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逐鹿关中
第三十九章 有来无回

她转身走到垛口,反手摘下背后的强弓,凝目看向了远处,整个人也彻底的静了下来。
陶大郎不由得狠狠地挥了挥拳——他们这场守城战最吃亏的地方便是敌暗我明,如今在城下点上这么几把大火,等他们再把城上的火头扑灭,明暗之势就可以逆转了!
是在养精蓄锐吗?还是……
“你看,之前你让我歇着,不管外头怎么天翻地覆,我都安心歇着。因为我知道你会守好外头,我该做的,就是歇足精神,再来帮你。如今我已经歇好了,你也信我一次,好不好?”
何潘仁也转头看向了她,神色了然——是的,的确不对,屈突通明显是在拿一帮老弱残兵消耗他们,说不定也是拿他们来消耗这些老弱残兵,夹杂在里头的那些好手不过是拿来混淆视线,制造声势的。
桑显和冷冷地笑了笑,西边此时定然打得正热闹,那边的箭阵也的确战功显赫,让敌军闻风丧胆,然而他手下的这支队伍才是精锐中精锐,是攻城拔寨战无不胜的铁军。他们亲手斩下的头颅足以堆成山丘,而现在,终于轮到司竹园的盗匪来为这座山丘添砖加瓦了!
沉默片刻,她一抬手腕,掌中的长刀“呛啷”一声回了刀鞘,心头那团焦躁的火焰仿佛也在瞬间收匣归笼。抬眸对着何潘仁,她的眼里已是一片沉静:
不少人意识到是箭头上的火光泄露了他们的位置,忙不迭地将手中箭射了出去,有人向垛口回射,也有人依旧射向城头,只是那些箭支再也没有铺天盖地的气势,真正能落在城头上,不过是之前的十之二三。
凌云与何潘仁此时都已站在了角楼的瞭望口。看到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影,何潘仁微微眯了眯眼,声音倒是依旧轻松:“看来这就是今晚的最后一波了。”
凌云知道他话有夸张,是为了鼓里自己,摇头道:“大伙儿不怕了,是因为是你会鼓舞士气,我就不成。hetushu.com.com
此时,在东边的城墙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已悄然列成了上百支小队。连夜从司竹园赶到鄠县,又绕过城池来到东门,他们依然显得精神抖擞,身上那彪悍的气势,更是与在西门攻城的队伍截然不同。
城下有不少人被火油点燃,哭喊翻滚着扑进了黑暗深处,更有两个倒霉蛋被压在滚木下头,挣脱不得,活生生地烧成了两个人形的火炬。他们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同袍们却似乎被这动静吓到了,竟是轰然四散。还是凌云听得皱了皱眉,探身出去便是两箭,那惨叫声才戛然而止。
对方的弓箭手显然训练有素,乱了片刻之后,又渐渐调整了过来。她和护卫们虽然射倒了对方的上百名箭手,但对于足有三四千人的箭阵来说,其实影响不了大局;而箭阵新换的指挥显然不敢再以火光为号,而是换成口令了,她也很难再射杀此人……
陶大郎早就烧好了热油,这次索性直接浇在滚木上头,点燃了木头往下推。这些滚木宛如一支支巨大的火把从城头滚将下来,立时将下头砸倒了一片。
凌云霍然转头看向了东边。
在他们说话间,陶大郎已带着守卫们将几锅热油倒下了城墙,又丢下了好些火把。墙下原已落下了不少滚木,这热油火焰浇将上去,没过片刻便熊熊燃烧起来。原本的一片漆黑的地方火光四起,无论是从垛口探头张望,还是在城墙两边的角楼观察,城下的动静已是清晰可辨。
她的不敢放手,或许不是因为负责,而是因为胆怯,因为害怕自己不曾竭尽全力,因为不敢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自来擅于快箭,却从没有哪一次动作能如此迅捷流畅,几乎不必瞄准,箭支便头尾相连般地射了出去。当黑暗中终于有几支长箭同时向她这个方向射来时,她箭囊里的十几支箭已用得干和*图*书干净净,而在那箭阵之中,也有十几点火光先后坠地。
这话更是大言不惭,凌云回头看了看他,却见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何潘仁更是笑得眉目生辉,神采飞扬。
城墙下的屈突军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那远处的黑暗里,星星点点的火光再次燃起,显然正是一支支将要射向城头的火箭,这回竟是比之前更为密集。
守卫们都忍不住欢呼起来。笑声之中,何潘仁醇厚的声音传出了老远:“大伙儿都瞧见了吧,这帮官兵不过是群阴沟里的耗子,之前虽是仗着那些下作手段嚣张了片刻,但咱们统领略施身手,立时就让他们知道厉害了!回头这些鼠辈若再敢来找死,咱们可得成全了他们,总要让留下那身鼠皮,才不枉咱们辛苦这一晚上!”
