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只有那短短的半分钟而已，因为她知道那里并不是她的家。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她用上了出差打包的经验，抹去公寓里所有属于她的痕迹，装进从大到小的三只箱子里，然后打电话叫了辆车，打算赶在早高峰来临之前把自己和箱子一起拉去皇后区。

丁之童几乎立刻就搬出了上西的公寓。

中午的地铁很空，整个车厢只坐着几个乘客，有个满头脏辫的牙买加人一路走过来乞讨，说他要造一个时光机，所有参与募资的人都能时光旅行，五刀十刀的都行。

老板娘一路看着她搬，然后又看着她开箱子整理，并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一边旁观一边絮絮地跟她拉家常。

搬完家之后，丁之童联系了王怡，很简短地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再问公寓的钥匙怎么给他送过去。

王怡看了她一眼，苦笑着说：“你放心，能把这句话讲出来的人一般都还死不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一大通，这一倒霉起来，周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说“几乎”，是因为她又出差去了，只能抽空在网上看了几个地方，又让宋明媚帮忙打听，有没有靠谱的合租。

那辆古董野马和庞蒂亚克都是手动挡，她磕磕绊绊地开到二手车行。车行老板看了盛赞，说这车改得好啊！可话锋一转就是个“但是”，现在这种不太实惠的车款没什么销路。

不到万不得已，丁之童不愿意过去叨扰，但宋明媚能这么说，她还是觉得很安慰。

丁之童看着附件里的那份合同，又骂自己不争气，说你干嘛啊？！现在还在替他心疼房租？！失恋分手难道不该是茶饭不思，裹着被子趴在床上哭吗？怎么轮到你，分手都分成这样？！

此地的租约一般都是一年一签，付一押一。如果提前退房，就按照合同里约定的流程走。最常见的做法是要求不影响房主收租，也就是得找到新租客和图书才可以退租。而甘扬的意思，显然就是剩下四个月租金他照样付了。

“我的东西已经搬完了，你看我怎么把钥匙给你吧。”她又解释了一遍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甘扬听着，说：“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丁之童闻到他身上油腻的体味，想起听说过那些社会新闻，有人在地铁里跟乞丐发生冲突被打，像她这样的亚裔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挨揍对象。但她无所谓了，去他妈的未来，我宁愿留着我的钱。

然后开口对王怡说：“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好了，你就别管了。”

就像那一天，管文苑决定租下公寓，她最后一次离开那里的时候，电梯下行的半分钟，她哭得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孩子，眼前看出去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事情办完之后，丁之童抽了一天午休的时间，把退到的押金和一些需要甘扬签字的文件送去给王怡。

离开咖啡馆，她坐上回中城的地铁，开始试着说服自己，真的结束了。

丁之童没动。

车如约而至，司机是个中东人，说话很难听懂，而且就快交班了，哈欠连天，脾气暴躁，看到她堆在路边的那三只箱子，就说：不行啊，后备箱里装不下的，不不不，你也不可以放在车厢里。

男人问：你不想去未来吗？

男人于是俯身下来，仔细看着她的脸。

老板娘说，他们夫妻在新泽西某小镇买的一个养老住的别墅，但现在那边房价跌得太厉害了，利息又一直在加上去，很多人都扔掉房子不要了，整个社区变得荒草萋萋。再继续还贷很不划算，但像他们这样的情况，纽约还有房产，又不能让自己的信用坏掉。所以呢，她就打算跟老公离婚，把那个别墅归到自己名下，然后再申请个人破产，这样就可以断掉按揭供款，及时止损。而且，老公的信用还是好的，还能趁房价跌下来的机会再贷款抄个底。

要是改一改，刚ｈｅｔｕsｈu•cｏｍ.cｏｍ好符合眼下的情形。

一般人这个时候大概会说节哀顺变，丁之童却是一瞬看破，王怡本来就快毕业了，现在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大概率是要延毕了。

甘扬还是那个理由：“就是因为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想要的也不一样，有女朋友等于没有……”

对丁之童来说，那是她分手之后唯一一个接近崩溃的瞬间。但她累极了，就连崩溃的力气也没有，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好不容易想起电召车是预先计费的，根据那个价格算出大概30%的小费递过去。司机这才没话了，让她和箱子都上了车。她不禁又一次地想，世界上所有的事，果然都是因为钱。

但丁之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把车留在那里寄卖，又去想办法转租房子。

“啊……”王怡应了声，“说过了，他跟我说过了……”

丁之童无语，心说这人就是这样，钱不当钱。但王怡也不欠他们的，她没办法要求人家做这做那。

信任算个屁啊？她忽然有点为老板娘担心。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傻了，怎么没想到这位呢？虽然暑期实习尚未结束，但管文苑要留下肯定不成问题，正张罗着在曼岛安家落户呢。

在她的计划中，这本该是个相当潇洒的姿态，却因为缺少另一方当事人的关注，变得既无力又无意义。

“哦……”王怡还是很迷茫，“但是，甘扬跟我说这件事不急的，随便什么时候都行。我最近学校里有点忙，你看……”

就像是穷人拥有了一件需要细心呵护的奢侈品，穷人难受，奢侈品也难受，何必呢？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分手之后所做的一切，其实并不是想要尽快结束，而是不舍得彻底断了和甘扬的联系。她一直以为他会从王怡这里听说她做的这些事，回头再来找她。储物单位，车，房子，一次又一次，王怡在中间做和_图_书二传手，但结果都一样，甘扬显然不觉得有必要再联系她，哪怕只是打电话过来跟她说一声：丁之童你是不是有病啊？

