉风坐在离他不远处默默地听,也不发表意见,一副逆来顺受的孝女模样。
这一棍打得很结实,也很会挑地方,打的是她的左手,十分精准的部位。了解陆凉风的人都知道,她是左撇子,左手受伤无力抓握,几乎可以使她丧失一半的战斗力https://m.hetushu.com.com。熟人下手,不过如此,挑最薄弱的地方,下最重的辣手。
陆正风怒极反笑:“陆凉风,不要太高估自己,有些事,你过去做不到,现在一样做不到。”
“当年的风亭和唐信,实在是太碍眼了,”男人负手,如同讲述一段历史,声音阴鹜,“不除此人,我实难消心头之患。”
“嗯。”
她从来都明白她的世界是满目烽火江山,却不料竟也有一腔柔情迎面而来,这叫她如何是好。陆凉风沉默着不动不摇,在他怀里紧紧抑制着颤抖的双手。
唐信低垂着头,额前的发垂下来,遮住了视线,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阴冷地说了一句:“都给我出去。”
韩慎默默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唐信这人除了对陆凉风狠不下心,对其他人可真是说狠就狠。
“陆凉风,你听好,”他埋首在她耳旁,几乎是在求她,“……你不珍惜我没有关系,但你不能不珍惜你自己。”
唐信身形一震:“你说什么?!”
“你不难过?”
不过这些年,她也已染成黑色。陆凉风淡淡地回敬:“我们用过的方式,再被别人用去,可不好。”
“可是后来你猜怎么了?她被扣留两小时后,承认了,承认了偷盗的罪名,承认得轻描淡写,悉听尊便。夜巷有夜巷的规矩,陆凉风当场被酒吧老板一刀砍伤了左手,只说要她记得偷东西的下场,念她还是孩子就放她一马。那晚以后,整个夜巷整个圈子都把‘小偷’两个字扣在了陆凉风的头上,她也不辩解,但是唐信,你知道事实的真相是什么?”
“您认为我不该离开?”
陆凉风没有反抗,闷哼一声硬生生扛住了,单膝跪倒在地上,没有挣扎。状似疼痛垂头的瞬间陆凉风在心里咬牙暗骂了一声,这是哪门子的大小姐,进来就挨揍还不能还手,她是什么大小姐,她这分明是任人宰割的活靶子。
自那晚之后,唐信开始一种重新追求生活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陆凉风应该是有这个心理准备的,所有这一巴掌重得让她的齿缝渗出了血,她也没有偏头,仍是直直迎视着他。
老方看了他一会儿,不动声色地问:“风亭的唐信如此兴师动众大驾光临,不知是为了什么?”
看着这一对耳环破裂之后露出监听器的本质模样,陆正风声音暴怒:“陆凉风!你放肆——!”
“唐信,知不知道陆凉风从小到大一直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她经常说,多可惜,她没有多少亲人,如今连她的朋友都不多了。做卧底有多痛苦,只有她明白;做卧底有多自欺欺人,也只有她明白。”
没错,他承认他这些年干的事不干净,但你唐涉深就敢说没做过不干净的事?老子看上你是给你面子,你居然还不肯?!
平信而论,付骏这段话说得合情合理,唐信和陆凉风之间的关系确实不似一般的情侣那么简单,根本就是两个利益集团的倾轧,这些年唐信可以容忍陆凉风不纯的动机并包容之,从旁观者的角度讲,确实仁至义尽了,总不能人家陆凉风都把他甩了,唐信还像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去吧?
谁知唐涉深那时不知是年轻叛逆还是怎么,竟然立场坚定坚决不干互相勾结坑害百姓这种事,轻蔑放话绝不屑和为非作歹的败类同流合污。陆正风大动肝火,觉得此人实在很不上道。
陆凉风稳了稳心神,再抬眼,对眼前的男人报以微笑。“那真是,太好了,”她笑得艳,也笑得绝,“唐信,不要败在我这样的人手里。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对你来说,不值得。”
“唐信是年轻人,年轻人的心思,试一试,就出来了。”陆正风喝了口茶,姿态悠闲,“那天一个梁姐,就让我试出了唐信的心思。他对你是有感情的,所以凉风,你离开他实在是不明智啊。”
晚间九点,SEC总部第一会议室内灯火通明。
“唐信开始有试我的意思了,”陆凉风端起茶杯,低头闻了闻茶香,“莫非您认为,在两千四百万暗账这件事之后,唐信还能像之前那样对我全无防备?”
“截断这条线,”唐信冷漠地下了指示,“我以后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陆正风眼睛一眯:“哦?”
