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当两个男人从万米高空坠落到地的时候,韩慎几乎忘记了恐高这回事,只想回头确认方才自己所见究竟是真是假。然而,当唐信卸下身上的跳伞装备朝他走来,正喘着气试图尽快恢复平静,拍拍他的肩问“你还好么”,韩慎终于不确定自己方才在空中那一刹那见到的唐信究竟是否只是错觉而已。
王总猛地抽了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连声音都颤抖了几分:“陆警官!我向你保证!我们这里绝对没有情|色交易这回事!绝对没有!”
陆凉风愣了一会儿。忽然间恢复自由,纵然控制着自己也不自觉仍是舒了一口气。
除了陆凉风。遇上这个女孩绝对是一个意外,虽然如今他明白,这一场意外不过是她幕后的黑手精心策划的阴谋开端而已,但对唐信这一生而言,这件事的发生并不使他有太多的恼,毕竟,有了它,才让他和她的相遇成为一个事实。
一转身,那被送来的少女已经脱了外衣,难为她本来就没穿多少,一脱外衣里面剩下的也就一层布而已。
只不过,若风亭的侍应生小姐不同意却被带出场,这事关的就不是一个女人的清白这么简单的事了,这事关的是,风亭的脸面问题。
然而你该明白的,浪子情怀总是伤,这才是真的。
女孩呆呆地,“可是、可是老板你刚才还叫我脱……脱衣服……”
“你认为我在讨你欢心?”
女孩本来就没什么社会经验,更别提一出社会就遇到唐信这种江湖老手,一番动作做下来,她根本是连状况都搞不清楚了。只能问他,“老板,您的意思是……?”
料理了那个犯事的男人之后,唐信亲自去医院照顾了一段时间那个受伤害的女孩子,把一屋子的少女感动得跟个什么似的,放眼如今的职场还有哪个老板会有这个心思,更别提这种灰色营生的行业。以至于一旁的韩慎看得感慨不已,拍拍唐信的肩道:“幸好我了解你,知道你对女人没太多心思。否则以你这种行事做法,再给你几辈子的时间,也还不清这一世的风流债。”
唐信完全是一副“我就是私用了怎么样吧”的态度,“那位朋友,为了一个女人,留了整个公司这么一堆烂摊子给我,自己享受娇妻爱女去了,我私用一下他的东西又怎么了。”
陆凉风只喝水,不说话。她忽然开口问,“我算是一个好人吗?”
她起身走向那辆摔烂了的机车,把它扶起来,漫不经心地对他说道,“别人要找我算的帐,比你这一笔多得多,我应承那些都来不及,所以我没有找人算账的习惯。”
以至于成年后的唐信,对女性的保护欲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唐信一生不对女孩子凶过狠过,即使成年后有女子犯他禁忌惹他不快,唐信宁可将她尽毁,也决不凶她半分。
这一晚,两个人三言两语谈着些可谈可不谈的事,当陆凉风起身准备重新去睡时,唐信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身影,看见了客厅的桌上一个有些熟悉的东西。
唐信倏然放开她。他从冰桶中抽出一瓶纯净水,哗啦一声,全浇在自己手上,他像是要洗去沾染在他手上的她的味道,动作很用力,隐隐透着一股厌恶。
“女孩子不要学人玩车,”他忽然幽幽地开口,与她搭讪,“玩不来的。一个不小心,人没追到,倒把命搭进去。”
所以很多日子以后的唐信,即便脱胎换骨横空出世,纵然再鲜衣怒马香槟美人,每每想起十多年前那一束被|插在领间的白色石竹,心里总有些压抑的底色,以至于多年以后,他都再没有对女人有太多想要亲近的意思。
唐信没有回答,抬手喝了一大口冰水,神色幽幽。
一个机车帽。而且,不是她的。
唐信微微一笑,音质平稳,说出两个字:“不行。”
是个女孩子,很年轻,倒在地上。她受了伤,手臂上的淤青历历在目,头发在凌乱中被散开,用来扎成一束马尾的黑色发圈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她的衣服撕裂开来,露出凛冽蝴蝶骨,上面有擦伤,很严重的擦伤,似一场激烈爆炸案中留下的证据,但比起她流血的脸庞,也许她身上的这些伤并算不得什么。
话音刚落,来不及唐信说些什么,只听得她那淡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有这个感觉就够了,因为我可以放心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唐信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心想这姑娘的敬业精神还是可以的,对比他接手SEC以来一连串只想消极怠工的心态,这姑娘完全是行业好员工。唐信笑笑,“徐总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啊。”
唐信笑了笑,“摩西就凭了这一铜蛇之杖,救活了以色列人。”
唐信扬一扬手,大笑,“我不是唐涉深。”
会所经理领着一行重客走进会所包厢,向唐信点头,公式化地介绍,“唐先生,您的客人到了,这是泽锋的徐总。”转身,又对另一方介绍道:“徐总,这是唐信先生。”
双方你来我往了一番,场面客套话做足,各自落座几杯酒下肚之后,谈笑间便有了剑锋相交的影子。
风亭的主营业务不言而喻,自然是高级会所性质,然而这一套放在表面的说辞,圈子里的人也都懂。别说唐信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就算唐信是,身后真正的老板唐涉深即使出身正经也不见得就是个正经人,授权的事涉足何种范围,唐信自然摸得透。所以,风亭内的侍应生小姐,若客人对味小姐也愿意,带出场也算正常业务范畴。
“还好,多谢关心。”
徐总看了看唐信,极力想看透这个男人在想什么,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少女的心情波澜起伏,从先前的战战兢兢,到震惊,再到现在的了然,当了解到他根本无意要沾她时,无论是从少女心的角度,还是理智与情感的角度,她都不得不感动了。
直升机轰鸣,上升到了一定高度之后,只见唐信起身,拍了拍韩慎的肩膀,摘掉耳麦对他道,“你一起来吧。”
韩慎心里一沉,隐隐了然。“你和陆凉风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除此之外,唐信这一生再不曾受任何事任何人伤过。
这一番话可谓是踩界了,借着唐信的名义踩了唐涉深的界。既然既得利益最重要,那么这地界本是谁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清这地界现在是谁的。徐总话音一落,立刻引来一阵迎合声。
隔日晚上,唐信在半山某会所应酬商业往来,本色演出。
“你是一个……”他斟酌着词句,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不算太坏的人。”
唐信,陆凉风,四目相望,视线交汇。
唐信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淡定,心里早已是磨刀霍霍了。每每夜深人静唐信苦哈哈地领着一票管理层开会搞方案时,想起唐涉深那个男人娇妻在手一身轻松的情景,唐信都会在心里冷冷地把唐涉深这三个字划入烂人的范围。
她忽然就笑了,唇间淡淡说出两个字的拒绝,“不必。”
那玩弄了小姐的男人一听唐信这口气,顿时就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点头表示了解,“信少爷的意思我懂了!这好办!这好办呐!”
