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五章

第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尖时,她还以为是错觉。大概是冬雨或者小冰粒吧,她一边这样想,一边仰起了脸,霎时,只见铺天盖地的磅礴的白色压了下来。就在这时,她失去平衡,一个踉跄,跌进了掉光了叶子的灌木丛里。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孩求助的目光,短暂的犹豫过后,他将车停在了一个灯光昏暗的巷子口,打开车门,揪住那个臭烘烘的中年男人的衣领,把他从车里拖了出来,扔到了路边,扬长而去。
她们没有再讨论小说的事,再仔细想想,连感情的事也都只是空白。空空和宝音交换了一下眼神,是因为年关将至吗,彼此的脸上都有点儿惆怅。
她掐着眉心,把握不好分寸,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以后的事,我没有想太多,我一直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空空说,“也许到了明年开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了。”
宝音吸了吸鼻子,她仿佛闻到了出租屋内潮湿的霉味。她拨了两下鼠标的滑轮,继续往下看。
但没关系,只要写得好,放在网上供人阅读也是不错的选择。现在这个时代早已不同于从前了,才华无须受制于载体,世上的平台有千万个。
空空怔了怔:“啊……不是,是《灌篮高手》。”她们同时笑出声来。

宝音沉默了片刻,毫不意外的样子。她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虽然有本质的区别,但形式毕竟是接近的,因此她自认为多少能够理解一点儿空空的心情。
“妈,北京下雪了。”

原来,这就叫作“当时已惘然”。
这下,她从停滞的思维中苏醒了。
看到这里的时候,宝音感到胸口的压抑难以排遣。
“要不要介绍几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给你认识一下?”空空吓了一跳,怎么突然从工作说到了这个,她连连摇头:“不用了,我现在没精力,也没心情。”
“什么?你现在的工作任务有这么重吗?”老师被她逗笑了。
领导笑了笑,眼神里透出一种“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的欣赏。
再一看,提到她的那几条信息早已经被刷到前面去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她回不回答,没人在意她是否参与到他们如火如茶的八卦中来,大家只是太无聊了,任何一桩或远或近的新闻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谈资,调剂平淡寡味的生活。
为了不破坏写小说的连贯性和手感,元旦假期,她独自留在北京。一月的第一个晚上,她刚打开外卖的饭盒盖子,手机震动了一下。
“春节你回清城吗?我会回。”她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去管它。
空空整个下午都在等待宝音的回应,五万多字而已,需要看那么久吗?一定是我写得太差了,她没法对我说实话。到了快下班的时候,空空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北京的雪和清城的雪是不同的。空空记得,清城的雪,即使一朵也让人感觉很重很沉,像是含了一整年的泪,落到地上,顷刻就化成了水。而北京的雪更绵密,也更轻盈和-图-书,因为气候干燥的缘故,用脚一踢,还能飞起来。
“没有,”宝音不假思索地说,“我知道人生有千万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对于我来说几乎是绝缘的。况且人生的问题千奇百怪,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强悍到全都解决,比如说,我生病这件事……哪个男人能替我上手术台?”
空空依稀记得,冰箱里好像还剩了半瓶桃子酒,正好可以用来解火锅的腻。

到了下班时间,宝音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她说:“空空,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过来接你。”
不知从哪扇窗口传出来一声惊呼:“哇!下雪了!”紧接着,更多窗口传出了同样的欢呼声:“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空空举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中,一时不知道该继续伸向沸腾的锅里,还是收回来。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在逃避思考“未来”这件事,完成了小说的亢奋像致幻剂一般暂时麻痹了她的知觉,而此时此刻,借口用完了。
…………
空空犹豫了一下,问:“那她们俩呢?”
因为年轻,精力旺盛,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开夜班,从酒吧、夜店和车站拉客人。有天晚上,一个喝多了的中年男人拖着一个年轻女孩上了他的车,中年男人醉醺醺地说出了一个快捷酒店的地址,之后便在后座对那个女孩儿动手动脚。
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空空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样反而更好,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是禾苏的决定,而我只需要接受这个结果罢了。

