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那一天,唐竞从戏院出来,重回现实的感觉尤为强烈。
“昨晚你亲过我,可我还是做了噩梦。”唐延举证。
往后的几年,就连电影院熄灯之后的黑暗也失去了往日的魔性,不再能隔绝尘世,叫人浑然忘忧。倒不是因为电影本身不好,而是正片前后总有各处战地传来的新闻画面,战机轰鸣,坦克碾轧而过,士兵行进,总在告诉你过去这段时间里战火又抹掉了些什么。
就比如那个洗衣作老板的儿子,一次盗窃,两次街头斗殴。
她这才作罢,把手上的书给他。书名是The Island,作者是P. Walsh。
唐竞说,其实都是一样的。战争打了几年之久,已是全世界的战争。
但唐延并未就此罢休,从那天晚上开始,记录每一个晚安吻和每一个梦境。字还不大会写,纸上许多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标记,竟然也坚持了一百天之久,有了一个挺像样的统计样本。结论是,一百个吻中有九十七个半有用。至此,唐延很有风度地表示,自己错了,妈妈的晚安吻的确可以赶走噩梦。
后来,街上那些人找到事务所里,说孩子早已经他们“忠精義”的弟兄,被唐竞一支手杖外加几句话赶了出去。在场的同事都说他那时像是换了一个人,可转眼秘书说唐太太电话,他即刻回写字间接听,大班椅转过去对着窗,电话线拉得老长。他们这才知道,唐律师还是那个唐律师。
“别藏了,我还能罚你站不成?”他看得好笑,走到她身边坐下。
绿衣,饭店,和-图-书码头,这些细节都是当时报纸上登过的。
“怎么会是假的?”周子兮反问。
隔了一阵,一个电话打到唐竞的事务所。是小学老师,说唐延拒绝完成学校的作业,又联系不上母亲,只能找到他这里。
“老师要我们写三句话,解释为什么美利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唐延回答。
往事,真的只是往事了。如今的他只是唐人街上一个普通律师,也只想做这样一个普通的律师。每日的工作就是替南北货店主人新娶的媳妇办妥入境手续,把洗衣作老板混迹街头的儿子从警察局里保出来,在快速程序法庭上请求法官大人念其年幼无知从轻发落。他只做平平无奇的案子,收童叟无欺的律师费,如果有人还是付不起,来事务所做coffee boy抵债,他也可以接受。
他开车到学校去挨训,老师一通话说完,唐延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唐竞只好把孩子领出来,坐在车里开导。
“我每晚都亲你,你每晚都做噩梦?”周子兮质证。
唐竞听着看着,终于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说了什么,以至于让谢力在淳园突然倒戈。
那部戏,名叫《孤岛》,她在里面演一个女囚。
“我不是拒绝做作业,”唐延解释,“我跟先生解释过,我不适合写这份作业。”
离开学校,唐竞驾车回家,远远看见周子兮的车子也才刚开进车道。他跟上去,一直到后院才看到她,脱了鞋子,在游泳池边坐下,两条腿浸在池水里,翻开手中的一本书,又点了一和_图_书支烟。
每天长日漫漫,便是她在大写字台上伏案,唐延在旁边小桌子上看着书,写写画画。
唐延果然道:“可这提法根本就是错的,叫我怎么解释为什么?”
他早已经戒烟,她却偷偷抽上了。唐竞走过去,她听见声音,才慌忙灭了,藏起烟盒,两只手扇着,驱散烟雾。
“有时候有一点点用,但是……”唐延语塞。
“你说睡前亲一下就不会做噩梦,我觉得是假的。”有天早上,五岁的孩子跑到他们床边,告知了这个通过实践得出的结论。
唐竞听得要笑,真是世道轮回,合该他总是挨先生的训,从前是因为太太,现在又是因为儿子。
直到这个时候,唐竞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孩子就叫他想起谢力。
这些评价使她幸运地避免了那样的预言——一旦演过老太太,就再也回不到主角的位子上去。又或者那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她身上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叫她突破了年纪的限制,生旦净末丑的壁垒。她演各种各样的人,从乞丐到贵妇,鸨母到诗人,歌姬到女侠。后来明星停业,联合倒闭,天一迁往重庆,她电影没得演,又去演话剧,照样有人用摄影机拍下来到处放映。
唐竞自然还记着吴予培的话,时常叫她帮忙翻译法律文书。她这样一个法学博士,通三国语言,实在是好用得很,慢慢地在当地律师圈子里有了口碑,事情多得做不完。但她依旧只是做着计字数的零碎工作,无意再去读书,再考律师照会。后来有些别的翻译工作m•hetushu.com•com找上来,新闻,传记,小说,她挑挑拣拣,倒是乐意做一做。
“哪里错了?”唐竞继续问下去。
男孩子不出声,看唐竞一眼,像是在说:你听到了吧。
“但是我们住在这里啊。”唐竞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讲中庸之道。
此时的人生,也总算叫他觉得是他自己的人生。只是在所有这些岁月静好之中总还有些遗憾,但凡事都不能太满,像现在这样也许已经足够了。
孩子笑说,也是。着一身军装,挺英武的样子。
等他把孩子送回教室,总算找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叫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每一国都有自己伟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比出一个之最来?