陆凉风慢慢转过脸。攻者断势,一如英雄断剑,她懂这规矩。所以她是连声音都没有一丝颤音的,“你和图书要欺负也无妨,是我不敌你,受些教训也是应该。江湖上的规矩,我懂。”
“泽锋商社的徐总和您有约。”看了下手提,付骏又加了一句:“地点约在半山的会所。”
韩慎继续喊:“那这个开直升机的驾驶员呢!”
“不用这么看着我,”唐信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有种花开世界起的温柔错觉:“看得出来,你比较怕我。”
那一日的唐信,正解决了风亭的一件事,心情尚可。这件事事关女人。
气氛忽然有些不轻松,韩慎扯了扯唇角,连笑都觉得很压抑,随即换了个话题,“刚才差点被你吓死,我从小恐高你又不是不知道。”
未等少女启唇唤人,唐信已然笑起来了。身为执掌风亭这种灰色存在数年的男人,如果连这点场面潜意思都看不出来,那唐信也就可以辞职不干了。
闻言,唐信停了停手里的动作。
唐信对陆凉风的身体尺寸了如指掌,他曾在温柔以欲望待她时亲手测量过她的身体每一个角落无数遍,她的东西是怎样,他最清楚。
韩慎在万米高空问候了一下唐信的祖宗十八代,转过脸向他看过去,却发现了十二万分意外的一件事:他看到了一个十分痛苦的唐信,眉间眼底,唇角侧脸,皆是痛苦的底色。
一个字。简洁明了,干净利落,升华了话题中心,也气死了唐信。
“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唐信指了指心口,心脏的部位,淡淡道:“是我这里,过不去一道坎。”
说完,他缓缓起身,声音阴柔,“你喜欢慢慢折磨人,我就让你死得不痛快。”
此时的唐信正快速浏览完一份提案,拿起钢笔在尾页签下名字,顺口问道:“今天下午我有什么行程?”
付骏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全场震惊,肃静。连徐总也被惊住了,他知道他今晚带来送给唐信的这个女人是上品,他也希望这招能对唐信管用,但他确实没想到这招美人计会这么快就管用,他这快得也让人太没有战斗激|情了吧?!
她转身,终于看见他的身影。心中陡然暗骂一句大意了,连屋中有人竟然都没有察觉。
徐总瞬间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一连串“是滴是滴”点头,打了两句场面话,以眼神训斥少女还不快脱,随即就带着一群人退出了房间。
“唐信,”她没有看他,却问他:“在你心里,我算是一个好人吗?”
