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启檀还要我住些日,我道:“如今生意繁忙,然思一个人忙不过来,需得赶紧回去,”
那人猛地回头,我将斗笠向上抬了抬,“梅老板。”
譬如数年之前,我抱着他们摘梅花那时。
不管他是朝堂之上的柳相,掌管瑞和的梅庸,还是那芹菜巷中,小宅的主人。
最后我让人取了一罐腊八蒜用一个青花瓷的小罐子盛了。与启赭一道送进皇宫,好让太子多多体察民情,这才算罢了。
我得到了消息,瑞和的人,前天到了这个城里。可惜我昨天到了时,他们住的那客店的人已经满了,倘若今天再不过去,或许到了明天雨一停,人就走了,再说,雨下得大,晌午时分,他们必定到大厅中吃饭,假装避雨过去,更自然一些。
我从马上一路狂奔,赶到京城外,正看见城军浑身靛蓝,正将丧幡升起。
我看那人影越看越眼熟,走到近前,不由的喊出声:“然……”
我没走两步,一阵狂风,就将伞吹走了,我折回店中,向小伙计结了所依斗笠,踉踉跄跄向前走,在前方通向码头的街口,忽然间有一人站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像随时要被风吹折了一样,他旁边两个人正拼命要扯他走。
我也是后来才被我娘点醒才明白,其实那一日,众多皇子聚在怀王府,是因我爹刚没,几方势力,想试探我的态度。
我转过身,依稀仿佛,听身后有人喊:“承浚。”
我将土按实了,站起身,和_图_书启檀低声道:“叔,此地你不能留太久,只要心里有,先帝在天上……定会知道的。”
我忙里偷闲去小厅中坐,恰好我娘说厨房新制好的腊八蒜,我让人端了几颗来,正要尝口鲜,正好进厅的太子却厉喝一声:“住口!”一袖子扫在地上,装腊八蒜的小碟子哐当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朕在这里等你,皇叔。”
我将斗笠扣在柳桐倚头上,扯着他回了客栈,立刻热汤沐浴,再备姜茶,谁料柳桐倚还是顿时起烧了,一连两天,吃什么吐什么,他家的那些管事仆人人们只官苦,老管事扯着对我道:“先老爷就是因肺疾没了,若是少爷也……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叔,皇上病重,想见你一面。(楷体)
我回过头,一片帝王埋骨处,何来那个喊我字的人?
我向厅中扫去,只见启檀躬身道:“……臣先去陪客,稍后便来。”
抓起一颗腊八蒜,肃然地塞进了嘴里。
这些事,都不能深想,数十年过去,多少人与事已成空,回头看过去,不过只是一些孩子,到叔父家玩耍罢了。
厅中的仆役吓得跪了一地,启赭仰着脸看着我,肃然道:“此蒜已呈绿色,显然有剧毒,为何你还要吃。”
端坐在上首的,正是方才站在廊下的少年,左右无侍奉的宫人,启檀替他理了理压皱的衣袖,他稚气清澈的双眼望着启檀,故作老成的颔首。
我愣了一愣和图书,乐了,厅中的仆役并闻声赶来的我娘也乐了:“太子是没吃过腊八蒜吧,就是要在腊八这个时间,才能腌出这种蒜。”
柳桐倚斟茶的手停了一停,“赵老板请说。”
启檀道:“叔是不想留,才说这种话,侄儿如今可不再打叔的秋风了,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放下窗帘,马车轱辘前行。回到玳王府,待第二天雨停,我便预备回家。
我用手扣住茶碗,向柳桐倚道:“对了,梅老板,我有个事情,想托你帮忙。”
我正要起身去看药锅,忽然听得一个低弱的声音。
我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我道:“好歹你也是个辅国的王爷了,怎么说话还毛毛躁躁的。”
启赭难得涨红了脸,板着脸道:“韭蒜之类,本宫皆不可常吃,”
我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柳桐倚,头发衣衫全黏在身上,跟水鬼一样。
在花园廊下,我看见两三个宦官陪着一个少年站着,那孩子稚嫩的面容似曾相识,我不禁继续瞧他,启檀打了个哈哈:“那个是那谁家的一个娃,和他们一样,一样的。”
我把柳桐倚手塞进被子里,“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什么,否则将来我真的临到终了时,要指望谁?”