元旦的那场大雪至今没有融尽,残雪结成的冰在地面上冻得很结实,如果不小心踩到肯定会滑倒,空空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教训,所以她只好小心翼翼地,用极其滑稽的姿势慢慢往家挪动。

人生中至少要有一个夜晚只属于你自己。
空空沉吟着,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对于老师的善意,她不是不领情,但如果转去做新媒体运营,她当初又何必来北京?一直留在周刊的话,她现在差不多能升主编了。
李碧薇现在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见。她只想专心地把这半瓶酒喝完,不被任何人打扰。
空空原本希望这篇小说能让她这磕磕绊绊的一年有个还算过得去的句点,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失败了。
经历了分手,失去了一部分身体组织,现在的周宝音是一个新的自己,要去看看新的风景。她把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咽了下去,换成了另外一句:“空空,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的小说。而且,你会越写越好的。”
也说不上特别失望,她对此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之所以会抱有强烈的期待,或许是因为她的生活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生好事情了。
“钦,你知道吗?叶柏远的女儿出生了。”宝音说。
“你小的时候,有没有幻想过,将来会遇到一个男人,把你人生中所有的问题都揽过去,帮你扛着,帮你解决掉?”
空空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们还和-图-书是单纯做朋友吧,我可承受不了自己再失去一个朋友了,尤其是你。”
忽然,空空心里一动,点开了禾苏的朋友圈——与此同时,她想起,自己的确有很长时间没看到禾苏的动态了,这太反常了不是吗?要知道,禾苏一直都是朋友圈里最活跃的人。
怀着这样愉悦的心情,午餐结束之后,宝音回到了办公室,打开了下载完成的文档。她先看了一下字数——五万多——有点儿尴尬。她原想着,她可以帮空空联系几个做出版的朋友,试试看能不能出书。可是这个篇幅,独立成册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要出书,起码还得写一两个中短篇小说来凑一凑。
空空盯着宝音——她正在用刀切一块贝谷面包,那副费劲的样子几乎比得上劈柴——空空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颌骨关节,最近这个部位老是发出轻微弹响,她在网上查了一下,都说诱因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建议尽量不要吃太硬的食物。

老板依然是用老师的心态看她,尽量想要优待她:“节后回来,你去新媒体部做运营怎么样?工作内容和你以前在周刊做的差不多,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只有一件事可以伤害她,就是这块盾牌本身不够坚硬。
“其实我不应该这么在意你的反馈……一个作品的气象究竟如何,创作者自己应该最清楚,”空空从锅里捞出煮好的鱼片,“我下午去洗手间的时候照了一会儿镜子,觉得自己脸上的得失心好重,哈哈……”
坐在简餐店里,宝音的思绪和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明年的工作计划上,倒不是说她不重视空空的小说,可是相比之下,她自己的人生目标当然更加重要。况且,宝音认为,如果时机恰当,说不定我还能把空空的小说拍成剧集,或者电影。
宝音微微一笑,该说空空傻呢,还是大智若愚?她忽然想起了那篇小说的标题:“对了,你为什么用《直到世界尽头》做名字?是村上春树?”
当天更晚些的时候,空空按照原定计划写完两千字之后,把家里的垃圾收拾到一起,拎到楼下扔进了大垃圾桶。
老师盯着空空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暗暗有些诧异:这个姑娘是如何做到依然保留着在清城时那股青涩的文青气质的?她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进化,还是那么笨拙、胆怯、犹豫不决,但话说回来,在这个年代,能够维持本色也挺了不起了。

宝音在回忆里短暂地过滤了一下,承认空空说得没错,那天的食物,那天的奥斯汀玫瑰,那天的叶柏远……每个细节都太妥善了,像是故意要构造一个骗局。
应该趁着没人看见赶紧爬起来,奇怪的是,空空心里明明也是这样想的,但身体却没有动。
看到中段,宝音才慢慢相信,这竟然是一篇爱情小说。只是故事的背景、环境都离她的生活太远了,又是男性视角,所以她很难代入自己,获得共鸣。尽管如此,她的目光却无法离开电脑屏幕。
空空回以一个www.hetushu.com.com平静的微笑,她觉得说谢谢有点儿多余,于是就干脆什么也不说。