这一眼,当真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唐信负手,有种坦然在里面,“看来我方才那句话没有白讲,你信我是真心的。”
她在追人,追一个穷途末路的逃犯。唐信定定地看着她,他想她应该是一个警察,而且是一个有着非寻常经历的警察,否则身上绝非会有那一股遍身的凉意。
“下次不要再这样说了,”毫无预兆地,唐信放开了她,声音很淡,“没有哪个女孩子生来就该受教训的,包括你在内。”
“谈不上有兴趣,”唐信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只不过对我来说,男人若是对女人只有保护欲而没有欣赏的话,就和感情没关系了。”
一个人,如果连情与欲都不轻易示人,那么图穷匕见这四个字,就更加难见了。
唐信指指一旁的沙发,“坐吧。”
韩慎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唐信淡定地答,“唐涉深的。”
他不是一个对女人有很多亲近的男人。在他很小、与流民度日的那段时间里,他就曾在母亲节这一日被同行的流民在衣领上插过一束白色的石竹,并被告之这是失去母亲的意思。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然明白,这世上他最亲近的女性也已经没有了。
即便是一场骗局的开端,陆凉风依然本色演出。多年后唐信再想一想,才深觉陆凉风的心思何其缜密。若非本色演出,如何骗得了他这个早已见惯生死在灰色江湖中还能闲情度日的人。
这是一间不算太新的办公室,原来的唐信常年留在风亭,见首不见尾,给他在公司总部准备的办公室也不见得他会来几次,直到这一次唐涉深遭遇情伤变故抽身而退把唐信推向权利巅峰,唐信才回到总部。
一旁的唐信唇线一抿,偏头一笑:这女孩,当真是,好俊的身手。
“没有,”陆凉风脑中回想着他方才说的最后那句话,语气淡淡地,“纵然不知是你的真心与否,但不可否认,那仍是能令我觉得放心的一句话。”
那个晚上的唐信握着手里的那一束白色石竹,让这样一种感觉沉进了心里:与他这一生亲近的女性,再亲近,也还是要失去的。
唐信定定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她的衣领后襟在方才的撞击中被划破了,一截白皙优美的颈项露出来,流着少许血迹。这一幅画面重重撞击唐信心底最深处,一个干净的女孩子,一个干净还染了血的女孩子,一个干净染血仍未叫痛并且身手异常俊美的女孩子,六分兽|性,过瘾而不伤人,忽然令唐信有一种上瘾的致命感,仿佛她打一个寒噤都会叫他心疼得要命。
然而,正当王总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却冷不防响起一个音质偏凉的声音,惊到了在场所有人,“陆警官,你不是在办事么?我有问题,你怎么可以不查我?”
女孩怔住。唐信一语挑开机锋,如刀锋划破夜空,连夜色都被震起,“他把我的私生活调查得挺仔细,连找来的女人都完全是按着陆凉风的模样送来的,真让你们费心了啊。”
程峰顿时就笑了。“好哇,那你坐稳啊。”
唐信一把拉起韩慎,动作娴熟地替他弄完准备工作,随着机舱内的驾驶员抬起手对他们做出一个OK的姿势,唐信没等韩慎做完心理建设,就拉着他一起一头栽下了云端。韩慎额上滴落的冷汗划破长空,十分壮烈。
当唐信一声令下,部署好的圈子收紧时,任凭被圈住的人如何挣扎,也弄不得鱼死网破,顶多就是鱼死网不破而已。
陆凉风自然不傻,然而一个正常人在清醒的状态下做些旁人难以理解的傻事,这才是令人感慨的地方。老方骂归骂,但陆凉风是怎样的为人他都看在眼里,于是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有假不休她蠢她傻,一边暗自吩咐手下人这些天给陆凉风安排的都只能是文职,以好好照顾她。
王总顿时长舒一口气,她这么一开口,就代表她不会追查下去了。王总倒不是怕她查下去,而是她如果一查,势必会得罪客人,眼前这位客人可不太好得罪,所以能少一事都是好的。
唐信没想太多理会她,起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邪气,淡如水地对她道,“这个时间点他们都离开了,你也回去吧。”
此人,绝非善类。以后数年,韩慎每每想起那一个样子的唐信,都会在心里对己这样告诫一番。
“这样啊,”唐信忽然口风一转,转念变了想法,“既然不辛苦,那就再麻烦你一次吧。下午的私事,你跟我去。”
陆凉风。一身的黑色紧身便服,勾勒绝对劲道的身体曲线,够劲,够辣。机车轰鸣,呼啸而过唐信的银色莲花,令驾驶座上淡漠如唐信,也忍不住分神看了此生最不该看的一眼。
洗干净手,唐信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www.hetushu.com.com手,然后甩下手帕,眼角有笑容,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女孩子,再受过伤,再受过委屈,一旦不自爱,一样令我厌恶。”
唐信返身走过去,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捡起她掉落在地上的外衣重新给她披上,顺手拿过沙发上他的西服外套盖在她身上,防止她走光。
“好了回去吧,”唐信偏头一笑,对这样的美人计已然无动于衷:“回去告诉你的徐老板,美人计这一套,他用得太晚了。”
他还记得曾经的陆凉风,那个成为他妻子的陆凉风,就像是那一种人,因自身与生俱来的某一种情怀以至于过了某一个年龄便不会再老,往往随随意意一个路过的样子,都像是一步含情一靠近。
走廊尽头那间奢华包厢内正跑出来一个少女,面容姣好,浅色短裙,一边急急地扣好纽扣,一边拿着一件黑色男性西服,追上走廊上的一个男人,柔声对他道:“老板,您忘了您刚才脱的衣服……”
他实在是,见过太多受欺凌的女性了。包括他的母亲。
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却仿佛已走过旁人几十年的人生,受过伤,欺过人,凶狠过,委屈过,而今静静地坐着问出这样一句话,才似杏花飘零拂过凝着冰雪的枝头。
唐信淡淡定定地看完文件,签完字,放下笔,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偏头一笑,轻启薄唇。“你放心,我是开玩笑的。下午你放假吧,我的事不会让你去。”
陆凉风定定地看了一眼前方的两个人,面沉如水。然后她开口,对王总道:“今晚辛苦王总,我们警方的工作就到这里了。”
韩慎颤抖地指着唐信:“你……你这是公机私用啊!”
陆凉风身后跟着的几个小警察已经摩拳擦掌蠢蠢欲动了,忙了一晚上一个人都没抓到,也该抓一个回去交交差表表功了。
“什么?”
