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周子兮起身,坐在妆台前梳头,那娘姨便进来收拾。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娘姨在铺床的时候着意检查着床单上的痕迹。她在镜中看着,娘姨抬眼,恰遇上她的目光,倒也老吃老做一点惊慌都没有,继续做完手上的事情,就退出去了。
昨夜的酒桌上,他倒是想到过邵良生。此人无用,身上把柄又多,而且他与张颂婷之间也并无多少情分。只是邵良生毕竟是有孩子的人,虽然那孩子既难看又顽劣,却也是孩子。他有些微的不忍。
只这一句话,唐竞又想到周子兮,一颗心便是微微一漾,但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全不相干的话:“我肯定不会找这种借口,今晚就去雪芳,我们不醉不归。”
这本来也只是一句玩笑,可谢力听见,却微微红了面孔,讷讷低下头去。对他这样的老江湖来说,这样子实在是难得。唐竞不禁猜想,这厮多半又是惦记着雪芳那个女人。人家明明嫌弃着他,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到此处,唐竞也是怒其不争,只得无奈笑着将他打发了出去。
那一瞬,他心里便是重重的一顿,她是喜欢他的。但随之而起的那些念头又叫他有些微的负罪感,他于是只抱着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另一手在她背上,试图止于这一吻。她猜出他的意思,却不肯作罢,两只手已经去解他的衣服,他呼吸已然乱了,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膝上,咬着她的唇吻下去。
“好。”唐竞应下,心中忽而明了,对面这位师兄果然看得通透,已然知道他眼下的处境。
“你?一脸刻薄相?”朱斯年却是不信。
“老规矩,先收钱再做事,起价一千块大洋。”朱斯年还是那句话。
“请师兄帮忙找个人到租界法院起诉宝益。”唐竞笑答。
不想电话那头却道:“你还有脸跟我提雪芳?为了你上回那件事,姆妈一直没好脸色,我已经长远不去了。”
朱斯年即刻回答:“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借新太太的因头早早溜了回去。”
有一阵没来,房间里变化不小,多出许多家常的玩意儿,显得温情而热闹。桌上一只陶瓷花瓶,里面插了鲜切的玫瑰,旁边摆着整套的茶具,还有点心,另有一个帮佣正在厨房里炒菜。显然,苏锦玲上午接到他的电话,已经特别准备过了,只是没料到他们来得迟,进门便已是该吃晚饭的时间。
朱斯年在电话那头开着一口苏白,说得义正词严:“唐律师,我今日打电话来是为提醒你好自为之,以后若有半步行差踏错,我朱斯年必定代表上海律师公会将你除名。”
这一夜过得恍若隔世,车子开到哈同大楼,此地倒还是老样子,门前车水马龙,楼内洋行遍布,只是三楼如今少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可是大小姐说……”娘姨脱口解释。
唐竞轻轻开门进去,借着月光看到床上一个和*图*书纤细的人形,背身侧卧着一动不动。他去床边坐下,只是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看到她的眼睛才发现她并没有睡。他收了手就要站起来,却是被她拖住了。
昨夜,周子兮睡得很不好。想来也是难怪,长大以后,她还从未与另一人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过,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周子兮不看也不理,低头读书。考试将近,总共七门功课,她英文好一些,历史最弱,还需恶补。然而,书上那些字却是在跳舞,她起初以为还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直到后来发现脑中反复滚着的仍旧是张颂婷的那句话——他不是存心冷淡你,你别着急。
这一问难免叫她想到一种可能,他或许并不希望她回来。他不要娶她,真的只是想送她走,而她鲁莽草率,使原本短暂的牺牲变得不见尽头的漫长。他或许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从寿宴那一夜开始做过的每一个决定。
周子兮起床气正重,也懒得答话,只是走过去在桌边坐下,由着佣人在她面前摆出早餐。
唐竞与朱斯年坐电梯上去,到了锦玲住的那一层。铁栅尚未拉开,女主人已经开了房门迎出来,身上是一件淡绿色小点子布旗袍,看着十分娇俏,就是十八九的模样,但说话举止却又比这年纪的女孩子老练利索许多。
“这一回戏份倒是多了不少,只不过角色是个反派,照那戏本子里写的,又要调情,又要出浴,还要争风吃醋,一脸的刻薄相。差不多年纪的女演员都不要演,所以才轮到我。”她一面张罗着布菜斟酒,一面絮絮说着,依旧还是一幅实惠的模样,温柔却不娇气。
朱斯年倒也罢了,但在锦枫里众人的眼中,他与周子兮成婚只是事从权宜。这既然是他选的角色,便也只能这样演下去。
“怎么,不高兴啊?”张颂婷看着她的面色,却是笑意愈浓,甚至开口劝她,“你也别着急,昨晚是锦枫里那帮男人不好,一个个地全都盯着唐律师敬酒,他实在也是喝多了,不是存心冷淡你。”
随后,两人便在电话上商定细节。等唐竞离开酒吧,回到小公馆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那你说哪里?”唐竞无奈笑,只等朱斯年狮子大开口。
然而唐竞这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朱斯年已经抗议起来:“锦玲你这算什么意思?我就喜欢吃甜的,你怎么尽顾着他?”