“到底是什么题目?”唐竞耐下心来,就好像许多年之前问那个藏身在《申报》后面的女孩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我并不觉得美利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唐延回答,“每一国都有自己伟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比出一个之最来?”
但奇怪的是,电影并没有停下来不拍,甚至连黑洞般沦陷的上海也偶有新片子的拷贝传出来,漂洋过海,在唐人街的戏院上映。
彼时,已经开始有人盛赞她的演技,说她哪怕只是配角,仅凭只言片语,便可以勾画出角色背后的整个故事,加上细节,添上表情,每一处都那么有说服力,以至于她演什么,看的人便信什么。
唐延却已经开口道:“妈妈说过,我们只是客居在此。”
他去警察局捞人,警察都已经认得他们,倒是出于好心,帮他劝孩子:“Yhetushu.com.comou guys are all visitors in this country, don't cause any trouble.”
唐竞只是笑了,带他回去,对他说家里已经付不出律师费,他得在事务所里做事。
于是,唐竞又看到苏锦玲。
唐竞笑了,想象课堂上的场景——唐延婉拒这份作业,就像平常说“No, thanks.”推辞掉一份布丁一样的礼貌。明知道这脾气吃亏,但他还是笑了。
那一年,唐延已经六岁,个子挺大,比同龄的高半头,开口却晚,又是个慢性子,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周子兮又引出另一名人证:“或者你去问你爸爸,他做不做噩梦?”
隔一年,那孩子满十八岁,参军去了欧洲战场。临走的时候又来事务所道别,他告诉唐竞,一起走的有好几个华人孩子,他们曾经想过回到中国去参军,但那边已经不能接受他们,哪怕是上过飞行学校的飞机师,也只好去拉斯维加斯的基地替美国人开运输机。
“你这跟拒绝有什么区别?”唐竞反问。
唐竞已经猜到知道原因,却还是道:“这题目不难,你一定会写的呀。”
她在戏里演一个老鸨,那眉眼分明就是雪芳姆妈的眉眼。电影杂志上说,一场戏结束,她哭得比饰演妓|女的女主角还要汹涌。
这话倒不是骗小孩子,只要周子兮和唐延都在跟前,他就不会再有噩梦。
唐延却铮铮有词:“当然有区别,我不做是因为作业不合适。如果先生同意改一个题目,我很和图书愿意完成。”
孩子不甘,但还是留下了,渐渐地倒是做出些味道,手脚麻利得很。
不管别人家怎么想,唐竞觉得孩子教得很好。他与周子兮也很好,好得像一对正牌夫妻。
他们周围有几个相熟的华人家庭,总是中国人惟有读书高的老规矩,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相互较着劲,文法,音乐,体育,样样不少。别人看见唐延,都替他们着急,周子兮却挺淡定。她不工作,亦没有什么朋友,家中请了一个广东帮佣,勤快地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她只需一心一意地带着唐延。
直到孩子够年龄上学,唐竞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怅然的,比如当唐延不要她送到学校门口,又开始怀疑她有魔法的亲吻是不是真的有用。
又想起寿宴之后第一回打电话给她,她问的那一句:你还好吧?
而她实在是一个好演员,只要给一道光,一个景,就能演出一个人的一生一世来,更何况只是短短的一夜。但这一次又与其他任何演出不同,戏本子是她自己写的。
唐竞十分乖觉,当庭具结,答:“当然是真的,妈妈每晚亲我一下,所以我从来不做噩梦。”
台上空空荡荡,只一束灯光照下来,她站在那里对虚空中的某人道:“是我递锹叫他埋了那个人,是我打水上来让他洗的手。他衬衫上都是血,是我剪碎了,一条条点燃烧掉。也是我穿了那个女人的绿裙子,存心叫人看见我从饭店出来去了码头。没有错,我是他的同谋。要是他完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了。”
“我不是为了你。”谢力这样告诉过他。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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