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那边没再追问,好像听懂了。
他真的想要这样继续吗?真的希望她跟他一起背负这样的压力吗?
柳总没被劝动,但甘家那边的股东早已经被他说服了。甘坤亮先是带了两个兄弟过来,动手就要抢公章。后来干脆把老父亲也抬了来,藤木拐杖直接戳到柳总脸上,说你有没有良心啊?你才四十多,是不是有了外心?你不姓甘,不配做甘家的主!
每一天夜里睡下去,他都在想,明天应该告诉她了,但等到第二天结束,却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边差不多同一时间开口,轻轻叫了声:“童童……”
“你还会有睡不着的时候啊?”柳总揭他的短,“放心吧,没什么过不去的。”
“废话。”丁之童回复。
虽说丁之童跟管文苑算是一个部门的同事,但还没在同一个项目组里合作过。管文苑又是那种刻意避开同胞的类型,和丁之童只是点头之交。反倒是宋明媚,还是跟人家很熟,远远看见就招手叫她跟她们一起坐。
甘扬却是笑了,似乎又变回一贯轻松的语气,一半解释一半抱怨:“我妈公司里的事情,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必须我本人在才能办。难得回来一次,她还不得捉着我不放啊?非得全都弄完了才能走,你别担心。”
与此同时,龙梅也在到处跑,不是催账,就是借钱。还有的可能进入司法程序,单是官司就有几十宗。
于是,三个人同桌吃了顿午饭。席间聊起来,管文苑颇多怨言,觉得工作时间真的很不友好,而且做的事情也跟她之前想象得不太一样,太琐碎,以至于无聊。
“大概说了一点,因为他家里的事。”丁之童答得极其简略,但其实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几天之后,丁之童才渐渐意识到甘扬的变化。但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还是会发消息过来问她,吃了什么,下班没有,提醒她别太晚睡。而且,她的生活节奏似乎也更适应这种沟通方式,不需要实时回复,有时间就多打几个字,没时间只发一个表情也可以。
虽然她总是会口口声声地自称是个财迷,但他了解她这个人,如果他告诉她全部的事实,现在的他是一个背着超过两亿债务的人,她绝对不会跟他分开。甚至就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她更加不会跟他分手。
而甘扬还是没和_图_书有定下返程的日期,虽然从未明确地聊过,但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么做,他在这里的工作基本就得黄了,以后就算再来,也只能短期地待上几周。
柳总跟他开玩笑,说:“你个神经孩子是不是还不信我?非得在这里守着?”
“怎么了?”她问。
所以,管文苑是铁定可以拿到return offer留下来的,问题只是她愿不愿意。普通学生眼中万里挑一的机会,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不怎么看得上的选择。正如上一次签了L行offer之后的renege,这就是VIP在世间行走的方式。
症状是头痛。
甘扬听着,没说话。那一瞬,他又想到了丁之童。
最后,诊断结果出来,算是虚惊一场。医生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的病因,考虑是心理原因引起的头痛,比如长时间的压力转化成了躯体症状,建议避开压力源,放松情绪。
丁之童听得出来他不想细说。必须本人到场,大概率是分钱分股份。跟钱有关的事,她作为外人也不好多问,只是笑着揶揄:“我担心什么呀?还不就是在想你的签证怎么办么?”