她没有说话,连看他一眼都不曾,直直走向方才转弯的路旁,蹲下了腰。唐信忽然听见几声轻微的叫声,是小动物的叫声,心下大奇,走过去一看,才看见路旁的草丛里竟有一窝小奶猫。
他没有回答,只是神情渐渐变得清冷些,“后来怎么会想去做警察。”
然而他却开始在意她,并且深知从此以后,这份在意会无限蔓延。
忽然,她眼风一扫,月光下,一抹修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定在她的不远处,咫尺近身。陆凉风陡然紧了紧神色,“谁?!”
陆凉风看着程峰踩着机车傻巴巴地等她,她盯了他一会儿,只对他道:“说过了,不用。”
“你放心,我不会碰不自爱的女人。”他忽然微微笑了下,说了这句话。
唐信理所当然,“也是唐涉深的。”
韩慎:“……!!!”变态啊,韩慎想他这绝对是遇到了变态啊。
陆凉风沉默。她忽然对他出手,一招劈杀。用足了劲道,连手势都是不带感情的凶狠。
“哦,那个啊,”唐信揉着腮帮子,一晚上跟那些个人精打交道当真是心累,“如果我不那么说,那帮人是不会肯走的。”
房内瞬间静了下来,唐信放下酒杯,站了起来,走过去把未关紧的房门‘卡哒’一声关了个彻底。
“——!”陆凉风从恐惧中惊醒。一额的冷汗,正顺着她白皙的侧脸脸颊一滴一滴滑下来,在精致的下颌处汇成一个点,滴下来,落在手背上,在暗夜中连轻微的滴落声都那么清晰。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下意识抬手捂住颈动脉的位置,还好还好,还在跳动,陆凉风闭了下眼睛,仿佛死里逃生了一次。
诚如韩慎所说,那一日的唐信对那一些女孩子并没有一丝更多的男女情绪在里头。走出医院的时候,唐信甚至都感觉不到心情有任何波动,当面对韩慎“英雄救美的心情如何”这种笑问时,唐信摸了心口品味了半天,就答出了“就这样吧”四个字。
“陆凉风,你把我唐信当成什么人了?”
唐信没有答话。放下酒杯,男人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脱了。”
唐信笑出声。“那么,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他想起一些往事,并不介意告诉她:“因为这世上的骗局大多发生得很难看,而你陆凉风设骗局,却设得很漂亮。”
“怎么,听不懂?”倒是唐信一派闲适,没有羞愧也没有退让:“送她给我不就是为了这事么?我不喜欢慢慢来。”
陆凉风张口,拼命想叫喊,却发现恍如哑人,发不出一丝音脉。她慌得几乎失控,几乎落下泪来,她看见老人身下的血越涌越多,绵延流长。
唐信笑,笑声里不可抑制地有些讥诮,“所以,你没有想过会有如今这个现状吧。你没有想过,做警察,也会做坏事。”
“信少爷……”那个擅自带小姐强行出场的男人,如今落入唐信手里被挟持住,心中明白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求饶而已:“不过是为了一个妞,信少爷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你的意思是,你和其他女人处不来?”
唐信忽然感到有一点没意思。
秀丽的长发哗一下散下来,山风吹过来,吹得一旁的洋紫荆零零落落下了一场花瓣雨,拂过她的脸,落在她的肩上、身上、手上,还有他的车上。唐信的视线落在这一个人身上,只觉看见了一个料峭的美人,一种绝对的精致。
陆凉风站在她身后,看得见她的背影,看得见她流血的侧脸,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即使,她在这个画面中是没有五官的,陆凉风也知道她在哭,没有理由地,她就是知道。
就是当她对听见的人完全再没有感情的时候,或者是,她再不指望他会对她有感情的时候。
然而还是来不及,他只见她整个人由于惯性被甩出来,机车重重撞在山林的路旁,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后宣告成为一堆废铁,而她也被劲风抛出,直直甩向他的车窗。砰地一声,她背光而降,绝美得犹如一场荒唐的梦。
陆凉风平时上下班都开重型机车,抄小路,速度快,此时受伤虽说没有重到成了独臂女侠的地步,但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恢复到昔日驾驶着机车一路狂飙的勇猛状态,于是程峰自告奋勇担负起接送陆凉风上下班的任务,以报当日之恩。
“把它推到明晚,”唐信没有停顿,迅速吩咐着,“下午我有私事,不要给我安排公事。”
她应该是受伤了,以方才那种直线的距离直线的速度直撞而来,她没有理由不受伤。然而她是怎样,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分明是不带一丝伤意的。她定了定神,单手一撑,整个人从他的车头落下地来,稳稳地站住,背部曲线挺得笔直。
唐信心中一凛,心想怎么会有女孩子连这种血腥的话都能说得这么平静。
女孩瞪大眼,不敢置信。敢情这男人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打发别人快走然后他好早点下班?!
当真是少女,连一抬眼一低首的神情间都充斥着只有少女才会有的无辜与无措。
“哦?”