她有种天然的冷静,这一直让空空很羡慕。



她想起——好像还是在不久之前——她和宝音、叶柏远坐在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塘边,喝着冰凉的饮品,后来陈可为也来了。那晚月光明亮皎洁,云在风中流动,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出声。那是他们四个人唯一一次在一起出现,往后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场景。

出去吃午餐之前,宝音先将邮件里的附件下载下来,扫了一眼小说的标题《直到世界尽头》,咦,空空喜欢村上春树吗?
宝音认真地看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空空没有笑,她脸上露出了惆怅的神情。宝音并不真正明白她的感受,她有些轻微的遗憾——在本来朋友就不多的北京,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朋友——尽管她和禾苏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有点儿微妙,可当她们的关系真的变成了一种禁忌的时候,她仍然感到无所适从。
不仅是这条微信和发微信的那个人,还有她的小说、明年的工作变动……这些想也想不清楚的事情,她先通通丢到了一边。
即便如此,宝音还是觉得,空空没有丢失她的长处,她的温柔细腻和少年情怀都在文字间展露无遗。其中有一个情节是,主人公的母亲出狱之后,想给他做一顿饭,可是怎么也打不着燃气灶的火。母亲握着锅铲委屈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小声念着:“怎么连煤气灶也欺生啊……”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儿的实际年龄比她看起来要大,她是一位单身母亲,为了抚养孩子,不得不做好几份工。
宝音将空空送回住处。在空空下车前,她本想问“你愿不愿意舂节和我一起去旅行”,但她最终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有机会自己一个人出去,不用和任何人一起,不用迁就和照料任何人——这是她来之不易的自由。
她们去了一家火锅店,在等待红油锅煮沸的时间里,宝音毫无保留地对空空讲述了自己在看完那篇小说后的感受。空空没怎么说话,像个害羞的学生。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就进展到这一步了吗?她觉得不可思议,惊诧大过了其他的情绪。
前两天老板找她谈了些工作的事,概括来说,就是开年之后公司要做一些内部调整,几乎已经决定了要将她带的这个小团队打散,人员分去其他部门。空空也明白,她和琪琪、晓楠在公司里的确像是吃闲饭的。光景好的时候没人会计较多出几份人工,但随着行业内的上游和下游都极速收缩,她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人自然也就成了累赘。
她端着杯子,刚喝了两口,手机就亮了。
“你找个机会和她们谈谈呀,她们要是乐意,你继续带着也行,不过肯定比你们现在的任务重,有考核的。”
空空把外卖忘在了一边,走到窗户边上,m.hetushu.com.com用力地推开了窗。为了防止意外事故发生,这种公寓式的楼房窗户最多只能推开二三十厘米宽,但这也足够了。呼啸的冷风瞬间灌满了房间,带来了新鲜的氧气,空空深吸了两三下,冷空气直冲脑门。