“记着你是个律师,”朱斯年终于开口,“律师呢,就要用律师的办法,千万不要去跟粗人比赛拼命。”
婚礼之后的次日,唐竞依旧早起,去事务所办公。
“是,”唐竞回答,“不过,还要请师兄帮忙。”
恰好那娘姨从眼前走过,周子兮叫住她道:“主人家在的时候,不该收拾房间。”
听罢这不要钱的建议,唐竞略略有些失望,自己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这条命不是他一个人和图书的,他本来就没打算去拼。可转念又觉得朱斯年的话别有深意,在他方才的假设当中,从未说过那个商人是被帮派逼迫,但朱斯年显然已经知道了。
“Hypothetically speaking……”朱斯年提醒。
“好吧,”唐竞自然懂他的意思,无奈点头,“Hypothetically speaking,如果有一个商人被迫出让一间工厂,但他并不想这样做,或者说他希望这个过程越长越好,有什么办法?”
那座公寓是近年才新造的,格局别致。唐竞当时选在此处倒不是因为赶时髦,而是其中的住户大多是外国人,关起门来谁都不认得谁,省去了许多闲言碎语。
唐竞却笑道:“不是聘你为律师。”
等到张颂婷告辞离开,周子兮已经全无胃口,叫佣人撤了餐食,又拿出书本温习。
驾车回锦枫里的一路上,唐竞一直想着朱斯年对他说的话。的确,他是个律师,遇事本就应该用律师的办法。但过去一年中,他眼看着吴予培几桩官司打下来,不可能不明白此地的法律就好似儿戏一样,谁人强势,谁人便是正义。如果法律当真有用,事情也不至于如今天这样,那朱斯年所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子兮,过来坐啊。”张颂婷看见她便笑着招呼,倒像是真正的女主人一样,只是一双眼睛太不安分,一上一下打量,似是清点估价。
他回头,便看见她双手递过来一只信封。
这话说出来,唐竞倒是不能拒绝了,只得收了那只信封,方才告辞离开,心里觉得这信封里钱与这女人都与众不同。
唐竞见他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样,只好看着他笑,嘴上揶揄一句:“总之你自己心里清楚,赖着不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娘姨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转身出了小客厅,跑到外面追上张颂婷,两人又在一处讲话。
一旁的唐竞已然走了神,听见拍桌子的声音才又被惊回来。
朱斯年仍旧铮铮有词:“你这人太不上道,摆喜酒居然连我都不请。”
谢力走后,唐竞才刚坐定,女秘书又接了一通电话进来,说是沪上律师公会打来。
一顿饭便是这样草草吃完,锦玲知道两个男人有话要讲,请他们到隔壁起居室去坐,自己与帮佣在饭厅收拾盘盏。
叫醒她的,是卧室外的敲门声。娘姨隔着门说,大小姐已经来了。
却没想到朱斯年只是笑起来:“我这人的规矩一向就是先收钱再办事,这种没有钱收的事情实在懒得动脑筋,所以你不要问我怎么办,办法还是要你自己去想。”
就这么想着,脑中闪过宝益纱厂高经理打来的那通电话,一个念头似是灵光一现,来不及捉住就已经隐去了。
似是隔了片刻,电话那头才传来幽幽的笑声,朱斯年道:“年纪轻到底脑m•hetushu.com•com子好,想当年我也是这样。”
朱斯年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模仿他的老相好,雪芳出名的泼辣户——沐仙,且学得活灵活现,惹得他拍案叫绝。
很长一段时间,她毫无睡意,又不敢动,只是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的侧影,心想这人真是连酒醉也醉得沉默。
待她穿好衣服下楼,便看见张颂婷正坐在小客厅里喝着茶。朝向后院的落地窗开着,看出去满目翠色,初夏的风裹着花香柔柔吹来,十分惬意。
锦玲说,才刚拍完一部新戏,名字叫《舞场春色》,她在其中演一个舞|女。似乎也是因为她的出身,电影公司总是有意叫她演这一类的角色。想来也是难怪,当时的女演员大多是中等人家的女孩子,且都念过些书,对舞|女、妓|女、姨太太之类的身份总是有些介意的。而锦玲就看得开多了,根本不在乎这些。好像只要有戏演,她就挺高兴,看得出也是真喜欢这个行当,一说起拍戏的事情停都停不下来。
然而朱斯年却道:“有一阵没看到锦玲了,不如你请我去福开森路坐坐。那里是你自己的地方,总归清净些,我们也好说说话。”