然而很快陆凉风就后悔了,因为看见了令她无法承受的一幕:一位老人,倒在血泊中。他的脸朝下,粉身碎骨,浓烈的红色之血一点点从他体内喷涌而出。血染衣衫,不过朝夕之间,大限已将至。
然而下一秒。唐信放下酒杯,单手摘下无框眼镜,扫过去一记眼风。已年到中年的徐总和图书忽然有一种冷汗湿透后背的针毡感。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说话,就已分明透露出那种意味给了他,那种早已看穿在场之人是人是鬼的锋利意味。
也许是见他不走,她微微抬眼,没有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告诉了他日后对他而言将是一生浩劫的名字。“陆凉风。”
徐总年逾四十,方正脸,额头饱满,西装笔挺,声音洪亮,有种久经风霜的老辣。即刻伸出手,笑容热情,“今日可算是见到唐信先生本人了啊,幸会。”
陆凉风想了想,想得还很认真,字斟句酌了好一会儿,给了他一个自认为很正确的回答,“啊。”
她看见地上有血。粘稠的,浓烈的,如红莲盛开,一朵一朵竞相争艳,就这样连成一片。她盯着它们,从深红变成渐黑,最后凝固,变化的过程犹如一场慢电影,镜头一如蒙太奇般一一平滑播放过去,置身其中,令陆凉风仿佛有一种错觉,无论如何努力,她都看不到这一片红黑之景的尽头。
“……!!!”付骏整个人几乎都跳起来了,他简直想骂一句身为老板怎么能这样?!
唐信站定,直到她的身形来到眼前,他轻轻一滑,如舞步般一个滑步,姿势华丽而轻盈,恰恰好躲过她的凶狠,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搂住了她的腰,顺手截住了她的动作。
“我没有别的意思,”程峰“哎”了一声拉住她,笑容很和善,“昔日有说书人讲,一饭之恩,不惜吞炭纹身,毁容燔发以报的故事,你听了也是赞同的。我今日对你所做的,不过是区区不足效仿罢了。”
冷不防听到他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陆凉风答得随意,“程峰的。”
定了定神,她翻身下床,动作利落,拉开房门直直走向客厅找水喝。她从冰箱的冷藏室内拿出一罐矿泉水,拉开瓶盖径直灌入口中,喝水如喝酒,令人心底陡然升起些一醉方休的豪情。清澈的纯净水顺着喉咙直入胃部,冰冷的温度带来直接的刺|激性,令陆凉风终于定下了神。
这个人,努力朝血泊中的老人爬去,她伤得很重,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这样匍匐在地上,一点点靠双手爬挪过去,头上的血和眼里的泪混合在一起,蔓延过侧脸,淌下来,滴在地上,就这样滴了一路,就像心口上开了一刀,把心里的血都流了下来,完尽之时,就是她碰到老人身边的时候。
早在数年前,他就已见识过最完美也最致命的一场美人计。他中毒至今,不得解法。以至于今后这多年来,他已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陆凉风睁大眼睛惊恐地转身,终于看见另一个人。这个人,是这场景之中除她和血泊老人之外唯一的人。
“应该的,”王总很良民地配合,努力促进警民关系:“听说陆警官前不久还受了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原来你也读圣经,”陆凉风喝了一口水,咽下水的姿势决绝一如咽下过往:“可惜我知道这个故事,不是通过圣经。”
“哦?”
唐信。这个人,不好惹。只过招几回,他就懂了,这虽然只是一个年轻人,却已经是一个见过风浪、要过人命的老江湖。
他停下车,开门下车时连他这个男人都忍不住心中不稳,却见她单手撑着他的车头支起了身体,正喘着气脱下沉重的机车头盔。
唐信一扬手,偏头一笑,“不管是风亭还是全局,关于您提出的这次合作,都是不行。”
程峰是个好小伙,适应能力特别强,特别能适应陆凉风这种硬石头般的物种,跨下机车,拿着一个机车帽就给她戴好,不屈不挠:“上来吧。”
陆凉风就这样看着她抓住了老人的手,看着她整个清秀的脸庞已经全部浸染在血泊中,从眼角滑落的已不是泪,是血,但陆凉风知她分明是早有准备的,甚至是等待这一刻的,于是她一如脑中已经无数次预演的那样,紧紧抓住了老人的手,然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于血光中微微笑了一笑……迎接死亡。
凶徒忽然一个大转弯,她来不及刹车直接脚踩油门极速转弯,唐信开车跟在她身后看得清楚,在心里计算着这一弯道她应该躲得过,身手好的话还能追上凶徒。却不料下一秒,她忽然急刹了最不该刹的车,整个机车身朝他的车头横向阻挡而来,她以她整个身体阻止他的速度,纵然是反应快如唐信,也冷不防心里一沉,单脚踩死刹车,同时不忘急打方向盘避免撞上她。
老板心情不好,遭殃的自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比方说,韩慎同学。
“没用的。我说过的,我熟悉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你也习惯我的气息和存在,这些习惯,你已经戒不掉了,”他微微一笑,拂过她额前散落的长发将之拢到耳后,“所以,放不放你,全在我;欺不欺负你,也全在我。”
不这么认为的人,恐怕只有付骏。
徐总大口喝了一杯酒,沉吟。
“我十几岁时,就知道不得反抗手里有铜蛇形状之杖的人,”她那么平静,犹如说着别人的故事,“因为这是道上的规矩,想活命的人都了解。”
当他幼时流亡至越南,连中文都尚未完全学会时,就已会说令母亲开心的话。他从当地学会当地的语言,每每在母亲一天劳作疲累归来时,他就会趴在他的膝上讲,Ba huong,Nep mot,Mia lau。这是当地最朴实的赞美,老人教会他,母亲就是自己最好的香蕉、香甜的稻米、美味的甘蔗。
“老板,您可以要我的,我不怪您,徐总已经给过我报酬了。”
“你是为了阻止我。”他点点头,表示懂了。他看向她,“是我令你丢了你要追的人,这笔账,你算我的。”
他呼出一口气,忽然抬眼对她道,“可以了,你走吧。”
“不是想,是没有办法,”她说:“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只给了我这一条路,做警察,或者混道。选择前者是必然的,即使是死,还能死得壮烈些。”
一听这话,唐信顿时,脸色微变。
没办法,适当的场面话还是要打的,付骏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您下午的事,需不需要我为您安排?”
