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与她还有没有……?”周子兮在旁问。
唐竞确实没想到是这件事,他本不看好锦玲演戏,总以为多半夭折,结果这电影却是真的拍出来了,苏锦玲也只是想向他致谢罢了。唐竞自知方才语气太过疏淡,仿佛是怕她再贴上来似的,此时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自周子兮转入弘道女中读书,唐竞这个监护人倒是着实清闲了一阵。
不远处有售卖电影说明册,虽然片子已经看了一半,但他还是过去买了一份。展开狭长的折页,上面有故事简介与演员姓名。不出意料,并没有看见苏锦玲的名字,她也说过只是个小角色。
他未必喜欢看电影,却一直很喜欢这个时刻,坐在黑暗中等着电影开场。
“你说吧,什么事?”他对她道,只想快些结束对话。
“你看那里……”走进戏院大厅,周子兮轻触他的手臂。
两人回到厅内,沿着一排位子挤进去,唐竞碰到周子兮的手,有些冷,且在微微颤抖。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她亦是反常的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男女主演登台,而后又请上两个人,全场为之轰动,竟是康荣宝本人,以及那位女律师郑瑜。
唐竞听她说得义正词严,即刻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嘘。”唐竞嫌她聒噪,将食指按在她唇上。
“你笑什么?”唐竞问,简直以为她神经错乱。
说话间,灯光已经暗下来。
电影结束,灯光大亮。因为是首映,后面还有仪式。
“分明是你问过我。”唐竞回嘴。
唐竞倒是无所谓,随口给了个折衷的建议:“叫她白天去吧,你在戏院门口等着。”
电影最后一幕,女主角血崩身亡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周子兮猛地推开那个人,木匣倾倒,烟盒与火柴掉落一地。
戏院里的黑暗大约真的与别处不同,能叫人把外面的一切忘了。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忘了m•hetushu.com.com自己是谁,身边的又是谁,仿佛只是黑暗中的一对男女,无有过往,无有身份。
身旁的人似是可以听到他的所思所想,忽然感叹:“一样是关灯,戏院里的就是不一样。这一暗下来,就好像是把所有事情都关在外面了。”
两人坐到车内,女孩仍旧沉默,许久方才开口:“知道吗?我今天就是为那郑律师来的。”
唐竞心中一动,又多问一句:“是什么片子?”
唐竞总算笑了,起初只是捧场,后来也觉出其中深深的讽刺。
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如实告诉她那位郑律师何等精明,绝不会冒险接她这桩官司?还是随口劝慰几句呢?
尚未想出个所以,周子兮却已笑起来。
他不再追问,只带着她提前离场。
看着银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这个书寓里浅浅淡淡的女人确是能演戏的,一颦一笑一叹,都自有味道。
演到此处,唐竞总算看到锦玲,她在剧中饰演徐家的一个姨太太,出身烟花处,却善良仗义,给予徐康二人诸多帮助。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旁观者,又或者是他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总之,不是他原本的人生。只有在这短暂一刻的黑暗中,他才能找回一丁点本该有的感觉来。但那感觉也是蒙昧不清的,他仍旧不知道若是撇开命运的转折,自己究竟应该成为怎样一个人。
乐声响起,片名出现在银幕上,剧情果然就是去岁报上连篇累牍的那桩官司——富家女徐舜华不满家长安排的婚约,与自家雇员康荣宝相恋,两人于是相约私奔。徐家发现之后即刻报警,以诱拐与盗窃的罪名将康荣宝缉拿下狱。
本以为还要去打听,却不料电话那头的赵得胜竟也一清二楚,开口便答:“就是上半年那桩官司和-图-书改编,小姐与车夫私奔,另起了个名字叫《姻缘泪》。”
这或许就是首映最大的噱头,然而观众看见真正的康荣宝却大多有些失望。现实中的这个穷小子远不及男主演高大英俊,就真的只是一个穷小子罢了。他穿着并不合身的新衣,只知道向台下鞠躬,一句话都讲不完整。
唐竞不理,带着她检票入场。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秋意渐浓。
不管怎么说,他照旧过着自己原本的日子,到事务所办公,去雪芳会客,舞厅跳舞,马场跑马,坐在酒桌边谈生意,以及追求《大陆报》女记者宝莉华莱士。
“你不觉得好笑?”她看着他反问,“女人致死维护一个男人,结果男人把她的照片印到香烟盒子上赚钱。”
天气已然凉了些,入夜更是有些清冷,她却仍旧穿白裙,只在外面加了件开司米薄衫,浅浅的杏色,十分柔软的样子。
“那个是……?”她轻呼了一声。
但郑瑜却是不同,只见她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墨绿旗袍,干练而精明。她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位持证执业的女律师,说女人应当有选择配偶的权利,所以她才会无偿为徐舜华打官司,一审,二审,再审,直到改判无罪……话到此处,旁边有观众议论:“你知道吗,这《姻缘泪》除去电影,还有京戏呢。上回在兰心戏院首演,最后也是这两个人登台,还随门票附赠徐康二人的合影一张,不知道今天有没有?”