到了这一步,陆凉风倒也不像被捕的共产党员那样一句正义凛然的“不知道”,她承认得很爽快,毫不隐瞒:“警方,媒体。”
那一夜她眉目间轻艳的水光,是他刻意忘记都不能够忘的。收起了平日的锋芒,她一记轻喘,如玉似水,令他惊觉这些年他的情劫原来一直在这里:他想占有她,却始终不得。
陆正风急怒攻心:“好,好。陆凉风,你好得很啊,潜伏了这么久,连我都骗了过去,居然是在为警方做卧底!我,竟然养出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些年,你瘦了。”慈爱温情的话从这个鬓发已微微斑白的男人口中说出来,令人错觉这是一个怎样大情大爱的人。陆凉风想,若非这些年她已见惯豺狼虎豹,也见惯穷凶极恶,她几乎不会去怀疑,这个人的真面目是带毒的血,而非温情的花。
陆正风沉默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往外面花园走去。陆凉风自然不会认为她爹会忽然这么有兴致来个饭后散步什么的活动,她明白,父亲正在外面和谋士商量——是否该相信她,以及是该对她下手还是收为己用。
陆凉风那时正处于从一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改过自新走上为人民服务的康庄大道,社会责任感空前高涨,这个任务来得及时也来得合适,一下子就让陆凉风找到了做人民警察的良好感觉。
闻言,陆凉风一笑,寂艳寂艳的,令陆正风都恍然有一些失神,仿佛眼前这个陆凉风已不似以前那般单纯好控制了。
陆凉风眼中闪过厉色。下一秒。被制住的人忽然出其不意地出手。身形快如闪电,身后原本制住陆凉风的两个男人根本没有看清她的身手,只觉得双手一痛就被她挣脱了开,一秒之后就只见这样的局面已经形成:陆凉风站在陆正风身后,手里一把锋利的匕首,正分毫不差地紧紧贴着他的颈项。
今晚这一场慈善晚宴进行得十分高调,甚至在结尾处还意外地出现了一个高潮。
“父亲,您这么认为?”
唐信脸色煞白,声音几乎有些尖锐:“陆凉风在哪里?”
再无话好说,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唐信陡然放开她,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嗯。”陆凉风收起站得歪歪扭扭的腿,站直了身体,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唐信自动忽略她刚才那句欠揍的赞美,看着她道:“上次受的伤,好些了吗?”
一瞬间,剧痛袭来。有时候男人抛开一段感情就是这么干脆,干脆到她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他的“风”字纹身这些年不止缠住了他,还有她也是。
当陆凉风的顶头上司老方,在警方的秘密监控地点看见忽然闯入这里的男人是唐信时,他就有预感——唐信终究是知道了。
五分钟。五分钟后,他放开她。“陆凉风,你放心,”他对她笑了下,好俊俏,也好难过,“我不是非你不可的。”
“嗯,”陆凉风接下话头,似乎还有些不甘心,“这件事没有做好,尺度放得太松了。我低估了唐信的能力,被他一手压了下去。”
陆凉风眼色一冷,心下掠过一道危险的预感。然而就在她来和-图-书不及转身的一刹那,左肩已徒然受袭,一记精准而重的劈杀落下来,落在她肩头,力道恰恰好,令她负痛掉落手中的武器,就这样失去了威胁陆正风的唯一可能性。
他越来越觉得她像清澈但冰冷的阿拉斯加冰川,即使偶有温热化成雪水,终究也化不了多少。他手里燃着烟,仰头想,洪荒留此冰川,当真是极了他一生无可奈何之遇。
“好,”唐信作势掏出移动电话,“我打电话给你的老板。”
“凉风,”陆正风忽然唤了她一声,眼中带笑,“我都告诉过你了,不要太高估你自己。”
这是试探。
这是一个无论从硬件设备还是软件条件来看都十分适合唐信的女孩。和这样的女生在一起,他的人生会变得简单很多。“豪门恋情、门当户对、情深意重、郎才女貌”这样的关键词怎么都比他和陆凉风在一起时好得多。
“我不知道,”王胖唇色苍白,“我只是预感。今天我收到了一笔钱,五万块,送钱的人只说是陆凉风预先寄给我的。我问了另外一些人,都是陆凉风的朋友,也都收到了她的钱,数量不多,有的两万,有的一万,但只要是她的朋友,都收到了她的钱。……”
唐涉深和他的对立由来已久。近年来唐涉深是年轻这一辈中最夺人眼球的一位,而且意识形态特别先进,该狠时他狠,该善良时他比谁都善良。陆正风起初对唐涉深做事的方式大为光火,由于此人的出现阻碍了不少他既得的利益。后来陆正风劝自己宽容些,年轻人嘛,谁还没有个善良做傻事的时候呢,他想了想,十分看好此人的前景,于是就动了和唐涉深结成同盟的想法。
程峰看着她:“你并不惊讶。”
陆凉风一把按住他的手。“唐信,”她的声音很淡,很绝情,“我不是你的妻子,从来都不是。”
“也没什么事……”
直到很多日子以后,陆凉风淋了风霜浴了血,她才真正明白当年她的存在,不过是利益集团夺取利益的一枚棋子而已。
随后就传出唐信实则是唐涉深体系最后一道防御线的传闻。事情的转折点就在此。陆正风为此大发雷霆。
说完,唐信挂断电话。把移动电话丢给一旁的韩慎,也不管韩慎已经是怎样一个震惊的状态,唐信一句“你先回去吧”,就把他打发走了。
“谁做的都不要紧,”陆凉风笑容很淡,“关键是,结果是否合您的意。”
“陆凉风。”唐信的怀里空空荡荡,他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你对除我以外的男人,也会这么狠吗?”