闯过风浪的年轻人,是不能惹的,因为他年轻,且已没有血性,只有血腥。这样的人有一种近乎于本性的狠,而且一旦玩起狠来,只图过瘾,不顾后果。
徐总大概是把他自己的嗜好当成了唐信的嗜好,把来不及用来对付唐涉深的那一套用来对付唐信了。
少女:“……”
“也不是,我猜的。”
直升机轰鸣,韩慎坐在飞机后座冷汗狂流,对着耳麦向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狂吼:“你这直升机哪来的!”
他不死心,追问,“理由呢?”
陆凉风停住了脚步。程峰叹了口气,“所以,还是不肯上来吗?”
“我来玩跳伞,无非只是想确定我还有没有该有的感觉罢了,”唐信说着这些,连剧烈运动之后该有的情绪都没有,“我想我大概,有感觉的时候越来越不多了。”
凭心而论,付骏并不太愿意做这一类男人的贴身下属。因为没有办法去摸清这一类人的真性情与想法,他们心中所想完全是没有章法的。而付骏这个位子,知道的秘密都会比旁人更多一些,所以,权衡间的分寸感都会hetushu•com.com更严重一些。
陆凉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看着他,很冷静,全然是一种不带一丝私人感情的冷静,“那么,你可以来找我。”
这屋里唯一还能淡定的也就唐信了,接连通关了几关俄罗斯方块后,系统提示他要付费才能玩后面的关卡。唐信撇撇嘴,终于放下手机,抬腕看了下手表,已经晚间十一点。
程峰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听这名字就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唐信有些兴味,“失去记忆之后,你和其他男人倒是相处得不错。”
唐信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负手在男人面前踱了几步,然后忽然俯下身,只听得他的声音有种幽幽的诡异:“十万,嗯?你当我风亭是什么地方?”
一个人什么时候有力气完整表达完以上这些话这些意思呢?
这本是一句问话,可是问到最后,却变成了一句肯定句。唐信微微叹气,终于是连韩慎也看出来了吧,他不太好这件事。
可是她确实没料想到眼前这种情况,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低头专心致志玩着手机上俄罗斯方块的男人,她想莫非这位唐信老板还有在提枪上马前通关一次游戏以振心理雄风的变态嗜好?
陆凉风沉默数分钟,脚步一旋,戴好了机车帽,姿势漂亮地跨坐上机车后位,声线清冷:“开快一点,我不习惯慢吞吞的速度。”
屋内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一个低眼玩着手机一个像个树桩那样杵在一旁一声不吭。
醋味啊。这么重的醋味,要是陆凉风再听不出来,她也实在是白混了。
唐信答得理所当然,也答得十分欠揍,“因为我知道你恐高。”
唐信答得很快,“不用了,辛苦你。”
末了,唐信完全是一种打工不易的口吻了,“我也是为老板做事,要守的规矩我也没办法。”
话音未落尽,一行人的脚步就都齐刷刷地停住了。
他一个口令她就一个动作,立刻坐下。少女慌里慌张的,来之前她就知道,这一行里进行这种交易的男人大多都是有些变态的,只要自己高兴什么都会让她们做,反正是旁人送的,不玩白不玩么。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从前只觉王国维写这句未免夸张,这世间何来窈窕燕姬那般不作纤纤步也倾城的女子,然而当唐信看到陆凉风的第一眼起,他就推翻了之前数十年来自己所下的结论。
陆凉风大怒,“放开!”
看着这个男人又笑着低头翻文件的闲适姿态,付骏忽然有一种颈项一凉的感觉,只觉眼前这个男人骨子里有一种很令人恐怖的东西,轻易不示人,示人便是杀。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一些痕迹,一些画面,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无动于衷的。比方说老人,比方说孩子,比方说弱者。
她检查着摔破的机车,一身劲道的污衣破布,扬一扬手,皱一皱眉,低一低头,无一不显示出她对身旁男人的漫不经心与不在意。
“因为我知道我欠你,而且,欠你的还不少,”她淡淡地讲,“虽然失去了关于卧底的记忆,但整个故事是怎样的,我也已经听你方面的人讲得够清楚了。我为了得到SEC的机密文件,接近掌控SEC旗下风亭的你,成为你的妻子,事败后我父亲卷款逃离,而我则为了让他顺利离开,不惜牺牲自己制造了一场车祸阻止了你的追捕。如何,唐信,我讲得没错吧?”