不过一息的工夫之后,那点火光果然倏地一晃,掉落在地,原本规整的箭阵顿时乱了起来。
就连凌云在换着地方又射光了两囊箭支之后,胸口的那股闷气也尽数发泄了出来。她放下弓弦,转了转隐隐酸疼的手臂,看着城下的箭阵皱眉不语。
一百多架云梯无声地靠上了城墙,精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云梯,安静而飞速地向城头攀去,宛如一条条黑色的巨蛇,眨眼之间便蜿蜒着游到了城头。
凌云没有说话,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攻城的队伍里的确有几道矫健的身影,一面闪避滚石,一面攀援直上,闪转腾挪,勇往直前;但大多数人的动作却算不上灵活有力。之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现在有了那些燃烧的滚木,从角楼看去便是一目了然,这些人绝不是什么精兵,有的甚至明显带有伤残……
凌云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便毫不迟疑地再次拉开了弓弦,将囊中的长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了远处的那点点火光。
他挥了挥手,掌中的白色信号旗划过浓黑的夜色,宛如刀光hetushu.com.com划过敌人的头颈。
然而屈突军那边或是因为发觉偷袭与火攻都已难以见效,攻势竟渐渐地缓了下来。直到城下的火光终于熄灭,眼见着这漫长的一夜就要过去,城墙之下才再次有了人影瞳瞳,那些抓索云梯也再次挂上了城头。
把守城的事交给他?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咚”地响了一声,她脱口道:“不对!”
对方的箭阵见凌云探身,仿佛得了口令,漫天箭雨再次齐射而出,封住了城头的垛口,时而还夹杂着一轮火箭,竟是连绵不绝。守卫们虽然早有防备,一时间也被压得不敢冒头,城墙下的屈突军也再次冲了上来,人数似乎比之前更多,声势似乎比之前更盛。
想明白这点,他心头一热,几乎有些盼着屈突通的人再来攻城。
“难道你想让那些人,继续在你面前用弓箭来逞威风?”
领头的正是桑显和。他抬眸看了看上方的城墙,城头一片安静,连火把都稀稀落落的,没人走动巡视,没人留神城下。之前他们的前队制造过一些动静,眼下还在不远处随意喧哗喝骂,刚开始那些守卫还会探头查看,现在显然已懒得理会了。
“好。”
何潘仁看着她的背影,笑意几乎从眼里溢了出来。他头也不回地做了手势,他那数十名随身护卫原本也在一旁的屋子里歇息,此时自然都已悄然站在他的身后。看到他的动作,这些人立时四下散开,像凌云一样闪身来到垛口边,摘弓在手,凝神待发。
陶大郎在一旁忍不住道:“两位统领,咱们那两千骑兵都有一手好箭术,不如调几百人过来。有他们在,想来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将屈突通的箭队射他个七零八落!”
