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展开了一面队旗，旗子上印的是一家综合训练馆的标志。

要不要继续聊？李佳昕跟上，回头看丁之童的眼色行事。

“没错，是我校友。”丁之童点头确认，没再朝那里看，专心开始做热身。

他也在练Cross-fit？这难道就是他同意参赛的原因？

“是啊……”反倒是丁之童笑着回答，语气很是自然。

电子铃声就在这时响起，比赛开始了。

她又一次地想，他们是有多久没见了？

这人刚才被虐惨了，完赛之后有点低血糖的症状，被他们队的那个健身教练驾到旁边喝糖水去了，这时候看见甘扬，却又顽强地挪过来，朝着人家伸出右手，说：“甘总，M行资本市场部的Carson李，我们上周在‘训练盒子’见过的。”

结果到了下一轮，真的状况频出。这人的节奏越来越慢，动作走样，心率还一直降不下来，每做完一组动作就被判强制休息，很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颁奖结束，轮到捐款。

而现实里的她只是摇头，笑着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回国之后换了卡，手机也换过几个了，好多从前的联系人都没保留，你别介意啊，再告诉我一遍吧。”

丁之童见他这反应，辨不出是意外呢，还是纯粹的傲慢。但李佳昕的那句话又一次提醒她关注正经事——不管对面的人是谁，挣钱最要紧。

但这句话却还是让丁之童想起了从前，康村西区宿舍门口，他也是这样问她，你有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心里那片羽毛眼看就要落地，又被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起来，飘摇直上。你还记得吗？那一瞬，她也想这样问他。

不就是前男友么？不就是要在他头上挣钱么？她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该出局的还是得出局，该挣的钱，照样得挣。

“哎，就在那边，第五道。”李佳昕也发现了目标，凑过来跟她汇报。

走到门口拐弯，才发觉的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其实是甘扬同组的那个女队员在看她。这人刚才一定也注意到她最后一轮做了男子动作，此时跳上史密斯架拉了几个引体向上，不用屈膝交叉双腿，而且还不带摆动的那种，只有脑后扎成马尾的长发随着动作的起落跳跃着，比她标准，引来周围一片的赞美。

“可以这么说吧？”丁之童又看了一眼甘扬，像是征求他的和*图*书意见，而后笑着对李佳昕解释，“甘总在那里读了四年本科，我只呆了一年半。他们美本的人，一般都不把我们这种一年生的水硕当校友。”

她没敢盯着他看，但那个形象却已经炙灼在她眼底，移开目光之后仍旧留在她的脑海之中。

就在这时，DJ换了音乐，颁奖和捐款仪式开始，所有人都往看台那边聚过去。大屏幕上公布了各队的成绩，甘扬那一队排在第三，被请上去领奖牌。

邀请已经说出口，甘扬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脸上还在笑，却不敢细辨他的表情，心像是虚悬在空中的一片羽毛，随着他胸口呼吸的节奏起伏，无着无落。

丁之童吓了一跳，像是干坏事被抓了现行，这才记起自己今天是为什么来的。

最后一次见面是2008年的6月份。2008至2019，一道最简单的减法题，她却好不容易才算出来，答案等于11。她跟他已经十一年没见了。

都说男人比女人禁老，但其实从20出头到30多岁，男人的变化并不比女人的小。

“你行不行？不行说话，我去问问能不能跟你换。”她的意思是让李佳昕做女子的动作，引体向上换成俯卧撑。

还是熟悉的情节，只是这一次没什么意外。是她让李佳昕推了自己的名片给他，他记下了她的手机号，但在比赛之前的那几天当中，又没有主动联系的意思。丁之童不知道这算什么，只是对自己说，无所谓了，哪怕所有无关紧要的细节都像是一次次记忆的回闪，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她想说，甘扬不一样。可再转念又觉得自己好笑，她知道些什么呢？她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什么背景啊？”李佳昕又问。

丁之童默默笑了，走进更衣室，只在心里肯定了一句：嗯，是个金刚芭比。

无论做什么，她也许一直无意识地在脑中描绘着他的面孔，恰如电脑后台运行着一个总也关不掉的病毒程序。以至于在这一刻，她可以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并把他嵌入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里，分毫不差。