付骏是唐涉深的人,现在也是唐信的人,这些年来付骏见惯妖鬼蛇神,已经太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没有好人这一个道理。夜深人静时付骏也曾自问,唐信这般待人的,也不是好人么?随即他就摇头了,仿佛是一种直觉,付骏只觉情愿承认唐涉深是好人,也不轻易对唐信其人做出判断性的评价。毕竟他曾见过唐涉深七情六欲的常人姿态,而唐信,仿佛都是没有这些的。
月光下,唐信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夜凉如水,唐信的双手骨节泛白,像是用了一生的力气去制住她,恨不得穿透她的肌肤,渗透到她的血中去。
这天下,陆凉风只有一个,冷情冷性,却有着热的血,旁人学不来,更假不了。
时过境迁。当唐信想起这些事时,纵然如今落得一个满目伤痕的结局,他对她依然是没有太多怪罪的。唐信这一生对女人的致命一刀与致命温柔就在于此,他宁可折磨她,也不怪罪她。
陆凉风因公受伤,组织上给了她三天休假,谁知陆警官却不领情,休假一天后便返身动工,惹得她的上司老方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句“你是傻的吗!”。
陆凉风连辩驳都再没有,转身举步欲走。
唐信代替唐涉深接手公司之后,展现给外界的完全是另一种管理风格和行事姿态。唐信没有唐涉深那样“小田吹秋风,百草皆披靡”的张狂,接触不深的人对唐信的印象往往美好得不得了。他给你时间,听你讲话,和你谈,之后还会送你一程,该插手的事他倾听,不该过问的事他绝不干涉。古人常说量才适性,说的就是唐信这种人。
徐总眯着眼睛,叫了声助理,助理应声,开门出去了一趟,几分钟后,带进来一个少女。
“信少爷,意外地也是过谦之人啊,”徐总也笑,沉声道:“现在谁人不知,这地界,早已是信少爷的天下了。”
陆凉风独自思考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那是发生在三年前的一场相遇。
陆凉风脚步一旋,准备抽身离开。唐信眼色一收,忽然出手单手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他压制着她,不让她动,全然是两种力量的抗衡。
这样的女孩子。说出这样一句话。忽然就让他心里的某一个地方隐隐疼了一下,不揪心,却要命。
对如今的陆凉风来说,这几乎已经是最大程度的解释和主动了,几乎让唐信有些受宠若惊的感动,同时在心里狠狠鄙视自己,普天之下做丈夫做到他这个“只要老婆愿意和我说话超过十个字我就很高兴”的地步,也只有唐信一人了。
唐涉深原本打算把自己的办公室留给他,唐信却淡淡地说了声不用,自己一个人提了桶水,花了一下午把自己那一间万年没用过仿佛储藏室般的办公室打扫了一遍,以至于那一天负责打扫的清洁阿姨把他错认成了新来的清洁工,见他一身纯色衬衫卖相斯文,热心的清洁阿姨套着近乎要把自家闺女介绍给这个年轻人。
可是事实证明,陆凉风这些年混道混警界混卧底,就是没怎么认认真真混过情场,所以当她遇到感情事时,还真是白混了。非但没有听出来唐信言语间的意有所指,反而想偏了去。
一旁的陆凉风倒是从容得不得了,也大度得不得了,说出更劲爆的一句话,“你有需要的话,平南路40号,适合你去。”
她的视线一点一点往上移,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完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仿佛已经中毒,根深蒂固,固执到近乎疯狂,她想看清这场景中的每一个存在,哪怕是后悔。
这一晚,不知何故,陆凉风陷入梦魇的绝境。
“如何,”陆凉风因看见他不常有的怔楞而莞尔,“之前身为卧底的陆凉风,没有同你如此坦诚相待过吧?”
“知道方才以你的车速转弯会发生什么事么?”她忽然开口,是一种比山涧流www•hetushu•com.com水更清冷的音质:“你会撞上它们,你来不及刹车的,你的车胎只会碾过它们的头,脑浆迸裂,身体撕碎,一个都不剩。”
陆凉风的视线望着远方,没有焦点,一把清冷声线徐徐讲着故事,“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摩西向上帝祈祷请求饶恕顽民,被告之造一条铜蛇挂在杆上,被毒蛇咬的人只要一见铜蛇就能保存生命。”
“哪里,”唐信起身站着,伸出左手单手相握,斯文一笑,“是我的荣幸才对。”
在这狭长风月场所,她哪里来的好运气,竟然能让她堵见这一幕。
“……”
就是在那一天,在唐信处理完风亭的事开着莲花回郊外私人住宅的路上,他遇见了此后一生都忘不掉的一个人。
陆凉风点点头,“警方扫黄的时候,我去扫过。”
唐信心情转好,连语气都变得轻松起来,“想和我说说吗?”
“没有,”陆凉风声音清冷,但并不厌世,只当是在讲一个事实:“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欢心这种东西的,所以根本无须你费力来讨。”
“感受得到害怕是一件好事。”
唐信:“……”
这一晚,夜凉如水,连星辰也无,月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大片大片的清亮。他和她就这样席地而坐,赤脚裸足,两个人各自拿着两瓶纯净水,如喝酒,在月色下竟也有些醉意。
想了想,身为一个合格的特别助理,适当关心老板的私事也是一种必要。虽然对唐信的私事,付骏着实不想过问,更不想沾染,这些年来付骏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潜意识,过分危险的事他不问,涉及黑白的情况他不沾。
唐信拉开门离开。然而,前脚刚跨出去,唐信只听得走廊里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正在说:“王总,谢谢你们配合,查完这一趟我们这阵子的工作也可以算结束了。”
“可惜,调查来的,始终是假的,”男人淡淡漠漠地,扫了少女一眼,“知道你今晚最失败的地方在哪里么?你不该开口说话的,一开口,就失去了全部的形似。”
付骏:“……”
她不动。她像是不打算和他玩下去了,忽然开口,直截了当,“你缺女人么?”