锦玲请二人坐下,收拾了桌上的茶具点心,又从厨房端出几样小菜,开口笑道:“记得唐律师不喜欢太甜,这才跟人家现学的,也不知道烧得好不好。”
分明是她先招惹了他,但见他这样,却又怕起来,猜到他要做什么,手不自觉地抵挡,但这动作反倒愈加激起他的欲望。
黑暗中,他一直看着她,细细地吻她,既是诱哄,也是抚慰,更是在告诉她,他已经想到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还有,他很爱她。
一时间,唐竞倒是有几分感动,可转眼又听对面人开口问:“船票转手卖了,钱我也收着了,你不会再问我要回去吧?”
两个男人搭电梯下楼。公寓门前,朱斯年的司机还在那辆劳斯莱斯里恭候。两人道别,各自返家。
他离开小公馆的时候,周子兮尚未醒来。虽然昨夜酒醉,他还是隐约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到凌晨时分才安稳了一些。此时见她好眠,便也不舍得将她叫醒,只悄悄抽出那条被她抱了大半夜的胳膊,静静地洗漱更衣,再轻轻地走出去。
唐竞听出这话里的意思,锦枫里的那些事锦玲大概也都听说了。“好不好的,晚上见了就知道了。”他只得笑答,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办法想到了?”朱律师笑问。
“那是做什么?”朱斯年又问。
唐竞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仁兄凑的什么热闹,只得笑道:“还请师兄明示,我这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
他走进去关上门便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车行了一路,他仍旧清楚得记得在床上抱着她的感觉,自己身上似乎总比她更热一些,而她轻盈柔润,好似一片花瓣一样。他一直以为一切都和*图*书经历过,却是直到这时才懂得什么叫做春宵一刻。
醒来时将近正午,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床单与枕头上留下褶痕,是一个男人的印记,手摸上去,早已没了温度。要不是身在一个陌生房间里,婚礼上那身白裙还在床边沙发上搭着,她简直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哪家的大小姐啊?”周子兮反问。
“里面还有,里面还有。”锦玲却只是笑,又往厨房里去。
唐竞实在无语,他本以为这就是今天一聚的主要目的,否则又何至于耽搁在这里。
朱斯年看着他又笑,唐竞会意,赶紧敬酒讨饶,省得再被揶揄。朱斯年见他这样,一句怪话已到嘴边,打了个转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但唐竞脸上却还是有些赭色,看着窗外的夜幕与远近点点的灯光,早已是归心似箭。
但他也知道,婚约既然已经履行,下一步便是该准备交接财产了。而这交接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全都取决于他能不能及时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按照之前的打算,他只需考虑自己一个人,上天入地都可以,左不过就是一条命。但如今却多出一个周子兮。必须想出办法,他告诉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只是这办法在何处,他尚且全无头绪。
不想谢力却抬头看着他笑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走了。”
雪芳的姆妈是苏州人,菜色也的确大多是酸甜口味。但唐竞说不喜欢,很多时候其实也只是寻个借口,以便不在雪芳久留,不想倒是叫她记住了。
唐竞心道,当初锦玲那回事倒没见你这么小气,可嘴上还是说:“望师兄不吝赐教。”
似是灵光一现,他又想到那几个投机客,这一次竟是豁然开朗。他即时调头折返拐进迈尔西爱路,在临街一家酒吧前面停下。那酒吧开在半地下室里,人声嘈杂。他向白俄酒保借了电话,找个稍稍背静的地方,打去朱斯年府上。电话接通,朱斯年也是才刚到家,听见是他却并不意外。