上半年股市暴跌,新股发行放缓。但此时临近北京奥运,大盘的确往上走了一段。甘总这么有赌性的人,一定又看到了希望,觉得只要“搏一搏”,事情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为什么?”甘扬不懂。她瞒了他那么久,他就已经觉得很过分了。
当时已经六月底,甘扬的OPT申请还没批下来,工卡更没到手,如果不在原定时间回美国,那就真的要拖到留学签证的最后60天里了。在此期间,他被拒绝入境的风险非常大。
她没应,等着他说下去。
她幡然醒来,才发现只是做梦。
离开医院,甘扬开着车带母亲回家。也正是在那条路上,他想明白了两件事。
“废话,我当然得回来。”甘扬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
怎么谈?甘扬毫无头绪。事情是他要母亲做的,但现在真的开始了,第一个觉得不可能的也是他。
“没。”丁之童一个字回复,仍旧隔绝着那些她暂时不想考虑的问题。
对面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道:“家里还有点事没办完,我可能……得把机票再往后改签两周。”
他不禁觉得这里面有一丝道德绑架的味道。
hetushu.com.com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长时间留在这里的准备,但却一直没有给丁之童一个解释。
关于上市,柳总没有明确说过什么。但甘扬可以看得出来,他和龙梅,当然主要是龙梅,已经说服了柳总不在申请材料上做“技术处理”。
第一件,是柳总应该好好休息,接下来的事得由他来完成了。
就这样算了几天,最后出来的是两组数字。
那一刻,她看着窗外夜幕下的城市街景,忽又想起这个词。
在陪着母亲做检查,等待诊断结果的同时,他忽然觉得这段时间折腾着的其实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命运别再跟他开这个玩笑,其余的一切就都无所谓了。
一沓沓黑色文件夹里是装订好的合同,票据,各种凭证,财务和法务部的雇员来来去去,一场接一场的短会。时间过得飞快,好像一转眼天就黑了,再一转眼已经过了午夜。
他没再跟她视频,甚至连电话也比从前简短了许多,但几乎每天都会跟她说一句“我爱你,我想你了”,比从前更加频繁。
于是,他们得以按照之前商定的时间表,开始一个一个地见投资人。从最大的两家股权投资基金,到最零散的本地土豪,谈宽限期,商量回购方式和还款计划。
柳总看着他,静了静才说下去:“但是你也有你自己人生啊……”
可麻烦还是有的,比如甘坤亮。对于甘总的口才,他有过耳闻。那可是改革开放之后全中国第一批案值过千万的诈骗犯,虽然是集资诈骗,但其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话虽然这么说,但还是默认让他留下了,哪怕他最大的作用就是点外卖和给屋里的饮水机换水。
也是在那几天,甘扬去车管所换领了中国驾照,给柳总和龙梅当司机。
两个中年妇女也还是把他当成多年以前趴在桌边写作业的小孩,想起来就问他一句:“你饿不饿?快去吃饭吧。”或者“不早了,你先回去睡觉吧。”龙梅的办公室里一向储藏着好多零食,有时候还会拉开抽屉拿了条奥利奥给他吃。
宋明媚难得吞吞吐吐,说:“我本来想问问你……”
下半句不出所料:“你家甘扬回来了吗?”
甘扬只配在旁边听,简直不知道自己这四年都学了点啥,刚开始甚至连应收应付和总账系统里的借贷都分不和图书清楚。
“我也想你。”她回答。情侣之间很平常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声音噎在喉咙里,像是鼓足了勇气,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
“不是……”甘扬当然否认,“我就想看看,反正回去了也睡不着。”
柳总看着他说:但你也有你自己人生啊。
柳总当然也看出来了,安慰他说:“不一定有这么多,都是可以谈的。”
再比如流水线不能停,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们的态度先要摆出来,不光是安抚债权人的情绪,下一步融资也要靠这个。
比如裁员是躲不过去的,闲置的厂房和设备也统统卖掉,利润比较低的普通服装流水线全部不要了。运动服饰代工利润更高,我们就做运动鞋。你去让法务查一下合同,如果可以的话,带着订单转让,价钱不至于那么差。
那天夜里,丁之童很晚才下班,回到公寓,一时提不起劲洗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了没多久,甘扬走过来坐到她身边,脱掉她的鞋子,轻轻放到地毯上。
丁之童奇怪,问她有什么事?
有些事他只能要求自己,不能强求别人。
甘扬等在办公室外面,隔着落地玻璃看着里面两个人对话,看得心惊肉跳。只等着甘总出来,他再进去发表反方观点——所有人都知道这段时间的小牛市只是政府的维稳的结果,等到奥运结束,肯定又是满盘皆绿。甚至已经有人预言,证监会可能像曾经的许多次那样,停发新股救市。如果他们不从现在开始想办法,还在申请材料上造假,到时候恐怕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边是手头上所有的钱:账面的现金,待收回的货款,还能够动用的银行信贷额度……
“那你怎么想?”宋明媚又问。
再减去股份回购,缺口比甘坤亮估计的两亿还要大。
藤木拐杖已经打到他身上,但终于还是放下了。
丁之童听着,和宋明媚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禁感触。
而且,甘坤亮也没闲着,时常来横插一脚,到总公司找柳总,叫她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IPO。
第二件,是丁之童也有她自己的人生。

从消息传出来到正式拿钱总还有几天,其中的某一日,丁之童约了宋明媚一起吃午饭,在餐馆门口刚好碰到管文苑。
至此,甘扬总算发现自https://m•hetushu.com•com己除了换纯净水之外的另一个功能,他挡在母亲面前,对祖父说:“我姓甘,我配不配啊?”