他发动汽车,开出许久才发现自己是在绕着圈子。
恰在此时,银幕上打出“幕间休息”的字样。一瞬间,灯光大亮,魔法尽失。
“我……要去一下化妆间。”她对他道,
唐竞点了头,等在外面。这也是他这份差事不体面的部分,说到底,与那些盯梢跟踪的打手没有什么两样。m.hetushu•com.com
之前为了拍那部电影,唐竞连着几个礼拜点她的名字出堂差,起初还是他自己接送,到后来也是疲了,都是打发谢力在华懋饭店门口接人,再送到明星公司去。等到电影拍完,这事也就停下了,两人在雪芳也没见过面。唐竞想不出,她今天又打电话过来是为什么。
“那你还做那些事?”周子兮鄙夷。
锦玲听出他的不耐,语气依旧温软,言辞却也足够洗练:“前一阵拍的电影已经剪出来,下个礼拜在恩派亚戏院首映,我想差人送两张戏票给唐律师,若是有兴致,不妨去看一看。”
唐竞听着,只是奇怪周子兮反常的安静,若是搁在从前,此人必定有一番高论要发表。他转头看她,却见黑暗中她木然坐着,望着台上的郑瑜,似是在颤抖。
回想起来,他也觉得有些不值当,还不如早些遂了那丫头的心愿,便可以省了许多麻烦事。但那些麻烦中却又有一点点不同寻常的记忆,叫他不能确定究竟是发生了好,还是不发生好。
两人找到位子坐下,周子兮却还没忘记方才那茬,凑近他又道:“男人若强迫一个女人就范,即为强|奸。即使花了钱,也是一样的。”
她摇头,像是想说没事,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自己拍了电影,想要来看,却还得假借出堂差的机会,想到这一层,唐竞心中有些微的不忍。他不禁想,锦玲那日来电,大约也是想要他再点她的名字,只可惜他并未会意,语气又颇为生硬,她也就没好意思直说。
“你自然会说自己从不做那种事,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她挑衅。
唐竞点头,他其实已经猜到了。那次去华栈码头,吴予培就向她提起过这位倡导婚姻自由的女律师。但他确是没有想到,周子兮会对他坦白至此。
等周子兮从化妆间里出来的时候,电影早已经开场。再次看到她m.hetushu.com.com之前,有那么片刻,唐竞甚至以为她或许翻窗逃了出去,不会再回来了。以至于后来看见她,反倒有些意外。也是怪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去追,也不曾考虑后果。当然,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
唐竞并不解释,是不屑,也是没必要,随便她怎么想。
那天晚上,唐竞从事务所回转,茶房送了一只信封上来,其中便是那两张电影票。
那边厢,锦玲却只是解释:“我怕打到事务所不方便,所以赶早打到饭店里,唐律师不要见怪。”
戏院门口尽是等待散场人群的小贩,脖子上挂着木匣,打开来里面全都是印着徐舜华照片的香烟与火柴。
他们随着人流走出放映厅,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竞觉得周子兮似乎与平常不同。
转眼便到了那一天,唐竞如约带周子兮去恩派亚戏院。
他不曾问过锦玲演的是什么片子,直到此时才知片名叫《姻缘泪》。顾名思义,大约又是讲些恋爱婚嫁之事,所幸锦玲只是说“若有兴致”可以一看,他笑了笑,便丢到一旁不理。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周子兮瞟他一眼。
唐竞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早会是什么人?听筒拿起来,便闻对面温软的三个字“唐律师”,那是锦玲的声音。
然而,一周过去,留在周公馆的赵得胜打电话到事务所,说周小姐提出礼拜六晚上要跟同学出去看电影。
唐竞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苏锦玲远远站在衣帽寄存处边上,神色并无意外,大约早已经看见他们,却也只是用眼神致意。唐竞知道这亦是书寓里的规矩,今夜定是别人叫了她的局。
“恭喜你。”他对锦玲道。
一日晨起,唐竞正在饭店西餐厅用早餐,西仆过来说有电话找他。
但赵得胜却道:“周小姐坚持要晚上去,说是首映,演员都会到场。”
这般识得分寸,是书寓里的女人必定要有的功夫。和图书但事情已经过去,隔了一阵再找上来,唐竞还是稍有些不快,心想果然好人不能做,沾上了便是麻烦。
“舜华香烟,舜华牌香烟,”小贩吆喝着绕到他们身前推销,“先生要不要来一盒?”
唐竞见状立时抽了一张钞票递过去,一手隔开人群,另一只手将周子兮护在身前,这才闯了出去。
而就在一个特写镜头之后,周子兮也终于认出来那姨太太是谁。
“你这人怎么回事?!”小贩怒喝,周围人都聚拢来。
苏锦玲轻轻笑着,半是自嘲:“是我该谢谢唐律师,虽说只是个小角色,在戏里统共没有几句台词,但也算圆我一个梦。”
周子兮愣了愣,才听出来他竟是自夸的意思。她不齿,嘴上轻嗤一声,转过去看车窗外面,却见玻璃上映出的两个人的影子。的确,他是她见过穿西装最好看的男人,不像其他人是被西装给穿了,淹没在贵重衣料里看都看不见。
电影继续,康荣宝身陷囹圄,所幸徐舜华有情有义,始终站在他那一边,聘请女律师郑瑜将这官司打到人尽皆知,终于为康荣宝洗去冤屈。但就在康荣宝获释出狱之前,徐舜华却死于产后血崩,两人终无缘再见。最后临死那场戏,只有锦玲饰演的那个姨太太守在病床边。
唐竞并不动气,只是反问:“你觉得我需要吗?”
那一阵都是如此,周子兮不会自己打电话过来,有事都是叫府上管事的转达。
唐竞听着,深以为然,却只静静笑了笑,仍旧没有答话。
这么巧?唐竞冷嗤一声,道:“你叫她礼拜六晚上等着吧,我带她去。”
“演姨太太的女演员叫苏锦玲,”莫名地,他亦开口对周子兮坦白,“我点她的名字出堂差,就是为了让她去拍这部电影。”
仅仅不到一秒的接触,他便收回了手,庆幸是在黑暗里,没有人知道他刹那的失态,只除了她。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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