我跟着笑了笑。
那天我一个个皇子都抱过了,本试不出什么。但因茶碗打翻,我抱了启赭最久,于是,怀王府便成了太子党。
我踱到廊下慢慢走,看那些孩子玩耍,忽然听得身边小和图书厅有响动。
我让人又端了些来,现吃给他看。
丫鬟收回手,启赭踱到桌前,神色肃然,一板一眼道:“本宫亦要多知这些民间之物,方能体察民情。”
门外闪进一个内人,在启檀耳边说了些什么。
我扯着嘴角想笑一笑,不知为何却笑不出,只有些生硬地道:“梅老板……好巧……又遇见了。”
出了帝陵,上马车时,我侧眼看见,路边山石侧,立着一个人影,他向我笑了笑,眉眼神情,极其洒脱,随即隐没入山石中。
我是会到过爪哇。我待在那里一个月,看着满眼的椰子和树上的猴子,我的心中总有一块空得慌。
我挖开泥土,将那青花瓷小瓮埋在碑旁,碑上刻着——德宗皇帝顶骨之碑。
众仆役们齐声呜咽,被我一起轰了出去。
是启檀的笔迹。
启檀叹道:“见他们,就想起我小时候,在怀王府中玩……还是小时候好,没心没肺的。”对,还是小时候好,一派天真烂漫,即便被大人教着,学了些什么,仍有孩童的质朴天性。
我觉得没有着落。在我这个岁数,之前那些纠葛,是真是假,都如云烟,但有一人,能让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信,可托,可心安,可相伴,才是实实在在,这个人,只能是柳桐倚。
启檀笑道:“在叔面前,侄儿永远稚嫩。”
客栈小伙计道:“客人,这天气外出不得。还是在房中歇息吧。说是那边河道上过来的船,昨天晚上https://m•hetushu.com•com到今天,已经翻了几艘了。”
雨倾盆的大,我在廊下撑开伞,那风斜着吹来,险些将我吹了个趔趄。
柳桐倚直直地看着我,却是笑了笑,“是啊,甚巧,又遇见了。”
秋雨靡靡,红叶艳艳,几乎像他从未从出现过一样。
柳桐倚也笑了:“今日我并不想再绕,却是你,一直在绕。”
我匆匆拆了信,里面只写着几句话,却让我手脚冰凉——
我吃了一颗,只见启赭不断的看向那碟腊八蒜,既然有规矩说不能吃,我可不敢让太子吃这个,便叫人端下去。
兴味寡淡地吃完饭,我实在没心思再喝茶。
一堆孩子正在屋外花园中玩着,方才启檀曾告诉我,有他家的,有启绯他家的,因玳王府古董玩意儿多,布置新巧,所以都爱到这里玩。
生在帝王家,规矩多,拘束大,想玩的不能玩,想吃的不能吃,为了礼仪体面,一个孩子长到十来岁,连腊八蒜都没见过。
我道:“是这样的,前些时日,我做生意赔了点钱,所以……”
想来是怕有口气或下面通气,失了礼仪。
我与然思从上岸这一路,就看见沿途情形有些异样,一路上也听了些议论,我一看那信的封皮,心中顿时凉了。
丫鬟笑道:“太子千金贵体,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吃食。”
“可别再找我了……你吓了我三回……我真够了……”
十年后,又是五月,我与然思出海办了一趟货,秋时方回,刚到家中,李hetushu•com•com管事便道,有京城送来的急件,压在这宅中半个月了,指名道姓,要送给我。
那时候正是腊月里,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竟还让太子往怀王府中来,自然也有启檀启绯几个小祸星,又是一日整宅不安。
我擦了擦鼻涕,把伤风药喝下去,门响了两声,柳桐倚的管事走进来道:“赵老板,我们掌柜的已能四处走动了,说请赵老板一起用午饭。”
我只记得,我侄启赭,,不是什么圣上万岁,也不叫什么德宗。他就是个有些人生的变扭孩子。
结果,晚上吃饭,几个皇子就着粥。将腊八蒜吃下去了小半碟,启赭吃得尤其多,把我和我娘愁得不轻,生怕他腌住了心。
秋雨细密,浸透了泥土,山中红叶,一片触目般红。
夜深时,我拧了块凉手巾,再搭在柳桐倚的头上,我对他说,其实之前那些回,我和他都不是偶尔遇见。
柳桐倚放下茶壶,看向我,我接着道:“我不是和你借钱。是想问你,瑞和里,还有空缺么?比如,二掌柜,管事什么的,你看你这生意越来越大了,事情多,总要多些人帮亲,再有……”
午饭十分素净,因为我尚在伤风,柳桐倚也大病初愈,除了一盆奶白的鱼汤之外,饭桌上全是青菜萝卜皮。
岂料丫鬟刚弯下腰,启赭道:“且慢。”
我抬头看了看,趁风势稍小,还是冲进了雨里。
启檀向我道,有些事,去去就来。起身出去。
连米酒,都不能吃。
然思还在家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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