柳总轻叹,许久才答:“因为你是个好孩子,你只要知道了,肯定马上回来,陪着我不走了,就像现在这样。”
这些,甘扬当然也知道,静了静才答:“等事情弄完,我重新去办签证。”
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他和柳总的不同。
催账,不顺利。这种时候,到处都用足账期,有的甚至反过来跟他们商量延期。
到了医生那里,甘扬才知道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但柳总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一次之所以让他看出来,也只是因为疼痛已经超过了她可以若无其事地忍过去的程度。
没有视频,没有电话,只有短信往来。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见那边轻轻呼吸的声音,叹息似地说:“童童,我好想你啊……”
“是留在这里,还是跟他回去啊?”宋明媚让她二选一。
这段时间股市和债市还算稳定,对街上泥足深陷的投行来说,是个难得的融资窗口期。M行当然也不会错过机会,已经在跟几家机构谈注资的事情,而C行就是金主之一。有个北京来的项目团队暂驻三十八楼的行政层办公,时常可以看见他们到楼下的吸烟点抽烟聊天。
丁之童不知道这算什么,她不敢问,只是等着。
“他没跟你说为什么?”宋明媚却不放过她。
按照M行一贯的做法,每年的奖金应该在次年的二月份发放,有时也可能延期到七月。但这一次却不同寻常,部门发出来的公开信里说这是上半年度的奖金。
甘扬算得头皮发麻。
一连几天,甘扬,龙梅,柳咏鹃,三个人关在办公室里算账。
也是在那几天,同事之间传出一个小道消息,IBD会在七月份发一笔奖金。
“……什么事啊?”她怔了怔。
甘扬玩笑:“你这是干什么呀?交代后事一样。我记不住的,你以后再慢慢跟我说吧。”
有些人在世间行走的方式本来就跟她不同,就算背信,也是很平常的事。
在考虑这些事的同时,他常常发觉自己在用跑马拉松的方式呼吸,鼻吸,口呼,每一次都深深地吐尽,就好像这样做可以抚慰一下他宛若诈骗犯一般重压之下的心灵,让他暂时感觉轻松一点。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时,一个人在外和-图-书面走着,或者路上开着车,他便会反复地想这些事,比如告诉她之后,又该怎么办呢?他们必定要分开一段时间,一年,两年,甚至更久,而最终的结果根本无法预计。
借钱,也是一样。那几年,本地的太太们中间已经开始流行买铂金包,但龙总监走进爱马仕,一向只买丝巾、茶具、木雕,甚至麻将牌,拿去当礼品送,跟本地几大银行的关系搞得非常好。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发觉远远不够。钱这种东西,往往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过去几个月里,市场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看得到。周围人难免议论,丁之童听到一个大概,2008年剩下的日子很可能会更糟,上面有人着急把能分的钱分了,所以才有了这一笔“年中奖”。至于她这种第一年的分析师,只是连带着得了好处的虾兵蟹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六月完结,七月开始,丁之童去美西出差,一圈跑完又回到纽约。
“什么?”丁之童催她快说。这句话有头没尾,但她却好像已经猜到了后面是什么。
丁之童想问,你都已经毕业离校了,准备签哪种啊?
“什么怎么想?”丁之童装蒜。
另一边是必须要花出去的钱:日常办公费用,原材料,工人工资,还有吃了那张行政罚单之后,不得不马上升级的污水处理设备……
等到出差的日期确定下来,并没出现噩梦里的那种巧合。她应该可以去机场接他,两个人一起过一夜,第二天再走。她主动给甘扬打电话,报告了这个好消息,本以为会听到一声兴高采烈的“赞!”,结果却只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
但他一直没走,拿到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干什么。
后来回忆起来,她总觉得自己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预感,但又像是故意隔绝了些什么,只去考虑最实际的问题。
但柳总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坐在候诊区还一直在跟他说接下去要做的事。
Renege,背信。
柳总笑起来,摸着他的脑袋说:“你肯定可以的,但我真的宁愿你不知道这里的事。”
吃完午饭,回去上班,宋明媚却又打电话过来。
比如看现在的趋势,欧美单肯定还会减少。我们这几年日本订单做得少,今年开始要重新捡起来了。
于是,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拖下去,直到柳总被送进医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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