李佳昕看得有点激动，也想脱，碍着女上司在，没敢这么做。

“这是我康奈尔的同学……”她开口给李佳昕介绍。

不过也是，对他来说，一千米还不够一个热身的距离。

她又和_图_书不自觉地朝甘扬那条赛道看过去，这人倒是没脱。

隔着纷乱的的人群，他总算也看到她了，朝她这里走过来，直到近得可以看到他胸前汗水洇湿的痕迹和手臂上凸起的脉络。

回头再看队友，Wilson到底是玩过铁三的，无论是爆发力，还是柔韧性，乃至节奏的把控都完胜其他人。健身教练也不辱作弊的使命，顺利完成。只有李佳昕咬牙切齿，动作要求不高，重量不大，他平常也是撸铁的，但心肺功能还是跟不上。

那一瞬，在她的眼中，其他的人和物都在迅速地远离，直至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甘扬是清晰的。

丁之童已经完成，他才刚做到第三个动作。她不想成绩垫底，也怕自己带来的人出个好歹，举手叫了裁判。

丁之童当然不会自认是队伍里实力最差的，但就是这一千米，让她又找回了一些学生时代体育课的感觉。

第一轮做完，丁之童看他脸色有点发白，后面还有两轮，杠铃推举之后是引体向上。

“富二代。”丁之童给了个最简单直接的答案。

只是比赛之前短短的几分钟，各队正站在一起拍照。那边自然也是三男一女，女队员看起来年纪很轻，一把丰美的长发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一套粉|嫩的lululemon，十分亮眼。三个男人里面，除了甘扬，还有一个纬度惊人的光头大叔，和一个戴眼镜的瘦子。

“这么巧？”李佳昕演技到位。

十一年之后的甘扬，没有胖，没有秃，也没变成世故油滑的大叔。他依旧双肩舒展，身型挺拔，看起来甚至比二十出头的时候更壮了些，手臂裸|露出来的部分肌肉线条分明，面孔的轮廓也比从前凌厉，就像是一张照片一下子被调高了锐度，呈现出来的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只是退去了曾经一眼见底的少年气，已经全然是个男人的样子了。

世人忙忙碌碌，只为碎银几两。唯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可以不接受这普世的法则，他们任性，拧巴，偏执，还有可能会闹出各种各样奇怪的状况。她经历过最极端的例子是并购正在谈着呢，对方突然失联，等刷到新闻，才知道人已经进去了，罪名是容留他人那啥，外加故意伤害。哦不对，还有更极端的，项目做到一半，收到了葬礼的邀请，醉驾。

电子铃声ｍ.ｈｅｔｕshｕ•ｃｏｍ.com又一次响起，无间歇动作开始了。

一张张KT板印刷的巨型支票轮番上台，下面长枪短炮的镜头对着台上一通猛拍。M行自然也有，Wilson被工作人员请上去象征性地送支票，他举手招呼丁之童，直等到全队四个人都到齐，一起站在大支票后面合了影。

What are the odds！她又一次地想，他们要买断出局的股东就是她的前男友，而且还是分手分得很难看的那一种。

那些假期，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出去旅游，或者逛街买东西，挥霍掉新分到的奖金。她宁愿大白天呆在家里，拉起遮光窗帘，盘在床上睡觉，醒了就看电视剧，看累了又睡过去。香港服务公寓里做清洁的大婶来打扫房间，好几次撞到她穿着卫衣卫裤兜帽戴在头上，黑灯瞎火地窝在沙发里看《行尸走肉》，换了床品抹两下灰赶紧退出去，大概觉得她这个人精神有点问题。

但他甚至没怎么笑，只是看着她说：“你好，很久不见了。”

她大概是那一批倒数几个从跑步机上下来的，但Wilson显然属于那种不分青红皂白赞美人的老外，跟她击掌，说：“Tammy你太棒了！”

分开之后最初的那三年是最难捱的，唯有挣钱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只可惜再多的项目总也有做完的时候。而且，秦畅有时还会给她一个最后通牒，定下期限让她去休掉延了太久的年假。“再存着就作废了，不能换钱的。”这句话对她这种财迷来说还是有点作用的。

“行，一起吃饭，”其实也就只有半秒钟的停顿，甘扬点了头，而后又添上一句，“我手机号码就是原来那个，丁总还记得吗？”

第一个项目是作为热身的一千米接力，每队四个成员，一个接一个地上跑步机。没有规定次序，但大家似乎都默认了女士优先，大概也算是一种策略，要是落后了，后面几位实力强的还可以追。

他也叫她“丁总”，跟过去完全不一样。

“哦～”李佳昕心领神会，显然认为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几分钟之后，又有男选手陆续跑完。其中有人把上衣脱了，然后就越来越多跟风的，赛场里一时间连绵成了胸肌和腹肌的海洋。他们用的当然是那种健身房和球场上最常见的脱衣方式，手探到背后抓住脖领子，和*图*书一下从头顶拉掉，再单手扔到场边。