如果婚内强|暴不犯法,那他简直是,想直接把眼前这个女人按进房间如同小说中写的那样限制级个三天三夜再说。
“来,来,”徐总引着少女,像疼爱女儿一样对她说道:“这位是唐先生。”
韩慎愣住,只见唐信一个侧身,嗖得一下,便直直降落了下去。
二十多岁的男孩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当下脚踩油门发动引擎。轰地一声,绝尘而去。
从前他就是知道的,明明是寻常女孩子不应该懂的事,不可以随便受的教训,有时候,陆凉风也不得不懂,不得不受。从这个角度讲,陆凉风已注定做不了寻常女孩,有不得寻常快乐,无论她在不在乎,反不反抗,这都已是一件十分悲伤的事。以至于如今的陆凉风,用风尘二字形容固然夸张,但经风吹打受尘扑呛却是一定有的,性情间那一股对世事对人情的不在乎,的的确确是很有些浪子情怀的。
思此及,徐总脸上方才那种强硬的表情迅速退去,换上了一种谦逊的恭维,“哈哈,你看你看,光顾着说话,把今日最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唐信大笑,“好大方啊,陆凉风。这叫什么,牺牲精神,啊?”
交代完事情,唐信显然没什么心情再继续呆下去,拿了桌上的车钥匙拉开房门就准备离开。
付骏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嘴里却快得很:“哪里,不辛苦不辛苦。”
一句话,令少女彻底失去了辩驳的力气。
韩慎真是有点好奇了,“你对女人……真的没兴趣啊?”可是也不见他对男人有兴趣啊。
“以前的我不是好人我知道,以后的我也不打算大彻大悟做一个好人这我也知道,”说这话时的陆凉风何其坦诚,坦诚到冷血的地步,“我留在你身边,不过是为了找寻失去的那些记忆,毕竟医生说过,和曾经相处的人在一起,恢复记忆的概率就有百分之二十。为了这百分之二十,我也不会走。所以,你对我想做什么,想玩什么,你来就是,我反抗整个世界,也不会反抗你。”
徐总手掌一挥,酒杯重重放在桌面上的同时,声音也变得些许重量起来,“先前唐信先生毫不犹豫拒绝了我方接连提出的两个续约方案,我方近日来尊重贵公司的意见,已做了重要的修改,不知唐先生现在的立场是?”
男人自认为很豪爽地说出一个极其符合暴发户身份的数字:“十万。我赔她十万,够了吧?”
强权,往往就是胜者。就算只是一时的胜者,在男女情事这回事上,也足够了,足够欺负,足够嚣张。
“我叫唐信,”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呢?”
那是什么地方,唐信在半黑半百的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简直太了解了。唐信笑,笑意中有明显的讥诮,“你对那种地方,倒是很熟悉啊。”
“被你看出来了?”
然而现在这个陆凉风,已经不会再那样了。毫无瓜葛的冷漠,咫尺天涯的距离。
“你不用责怪自己的不警惕,”他的这句话,又是令陆凉风震惊的洞察力,“我说过了,无论你记不记得,有没有记忆,你的身体和意识,早已是习惯了我的。”
韩慎痛苦得简直说不出话,觉得此生认识唐信这种神经病一定是他上辈子的造化。韩慎抹了一把脸,脸色惨白,“你要跳机你就去跳,你要跳伞你也就去跳,你干什么总要非拉上我呢?!”
此时的付骏正在唐信的办公室内和唐信商量着这几天的行程。
“是我,”唐信这才发出属于唐信才有的那一丝音质,静定、深不可测:“好兴致啊陆凉风,连解渴的姿势都如喝酒一醉解千愁。”
她沉默了一会儿,意外地主动开了口,“睡得不太好,所以才出来找水喝。”
“桌上的头盔是谁的?”
全然是豁出性命的一种追法,令唐信想起幼时流亡的那段日子,也曾这般追追逃逃,只求能寻得片刻的安身。而眼前这个人,就像是存心要打破他生命洪荒中的认定般,忽然在他眼前出现,以身手以速度向他倾诉了一场何谓潇洒的女子。
“……”
唐信的语气很讥诮,“如果我说,我正缺呢?”
“话不能这么说,”唐信一派斯文,完全是一副‘我是正经人’的神情,“你欺负女人,也要看欺负的是谁的女人。动我风亭的人,没点表示的话,我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他一退,唐信也不再步步紧逼,笑了笑,接下了话锋:“哦?”
他妈的。这是完全没法谈下去了啊。徐总怔愣数秒,当场在心里骂了一句娘。他心想老子好歹是个公司老总,这么卖着面子卖着笑来跟你谈,你一个小青年装什么酷。
沉默了一会儿,唐信语气倏然变冷,“陆凉风,你要我去嫖妓?”
徐总一愣,更进一步,“呵呵,之前听说唐信先生负责的是风亭事务,对公司总部并不参与过多,唐先生可能不了解,总部的生意该怎么谈……”
“我不是你老板,”唐信打开一瓶纯净水,直直灌了两口。一晚上和那些个老江湖打哈哈,喝酒喝得累死他了,“所以,你可以走了。今晚的事,就当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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