王怡顿了顿才又开口：“你这到底是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她没好意思问是怎么回事，但王怡却是一股脑地全跟她说了——他的导师把积蓄都投在一个基金里，前几天听说巨亏倒闭，可能血本无归，突发心梗，人一下子就没了。

“行，我不管了。”王怡挂断了电话。

“你可别……”丁之童吓了一跳，拉住他袖子。

王怡大概真的焦头烂额，听她这么说，如蒙大赦，很快就发了邮件给她。

搬家的前一夜，她刚刚坐飞机回到纽约，衣服没换，拉杆箱没开，继续刷了一个大夜写材料，然后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小时，听到闹钟铃响，爬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正确操作是无视，但这一次她却摇头回答：我不想。

公寓里他的东西倒是好办，她去租了一个储物单元，连同那些失败运动鞋收藏，全部装进去。

那一瞬，丁之童忽然想起琼瑶剧里的一句台词，你只是没有了一条腿，她失去的可是爱情啊！

于是，她一边出差，一边在线看房，但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令人气馁的现实——虽说楼市溃堤，但纽约地区的租房市场并没出现明显的松动。不过也是，就像1929年倒进河里的牛奶，2008年的房子就算空着养老鼠，也不给穷鬼住。曼岛且不用说了，就连出了名治安不行的哈莱姆和布朗克斯，一个独立成套的小公寓至少也要两三千。如果跟人合租，看的又是缘分，一时间很难找到房子合适，室友又靠谱的。

“他有没有把租约发给你？”她终于还是开口问，“你转发给我，我自己弄吧，这事太麻烦你了。”

“学校应该会帮你安排的吧？”她只好这么安慰。

丁之童只得问：“甘扬应该跟你说过了吧？”

两人约在哥大附https://www.hetushu.com.com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叫她有点意外的是，王怡看起来像是几天没睡觉也没换过衣服了，整齐的圆寸头变成了蒙奇奇，跟她本来印象中那个白白净净的样子截然不同。

王怡还是双眼茫然，答：“我这个专业总共就没几个人在搞，手上项目做到一半，想转都不知道往哪里转……”而后又叹了一句，“好想死啊……”

她本来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宋明媚听说她要搬家，必定会猜到她跟甘扬已经分手了，并由此牵扯出一番议论来。但结果却跟她料想的不同。前一段时间，宋明媚总在劝她回国去找甘扬，现在却只字不提了。她不禁觉得，过来人到底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时候还有回转的余地，什么时候又应该放手了。

我信，甘扬在心里回答，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用手抹了一把脸，深呼吸一次。

最后，还是宋明媚给她出的主意，让她去问问管文苑。

本以为甘扬一定已经跟王怡交待过了，但电话那边却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半天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在这魔幻的一年里，她只是没有了爱情，但别人失去的可是实实在在的钱、房子、学业、甚至整个人生。她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可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呢？

她一个人慢慢搬了几趟，先到房子门口，再到玄关，最后才到二楼分租给她的那个小房间。

她在自己认识的人里梭巡了一遍，似乎并不存在要租这种房子的人。原因跟车一样，不实惠。

路上半个多小时，她靠在车窗玻璃上睡着了，醒来一看，已经到了目的地。司机把箱子从车里搬出来，就发动开走了。

咖啡馆里，王怡正做着最后一次二传手，打电话给甘扬交代卖车和退租的事情。

“甘扬，”王怡打断他，“我这个人没谈过恋爱，只有过几次crush，但深入了解之后，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自己没资格给人hetushu.com.com家出谈恋爱的主意，我只是想说，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的，而且就算碰到了，对方也未必喜欢你。我不知道你这次分手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你会后悔的，肯定会后悔的，你信吗？”

是的，她说过要他等她，他也同意了，但是人家为什么要等呢？

有人给了，有人没给。他靠到丁之童身边，手伸到她鼻子下面，把那番说辞重复了一遍。

而她只想快一点结束，最后还是找到皇后区老板娘那里，在那幢小房子的二层租下一个单间，700刀一个月，有窗，水电全包。定金付掉之后，她试图让自己往好处想，至少现在的她已经回到了原本计划中的轨道上，住在法拉盛，月租一千以下，过去的大半年就当是个事故吧。

果然，她找上去一说，人家就来看了房，当场拍板，让中介安排把租约转了过去。

偏偏王怡那边还有下文，很快又发了条短信过来，说甘扬还委托他把车卖了。

王怡回答：“你别说麻烦我，我什么都没做，就只是传个话。”

结果男人只是悄声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对的，未来真的不好。

不巧的是，宋明媚也在出差，跟着特别项目组的合伙人和卞杰明去了迈阿密参加一个活动，只能远程帮她在朋友和同事中间打听了一圈，还说：“如果你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可以住到我那里去，我跟室友打个招呼，让她们给你钥匙。”

行，都我来弄吧。丁之童这样回复，又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么做，只是想快点结束而已。

甘扬没出声。

丁之童很麻木地听着。要是搁在从前，她大概还会感慨，也许只有中国夫妇之间存在这样的信任吧。但在此刻，她却阴暗地想，这波骚操作的结果其实并不唯一。

说到这里，王怡抱头，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