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鲍德温这里一向备着《大陆报》与《字林西报》,此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天三夜,这两家英文大报上关于新兴轮的消息却都十分简略,有说吉田丸撞了新兴号的,也有说两轮相撞,均有责任的,甚至有几句话一望便知是中文翻译过去,写得半通不通。也是难怪,这一阵宝莉又离开上海去北方采访,这些本地新闻都是另外的记者在写,大约根本未曾派人去过泰兴实地了解情况。
然而,那天明娟的恸哭却是久久留在她记忆里。她渐渐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哭声听来如此熟悉。如果,只是说如果,多年以前尚且年幼的她在老宅父亲灵前哭过的话,多半也会是这样的声音。
汽车依旧穿行在夜幕下的租界中,雨早已经停了,但还是不见分毫的月光,也不知是被阴云遮掩,还是被霓虹映衬得失了色。唐竟隔窗看着外面,暗自道,也许是该去见一见吴予培了。
他穿过人群,拉开电梯栅门走进去。电梯吱嘎上升,依旧可以看到下面纷乱暄哗的人群,有的气愤,有的嚎哭,也有的一望便知是从异地赶来,拖着孩子,带着行李。饶是说不干他的事,却也不免听到几句话两船相撞之前,日轮吉田丸接连两次无视新兴号上领江人发出的回声警告,拒不避让新兴号倾覆之后,吉田丸只顾逃离现场不施援手。
唐竞知道,那是穆骁阳的船。
大约是家里关照过,何瑛显得比从前沉闷了些,跟别人都不怎么讲话,只是借着传信的机会,与周子兮说了几句,言辞间不免透露出几分怨艾来。
但再转念,她又觉得不对,只是不敢也不愿细想下去。无https://m•hetushu•com.com论如何,是或者否,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那个时候,周子兮才意识到,事故中的那艘新兴号就是何家的船。
入夜下过一阵雨,汽车驶在路上,灯影辉映。筵席上敬酒对饮的人太多,张林海已略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哼着适才堂会京戏的调子。唐竞见他心情不错,便提起新兴轮的事情。
她忽然想,那日唐竞在电话上的态度是否与这个有关呢?
如果可以借走明娟那样恸哭,当时的情形定就不一样了。
唐竞不禁佩服此人做事周全,他回想自己十来岁的时候,眼前这两位帮中大佬尚且初初发迹,两人身上分明都带着街头“白相人”的特征,最爱呼朋唤友,戴着金链与金刚钻戒指,一身披挂地走出去,每每遇到本地有些“老钱”的名流,便会被人不齿。
张林海一听,亦如此前所料一样掰着指头嘲笑穆骁阳:“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那公馆里已经有前楼太太、后楼太太、二楼姨太太、三楼姨太太,再讨一个进来,准备怎么称呼?房子够不够分啊?”穆骁阳闻言一脸羞涩,无语拱手自罚了一杯,也就算是把这件事过了明面。
“江难的苦主找不上日本人,只能盯着通达公司。而何家自己也搭进一条船,要等着日本人的赔款。日本人自然也会算账,若是按照晴空丸案的判例,一名遇难者赔偿三千元,三百六十人就是百多万的抚恤金。而新兴号的船价加上货损不过三十万,通达公司若能收回一半的损失大概也就满足了。所以,这两方很可能会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唐竞回和图书答,说了半,留了一半。
至此,她亦理解了那些宗族里的亲眷,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做出像她这样的表现,的确有些恐怖。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鄙视唐竞的漠然呢?她与他,根本就是一样的。
周子兮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提醒:“还有船上的人。”
可惜,她没有。时至今日,只记得自己在老宅住了一段时间,父亲的棺椁停在最末进院子的正房,她时常在那里玩。那副楠木棺材的外面刷着防腐的红漆,厚厚的数层,表面粗糙。那时的她已经将十个指头咬到不能再咬的地步,无事就去那间屋里靠着棺材坐着,在楠木板上磨平指甲狗牙般的边缘。
也是巧,那天晚上怡逢年节之前沪上商会夜宴,唐竞陪着张林海前往,在酒席上遇到了穆骁阳。
旦虽说报导篇幅不长,有一个细节还是入了他的眼——当时恰好途经事发地点展开救援的是蓝星轮船公司的春明号。
席散之后,唐竟将张林海送回锦枫里。
“你小子也是个聪明的,账算得挺清楚,”张林海闻言果然愈加得意,脸上的笑竟带出些许对晚辈的慈爱来,“可何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没在高位上坐过,有些事的确是不会懂。”
但这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他本来就是那种人,替锦枫里办事,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又怎么会管这种闲事?他对江难的漠视,对吴先生的讽刺,其实都是本性使然,非要那样牵强地解释,也是太自作多情了。
穆骁阳便趁这个机会,当着张林海的面向唐竞道谢,是为了上一回向邢芳容引荐郑瑜的事。
原本发誓要救她于水火的那个和_图_书人,已然接受了她即将嫁予帮派中人的事实,并恳请她帮助引荐穆骁阳穆先生。