她最后只是对李佳昕说：“等一会儿结束了过去聊聊吧。”

不过一旦回到挣钱的主题之下，她反而觉得自在了。不就是前男友么？该出局的还是得出局，该挣的钱，照样得挣。

尽管早有准备，但丁之童还是高估了自己和时间的力量。

看这人的身形，水平一定是更加精进了，说不定已经集齐了世界几大城市马拉松的完赛奖牌，成绩跑进了两小时三十分……她一意孤行地想下去。

Wilson也在近旁，但是替她解围的还是她的马仔李佳昕。

甘扬捏着那只手握了握，没说话。

丁之童猜得到他想到了什么。

最后一轮动作完成，她从史密斯架上下来，和队友一起按了完赛按钮。成绩不好不坏，十个队里排第五。但Wilson当然又要跟她击掌，大声地说：“Tammy你太棒了！”

丁之童深呼吸一次上场。波比，划船，跳箱，俯卧撑，仰卧起坐，壶铃深蹲推举……女子比赛要求比较低，甚至还没有她平时训练的强度大。第一轮动作完成，她已经领先。

丁之童知道，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是有故事的，虽然她猜不出那故事是什么，但却可以肯定他已不是那个有着一张没被社会欺负过的脸，在伊萨卡种菜跑步的甘扬了。

“不至于吧，我们学校就没这样的……”李佳昕照例捧哏，跟着笑起来。他自己也是美本出来的，表示对这种歧视闻所未闻。

丁之童一直不太能理解这种赤膊运动的习惯，汗水没处去顺着身体肆意流淌不难受吗？还有这形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要打北斗神拳。

她的心跳其实一直没有回到正常的水平，呼吸的节奏从一开始就完全错了，胃里翻腾地想吐，只是几年运动积累下来的肌肉记忆让她跑下去，再跑下去，最后还是跑完了。

就是接着这句话，丁之童对甘扬道：“真的很久没见了，一起吃个饭吧？”

李佳昕脸上也已经挂好职业的笑容，朝着那边挥手，然后告诉丁之童，瘦子就是“训练盒子”的CEO，一身黑的就是那个穿独角兽T恤的二股东。

仪式接近尾声，这一天的活动差不多也就该散了，丁之童从台上下来，又碰到甘扬。她对他笑了笑，道别，然后转身朝场外走，隐约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却一直没回头。其和_图_书实也不是存心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做，还是让她有些微的快意。

她其实很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像老同学一样问一句最近怎么样？在做些什么？无奈脑中又是一片空白，等到终于想起来该说什么，早已经过了把它说出来的时机。

直到这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想象过他的样子的，也许就是在那些看着《行尸走肉》的午后，或者是后来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下了决心做出一些改变的时候，甚至更近一点，就在她让李佳昕发出这一次邀请的时刻。

他没朝她这里看，她不曾失望，反倒放了心，隐蔽在人群后面暗中观察。

甘扬没说话，避开她的目光，拿出手机，拨了她的号码。

时隔11年，丁之童再一次觉得诡异，甘扬跟她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尚属小众的健身方式，What are the odds！

最后一轮，两人换了动作，在赛场内引起了一小阵骚动。大屏幕上出现她的特写镜头，看台上有人特地跑到这一边来看她，拿着手机拍视频。虽然在box里解锁引体向上的女生不少，但在这种业余比赛里还挺少见的。丁之童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少有一点故意。

她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却也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中学的，大学的，见识过许多青葱少年胖了，秃了，或者变成了油滑世故的大叔，有一张纵欲过度却自我感觉良好的面孔。但她从来没有试着想象甘扬后来的样子，甚至很少想起关于他的事。

丁之童摇头：饭都约了，急什么？

最近几年，她专注做买方的项目，知道富二代虽然有钱有资源，其实却是专业投资人最不想沾边的类型。

M行这次参赛，原本就是来捐钱的，她根本没想过一定要赢，直到此时在下面看着，却又起一种微妙的胜负心。她有点后悔开头那一千米跑坏了，直到想起李佳昕，才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带不动，能排第五已是实至名归了。

李佳昕当然拒绝，双手叉腰喘着粗气摇头，说：“不用，不用，我行的。”

最初是因为不敢，后来是自以为忘记了。

她叉腰站在那儿调整着呼吸，把气喘匀了才又转头朝甘扬那里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