“王先生,”付骏放下了手里的文件,走过去,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说了几句话,“陆凉风小姐和唐信先生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相信你一定有所耳闻。如今连当局者陆小姐也已经放弃了这一段关系,那么信少爷想怎么做,想不想继续和陆小姐的关系,我们旁观者都是无权置喙的。”
全场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一席话,让陆正风更是怒上三分:“行,陆凉风,如今你是本事了,能讲出这么多的鬼话来联合外人对付我,你果然和你母亲一样,是抬举不起的低贱之人!”
高潮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唐信。坐在他旁边的女伴林小姐沮丧地说了一句“这次募集的资金量和预期相比是有差距的”,唐信正低头看着移动电话,听到她这么说,淡淡地问了一句差了多少,林小姐说五百多万,唐信说好,随即举了举手,报了一千万的价。
唐信坐了很久,坐到天际微微发亮。陆凉风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离开了,唐信坐在车里从梦里醒来,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场景,觉得这些年的自己着实像做了一场梦。
陆正风一怒,下了一个狠心:做不了朋友,就尽早铲除。
“可他却是死在你的手里。”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经得起为同一个女人犯两次同样的错误?您认为,唐信是这样的人?”陆凉风喝了口茶,声音讥诮入骨,“如果唐信是这么没用的人,那就太不配做我的对手了。”
一瞬间,场内轰动了。年轻、有眼光,有魄力还有背景,这样的男人除非他不想高调,否则微微动一动手腕,他就能红透业界。
“不必,”唐信不自觉微怒,“我不喜欢和女人算钱的事。”
唐信听着,脸色一点一点泛白,听到最后,几乎没有了血色。半晌,他才像是陡然清醒般抬眼回神,“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整个人站得笔直,目光森冷:“她在哪里?”
“这么巧,”她看着他,反而是淡淡地笑了,“是你。”
全场哗然的时候,只见他转头问她,这样就不差了吧?
“她只有二十多岁……”唐信握紧了拳,冷不防上前一把揪住眼前人的衣领,前所未有的恨意,“为了你们警方对陆正风的归案计划,你们竟然舍得,拿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去牺牲?!”
但是,他也真是没有后悔啊。一介私生少女,只凭己天分,涉黑闯白,声誉封将,撑持半壁灰色江山,她随随意意一个眼神都分明是有秘密引着你去寻的。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了。他看着她,看见在这么一个冬日深冷的夜晚而她也只着单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过去环住她单薄的肩头,直到看见她的视线和他对上,那清冷的一道光芒,才令唐信收住了脚步,记起了他们已经分手了这件事。
散尽千金,毫无留恋。这样她才可以,独自一人,赴一场鬼门关的邀约。唐信脸色瞬间煞白。
唐信心里不好受。看见陆凉风受委屈,要比他自己受委屈更让他不好受。
程峰面沉如水,沉静得令人不禁去怀疑,记忆中那个笑闹有活力的少年究竟还活着没有,有没有活过。
“这些日子人人都在疯传陆凉风害死陈叔、向她父亲示忠这件事。唐信,你信吗?我不信,我一点点都不信。即使我没有证据,即使陆凉风和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有关,我都不信。那不是我认识的陆凉风,我只信我认识的那一个陆凉风。”
当陆正风再一次回到客厅时,陆凉风一抬眼,看到他脸上温和慈祥的表情,她就知道,最难熬的那一关,她已经成功地过了。
各位无关的人纷纷退避出去。一时间,一片寂静。
千里之外。陆正风的大宅内。整整半个小时,场面森冷,无一人说话。陆正风不愧是在这么多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反派巨头,在最短的时间内,手下的几个软件专家就把陆凉风用的那一款窃听器分解得头头是道。
惊艳的故事通常都带一点血味。好故事很狠。往往出其不意,留一个空洞的结局,如同在你心上画上了一个镂空的句号,从此失去了一个圆满的下落。
“被查封了。看得出来,查得很彻底,封得也很快。”
“哦?”
真是财大气粗的口气……
陆正风似乎很感慨:“哦。”
“我很难过。”
“她回不来了。”
很感人,是不是?陆凉风冷漠地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了这最后的一刻,原来她已变成了这般无可救药的模样。虚伪、狡诈,手里握着刀,眼里却带着笑。
老方镇定地看着他。唐信直视眼前这人的眼,一字一句,终于问出了一句话:“陆凉风,是不是,在为你们警方做卧底?!”
接下来的流程就像是八点档家长里短的家庭剧一样,父女俩坐了下来,吃饭、喝茶、叙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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