黑暗中,周子兮躺在床上。天气热,朝向花园的门窗都大开着,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她才听见,心里便是一跳,又凝神听了半晌,才确定不是错觉。她撑起身体,伸手要去开灯,才拉到灯绳却还是作罢了。她就这样在黑暗里等着,等着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似是过了许久才到门口停下。她只觉气息虚浮,却还是没有动。
“既然是演戏,要的就是与自己不像。”锦玲笑起来,“再说,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怎么可能不会演?”说罢便现学了戏里的一小段,讲话的时候一边眉毛挑起,好像连嘴巴都变得有点瘪。
你回来做什么呢?也是怪了,她忽然就想起来了,昨夜唐竞在她耳边说的就是这句话,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声“你回了啊?”,更不是含着些期待的“你总算还是回来了。”而是一句设问——“你回来做什么呢?和图书
今日到底有些晚了,踏进鲍德温事务所的大门,秘书与帮办都已经来上班。唐竞见自己的隔间里也坐着一个人,竟然是谢力。
这一夜,她只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含糊的一句——“你回来了啊?”或者“你总算还是回来了”。许是因为婚礼上喝的那些酒,仅在须臾之后,他究竟说的是哪一句,她竟然已经不能确定了,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着,与一颗心跳在了一处,直到楼下的落地钟隐约敲过三下,方才浅浅睡去。
唐竞搭电梯上去,隔着铁栅远远看到那扇熟悉的弹簧门。房东是犹太人,铜钿银子最要紧,效率颇高,已然换了租客。门上原本的字迹被除了去,新招牌赫然挂在那里。他不禁有些怅然,猜想这个时候吴予培一定已在香港,甚至已经登上了开往马赛的邮轮。此去三年,再见不知是何种情形,他又是否能实践诺言,让周小姐婚姻幸福,学业有成?
等到菜都端上来,三人围坐,一边吃一边闲谈。
等到两人告辞要走,也才夜里九点多。朱斯年走在前面,唐竞才要出门,却又被锦玲叫住。
入夜,他离开事务所,先到麦根路请了朱斯年,再同去福开森路。
总算到了正题,唐竞却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唐竞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何事由,接起来一听,却是熟人的声音。
锦玲却说:“难得看见你一次,是我一定要还给你,我们俩之间清清爽爽的。”
周子兮自然听得出话里的意思,这才确定刚刚卧室里的一幕并非是她的错觉,那娘姨真的是在检查床单上的痕迹。她十分鄙夷,但心里确有一处无有着落,恰好就被趁虚而入了。
“得了,”他于是笑道,“今日必定补上。”
嘘——他无声地对她说,这一次却是笑着的,甚至连她环着他的脖颈吻上来的时候,也没有多少错愕。她其实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自觉地张了嘴,纵容他进得更深。
唐竞打电话到福开森路公寓,接电话的正是锦玲,听见他的声音,许久没有反应过来,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是讷讷地应下,直到最后才问了一句:“都还好吧?”
“但看在师出同门的面子上,”朱斯年却不着急,继续缓缓说下去,“我倒是能免费给你个建议。”
唐竞怔住,随即又笑出来,心想张颂尧那回事早就传尽人皆知,朱斯年交友颇广,不可能不知道他眼下的境况,此番讨伐真是开玩笑了。可转念又觉得安慰,这位师兄过去就不嫌弃他是帮派的人,如今他眼看要被帮派清算,仍旧承蒙不弃,倒是始终如一的仗义。
“你这样,搞得我像个收账的。”他知道里面是钱,简直哭笑不得。
唐竞忽然想,这个女人虽说已经走出了会乐里,但那几年的经历怕是会一辈子跟着她了,而他自己其实也是一样的。那一瞬,他莫名又想到周子兮,他们两人终究还是太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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