过了一会儿,空空说:“我也讲一件你不感兴趣的事吧。元旦的时候,禾苏和陈可为一起回清城,他们见家长了。”
“那年后你真的打算换部门?”
她听见一两声痴痴的笑,原来是自己嘴里发出来的。现在这个场面太滑稽了,她像只四仰八叉的动物,即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还是感觉有些丢脸。
又有一个人说:“肯定是他们不让你告诉我们,@碧薇我说得对不对?”
“不是的,我……”空空又露出了那种招牌的、羞怯的表情,“我晚上在家写小说。”
“如果明年真的安排我去新公司做负责人,你要不要考虑过来帮我?”宝音问。
“总之我觉得,第一次就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以后你可以试试再写几篇别的,或者是写一个长篇。”
她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是柔软的香蕉松饼,配上黄油,甜得发腻,她勉强吃了两口就再也没碰过叉子。这家餐厅是宝音提议要来的,据她说是早午餐做得非常好。
“挺好的,现在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前女友了。”宝音开玩笑说。
什么事?她不明所以,手指往上连着滑了好几下,这才知道他们正在兴致高昂讨论的是陈可为和禾苏,据说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拜访双方父母——空空愣住了,她当然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但她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
宝音开完会回来,看到信息,没急着回,她脑子里还在思考刚才的事:公司今年有好几个砸了重金的大项目都没有取得预期的成绩,到了年末,大家都有点儿面上无光。会议结束之后,领导把她单独留下聊了一会儿,虽然没有明说,但弦外之音是明年会有战略性的调整,可能会考虑单独辟一个团队出来,再成立一家子公司,负责开发和制作一些精致、文艺、更具实验性、主要受众是年轻人的内容。
进门之后,她闻到自己的衣服上、头发里还残留着浓重的火锅味儿。按理说,她现在应该赶快洗澡换衣服,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儿。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那天晚上摔进了灌木丛里似的,窝在沙发上的她,一点儿起身的劲头都没有。
“也许上一次也没那么好吃吧,”空空挑了挑眉,把自己的盘子往宝音那边推了推,示意她试试这个,“我想可能是因为那天你心情特别好,所以觉得什么都好。”
她想,也许不会有太多人喜欢这篇小说,但它对于空空自己是有着巨大的意义的,因此,她对空空的鼓励也是有意义的:“我们也许不在同一条船上,但我们在同一场风暴里。”
这件事成了空空抵挡一切的盾牌。她躲在这块盾牌后面,无论是分手也好,和朋友决裂也好,还是对颜亦明的思念也好,全都影响不了她。
空空摇了摇头:“那个www•hetushu•com.com人如果不是你的伴侣,关于他的事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奇了。”她早就把叶柏远的微信删掉了。
她把小说发去了宝音的邮箱,又额外发了一条微信:“我知道它不够好,但希望不是特别糟糕。”
空空是在非常尴尬的情形下得知这件事的。
到了一月中旬,空空的小说写完了。从她正式进入状态开始算起,总共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最终成稿五万多字,一个不长不短的中篇。也就是说,平均算下来,每天真正能保留下来的内容不到两千字,更不要提她之前走的那些弯路,那些早就从回收站里删掉了的废稿。
“天啊,我上次来的时候觉得很好吃啊……”宝音还在和那个面包较劲,“喜欢的地方果然不能去第二次,回忆里的美味是很难再现的。”
她依然仰着脸,静静地看着,雪花像揉碎了的纸和碾碎了的银,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男性,二十五岁,住在南方一个小城市。他读完高中之后就没有再继续念书,在社会上瞎混了两年之后,二十岁的他向亲戚们借钱,开了一家音像店,既租碟也卖碟,后来因为生意太过惨淡而只能草草关张。为了偿还开店欠下的钱,他去考了驾照,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空空赶紧挣扎着从灌木丛里爬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坏心情已经一扫而空。先前那种和熟悉的世界隔绝开来的孤寂感,被连续的惊呼声打破了,她又重新回到了欢腾和喧闹里。
一路上,宝音花了些时间斟酌措辞,她想要尽量诚实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又担心自己毕竟不够专业。事实上,从她的角度看,这篇小说写得不算特别好,但绝对不差。空空不是文字天才,她有点儿老派,拘泥于传统结构,没能创新出一种新的语言和新的形式——有些作家并不擅长情节或文笔,但胜在格局开阔,自成一派——但空空的创作很显然囿于某种固定而陈旧的模式。

尤其是看到那两个人第一次发|生|关|系,彼此都因为太紧张而差点儿哭出来的时候,宝音的脑海里放映出了具体的影像。楼下是喧闹的夜市,烧烤的油烟随着蒸腾的热气从窗户缝里飘进来。老旧的吊扇在发黄的天花板上慢悠悠地转动,床铺咯吱作响,两双廉价的塑料拖鞋被踢得东一只西一只,女孩的背部弯成一只小船的弧度,皮肤蒙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她拿出手机,依序做了三件事:退出了同学群,删除了禾苏和陈可为,最后,她给妈妈发了一张自|拍照。
消息来自前几年为了聚会而建的同学群,里面已经七嘴八舌讨论了一大堆。空空平时从不点开这个群,但今天有人特意点出了她:“@碧薇你们都在北京,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
宝音被那个几乎是明示的暗示刺|激得兴奋不已,她竭力克制,才没有当场表态“我愿意过去做负责人”,但她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我目前是单身,未来两年之内没有结婚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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