凌云摇了摇头,她并不是担心这个,何潘仁率领商队横行西域,对付马匪守卫营地想来早已轻车熟路,自然也能守好城池,她只是……
何潘仁笑而不语,陶大郎心里也明白过来:那hetushu.com.com两千骑兵是何潘仁从西域带过来的精锐,的确应该留到最要紧的当口,而不是眼下这时候——今晚屈突通的攻势虽是突如其来,却并不是全军压上的强攻,更像是在骚扰示威,是想吓倒他们,累垮他们。越是如此,他们就越要养精蓄锐,沉着应对!
何潘仁一直注意着凌云,此时几步走了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两眼,兴致勃勃地笑道:“你看,有你压制,这些人的队形虽还没散,胆气却早已衰了,没几个人还能从容瞄准,都怕下一支箭就是射向自己胸口。如今他们的箭没多少能射上城头,大伙儿也都不怕了。阿云,这事除了你,谁都做不到。”
何潘仁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动手,我动口,这才叫各展所长,珠联璧合,足以纵横天下!”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一眼,凌云摇头道:“还不到时候。”何潘仁却是笑道:“这倒不是不行,只是他们忙了两天两夜,我答应过,今夜若是没有紧急敌情,会让他们好好歇息一个晚上。怎么?对方箭阵厉害,你们顶不住了?”
众人轰然应是。何潘仁在城头来回走了一圈,随口嘲讽敌军,鼓舞士气。他的言辞自来动人,在他的激励下,城头的气氛眼见着也如城下的火堆一般越烧越旺。纵然在对方的攒射之中还是会有人中箭倒下,纵然那些火箭依然时不时会点燃木料。但众人一面齐心协力地扑灭火头,一面荤素不忌地嘲笑谩骂,再也不复之前的压抑紧张。
何潘仁的护卫们都是骑射高手,自然早已跟着凌云弯弓搭箭,射向火光后的人影。数十把强弓同时发力,虽然与数千人的箭阵无法同日而语,但在几乎箭无虚发的攻势下,失去了头目控制的箭阵也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混乱。
凌云早就等待着这一刻了。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片黑暗,终于在无数星火微光中捕捉到了位于箭阵的正前方、动作比其他人都要快上一步的那m.hetushu•com•com抹火光;手里的长箭仿佛自己生出了主意,在这一瞬间已直奔那光点而去,随即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陶大郎忙道:“谁说顶不住?这箭阵有了防备也不算什么,再说我早把东西都备好了,就等着那些鼠辈过来,也好给死伤的兄弟们报仇!”
两人笑声未停,对面的箭阵大约瞧见了这里人影晃动,几支冷箭嗖地射了过来,两人闪身让开,凌云顺手抽出一支利箭射了回去,黑暗里隐隐传来了一声痛呼,护卫们也跟着射了一轮,换来了对方再次仓促射出的漫天箭雨。
当然,今夜来骚扰他们的那些敌军,自然还是杀得越多越好,所谓此消彼长,今夜三娘子的箭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他们看了。
何潘仁好笑地挑起了眉头:“怎么?你担心我做不好?”
在黑暗之中,她看不见这三支长箭划出的轨迹,却清楚地知道,在那些破空飞去的箭头上,不光有锐利的箭簇,更有她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和杀意——这座城池,是她的地盘;强弓利箭,是她的领域,她怎能让这些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那他的精兵呢?
凌云怔了一下,思绪突然有些乱了。
这些盗匪一定觉得他们不会绕道而来攻打东门吧?
何潘仁看着她叹了口气:“阿云,你总爱把所有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担,总想护住身边所有的人,可你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拿了这样,就得放下那样。所以有时候,你得让旁人帮你担上一些,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的声音分明很轻,凌云却只觉得心口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确习惯于凡事亲力亲为,她的确不愿看到身边任何人倒下。因此在还击对方和护住手下之间,她只能选择后者;然而在漫天箭雨之下,她就算竭尽全力,也无法护住所有的人,难道是……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她应该学会放手,学会选择,学会让最合适的人去做最合适的事,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硬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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