“您的意思是官家不希望商会发声?”唐竞便也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
“张帅说得极是。”唐竞点头附和,自己也觉得这态度转折得未免太快了些,势必缺少了一点真挚。
那个叫明娟的女学生被家里人接走之后,很久都没在学校出现过。
晴空丸案只牵涉到中日两方,一方施害者,一方受害者,清清楚楚,壁垒分明,所以无论商会还是报界,也都可以一致对外。但在这一次新兴号的事故里,却有三方——日本人,通达公司,遇难者亲属,各有各的利益。此番博弈起来,恐怕会是更大的一场戏。
“这回总之是倒了霉,”她这样抱怨,“沉了一艘才刚下水一年多的新船,船价加上货物损失,估计三十万都不止。”
所幸张林海正高兴,并未察觉这些微的不妥,只悠然道了声:“所以,那些抗议、裁断的事情就留着给外交部交涉署去办吧,旁人闲事少管,闷声发财就好。”说罢,便又开始哼方才那出折子戏里的调子。
如今再回想起来,她便有种荒唐的念头。
周子兮忽然意识到,这案子看似与晴空丸案相似,其实却又全然不同。
宗族里的亲戚都觉得她脑子有毛病,不许同辈的孩子与她一起玩。说她八字不好,命克六亲的传言从此更盛。周子勋在俱乐部打牌,跑马厅赌马,还在交易所里做着投机生意,也许当时正好一连亏了几笔钱,愈加相信这些。过了那一冬,就把她送到美国去了。
周子兮有些意外,新兴轮事故之前,她与何世航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话好和-图-书讲,本以为借着这件事淡了也就淡了,却没想到此人还会再写信过来。碍着何瑛还在跟前,她没有马上打开来看,心里倒是有些好奇,都这时候了,何世航还会跟她说些什么呢?
日子继续,一尘不变。
然而,这十几年过去,穆骁阳真可算是脱胎换骨。若论穿着打扮、附庸风雅,张林海其实并不输他一城,甚至讲话不带切口也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这些表面的东西终究还是其次,无论何时何地始终谦和缜密,才是实在难得。
辞别何瑛,她又回到课堂,坐下打开何世航的信来看。本来还在好奇,此人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读了几句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张林海于是笑道:“要是能解决的事,官家自然希望有人帮忙造势。但要是碰上没办法解决的事,商会若是再发声,反倒变成内外夹击,你让官家的面子往哪里放?”
张林海倒也没被这个问题败了兴致,嗓子里哼着的调子停下,手上却还打着拍子,颇有些自得地教训起唐竞来:“上回插手晴空丸的案子,我的确是得了些名气。可经过那件事,你也该看得懂上面的意思了,这几天到处都是新兴轮的新闻,方才在饭桌上,你听见有人提起来吗?”唐竞心想,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探探您的意思罢了,但嘴上当然还是得捧着,于是便谦恭地请教:“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一回怎么就跟上次不一样?猜着大概还是因为通达公司的何家。”
想到此处,竟又是笑出来。这究竟算是什么毛病?转来转去,总是想到那个人。她不让自己想下去,结果竟然又开始咬指甲恰好已近年节,m.hetushu.com.com学期将尽,随后便是寒假临到考试那一日,何瑛倒是来了,如以往一般带了一封信过来。
截至此时,轮上的船员与乘客,确定已经遇难的再加上失踪未寻回的,共计三百六十余人。
“对,还有这么多人,”何瑛愈加心烦,“这几日老老小小全都围在我爹爹他们办公的写字楼下面,且不说赔偿,连食宿都要我们解决,哪里有这么些钱?”话到此处,正好有两个女学生从旁边走过去,何瑛立时噤声不说了,那两个女孩却也似有若无朝这边看了一眼。
还有吴予培事务所里的一个帮办,正站在人群中提高了声音道:“请诸位稍安勿燥,吴律师已经前往泰兴了解事故始末,若有必要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进了事务所坐定,唐竞仍旧想着那几句话。他一时无心办公,最后还是忍不住叫秘书拿了当日的报纸进来。
唐竞自然说是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
传话的女学生并没有多说什么,神色间却有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你说何家怎么了?”张林海瞄一眼唐竞。
唐竞甚至猜想,如果说将来的某一天,帮派中能够有人真正脱离原本市井混混的角色,闯进这个城市最高阶的那个圈子里,穆骁阳很可能会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只是此刻,这锦枫里的主事还是张林海,商会里众人吹着捧着的也是张林海。从这一点到那一点,又会有怎样的曲折?一时间,他也猜不到。
次日一早,唐竞又回到哈同大楼办公,才停下车就看见门口聚着一群人。果然,新兴轮的苦主来找吴予培大律师了。
周子兮后来去邻班找何瑛,被旁的同学告知,何瑛向先生请了病假,也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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