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轮椅方向转了转,正对落地窗。
傅非臣也记不得是怎样开始的。
虞星如实回答:“小姨她……并不清楚。”
他暗里失笑,然而非但没有紧闭院门,反而将门大敞。
虞宛纯尤其爱看他。在院子里看过不够,回了自己那边,总是借着摘葡萄的名义爬上墙梯,一串串的葡萄,她一颗一颗摘,一边摘一边偷看他。
虞星在气头上,盛亦不辩驳赶紧握住她的手。她用力甩,甩不开,他抓得紧,一下也不肯松。
半起身的虞星缓缓坐下,“不是有电动的嘛,怎么不换那个。”
她扭头道了声“请进”,门推开,傅非臣坐着轮椅进来。
然后原本计划的三个月,变成了半年,越拖越久。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怕是活不长了,过一天是一天,谁知竟然就这样苟延残喘活了下来。父亲动过给他找妻子的念头,被他一一拒绝。
她总是飞快地留下东西,说一声就走,生怕他拒绝,让她拿回去。
“过几天就要搬回家,我来问问你有没有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
分别是在某一天的清晨,虞宛纯去邻城参加会议,他们一起吃了粥,吃了她做的小菜,他亲自送她到院门口。
太阳光从外洒进来,房间里,通透,明亮。
又一次她爬上墙头,傅非臣便对她说:“我是个病人,活不久的,你应该去看看更好的人。”
虞星第一次听到这些事,和她父亲母亲有关的,当年的旧事。
……
一餐饭教人吃得好不高兴。
担心她摔伤,他想过去看看,听到那边传来哭声。
没几日,他吃过晚饭到院子里吹风,平常饭后他都是不出去,那天乘凉,抬头就见葡萄架上有人。
当天急症突然发作,安定两年多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陪护的人将他送医,情况紧急,转入省医院。很快,傅家收到消息派人来接,安排转机将昏迷不醒中的傅非臣送到国外治疗。
虞宛纯不妨被他撞见,当即躲闪,踩空了梯子,墙那边摔得叮和*图*书里啷当一通响。
“这是你的人生,我希望你自己把握。”
直到两老故去,某一年的中秋月圆夜,大哥喝了酒,愧疚地告诉他,其实当时父亲根本没有派人去什么珑城,所谓拒绝的理由,不过是搪塞他的借口。
许久,他将轮椅转直落地窗前,隔着分寸距离,面容清晰出现在玻璃上。
这下好了,盛书渊不满意她,傅非碌更不满意盛家,她和盛亦卡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点头,“挺好。”
没人应。
相亲对象?来一个他捏死一个。
“我和你母亲认识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五岁。”他说,“在珑城,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她大学毕业以后在珑城当老师,教音乐。我当时在国内四处采风,走到哪里画到哪里。珑城山的一日三时,晨、午、晚,都不一样,非常有名。山中一个潭,山外一片湖,都是好风景。我为了风景去的,却在珑城遇上了你母亲。”
安静的傍晚,天擦黑,夜幕还没完全降下来。
慢慢转头,傅非臣看向她:“所以,我不会替你做决定。不论是大伯二伯,谁说的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想清楚,再做决定,决定了就不要后悔。”
她愣愣地,呆怔到不能再呆怔。
她道:“小姨说,母亲还在的时候,什么都不肯说,她问过很多遍,一个字都没有问出来。”
盛亦和她约定好,在这些事情上——只要是和两个人有关的事,都必须彼此分担。
凉亭里有画板,橱柜里放着成双的碗筷,墙根下是虞宛纯亲手种下的花草,压水井静立着,只等夏天再来,随时可以倾吐凉水好好湃一湃蔬果。
“吃饭?”虞星气笑了。林家那位的名字还是她上网查到的,这又冒出吃饭的事。
虞星望向他:“你们都觉得不好,对吗?”
敲门声响。
也难为她,总是禁不住脸红眼湿的一个人,鼓起勇气,大着胆子往他院里送东西。
傅非臣病情好转,是和图书在半年后。他曾开口向父亲提过,请他让人去珑城寻虞宛纯。父亲一口答应,搓搓磨磨过了好久,却告诉他,人被家里带回去了。
“什么发展,没有的事。我只是担心你不高兴会多想。”盛亦皱眉,“我爷爷让我去吃饭,我根本没去。”
他没说话,片刻安静。
不足二十五岁的小姑娘,这么多年过去,想来在三十多的年纪,应该找到了一个能够好好照顾她的男人。
邱卉妮只好低三下四求到她面前。
每当想起那个爬上梯子,趴在墙头呆呆偷看自己的小姑娘,他就只能转动轮辙,在一圈一圈漫无目的的来回中发泄所有情绪。
她连忙站起来,傅非臣摇头:“坐着,起来干什么。”
时间久了渐渐相熟,她经常会到院子里来。他画画,她就坐在后面静静地看,不出声打扰。有时也会帮他扫扫院子,擦擦凉亭的桌,他说这些家里有人做,她不听,拦都拦不住。
可能是天意。
傅非臣说,“这些年有关我的议论,私下里不少。那些人精,哪个不知?也亏得他自作主张偷偷让人调查,否则,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很久以后想起来,最遗憾的就是没有来得及告诉虞宛纯他的事情,总想着再过一阵,时机恰好,到时再好好聊一聊家庭,谈一谈未来。
哪知道,一朝错过,就是一生。
院子里有个小凉亭,夏天,爬满青藤,一结就是一串一串的小青葡萄。
盛亦捏紧她的手,“呸呸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有时他会在亭里乘凉,支一个画板,一画就从午后画到傍晚。
她美丽善良,值得遇到很好的人,她的家庭,应当是十分幸福的。
但虞星确实没什么不满意的。上次邱卉妮在酒会羞辱她,躲了好久,后来乖乖来找她道歉。声泪俱下,就差跪下求她。
那一年。
而藤蔓爬过墙,墙的那一边,住的就是虞宛纯。
但并不是没有忧愁。
傅非臣柔柔睇她,笑着摇了摇https://m.hetushu.com.com头,“没什么好不好的。”
“我不挑,都可以。”
虞星这才消气。
她一愣,刹那红了眼——也不知是不是,他没有看清,总之她张皇地飞快爬下了梯子。
傅非臣始终记得自己身体不好,而她健康,美丽,温柔大方。她不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傅非臣沉默了一会儿。
盛亦举手就擒,坦白:“前天我爷爷单独安排了个饭局,我没去,我让秦怀去的。我发誓没骗你。”
他信以为真。
……
电动轮椅比手工的方便多了,可甚少见他坐那个。
那一年离他和虞宛纯分开,已经八年。
“没有。”
说话间,轮椅行至沙发旁。
他叫了好几声:“小虞——”
虞宛纯一定很爱他,才会坚持生下孩子。这一点,想必他也明白。
有时候是新鲜的瓜果,用凉水镇过,消暑清热,又不会太冰。
傅非臣眉头挑起一点。
傅非臣游历到珑城,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为体验当地风土人情,计划待上三个月,租了个小院子住下。
那晚傅非臣敲开了隔壁的院门,第一次去。
“东远的重心回到国内以后,我跟你大伯二伯一起回来,饭局上见过几个负责人,其中一个聊到家乡,和你母亲是同一个地方,我便顺口问了两句。”
“什么都可以。”他不赞许地蹙了下眉,“自己家,该挑就要挑。”
在她的印象里,虞宛纯仅仅只是照片中的人,她对她从来没有实感。甚至有些怨恨,恨虞宛纯不顾一切生下了她。
金风玉露曾相逢,终于还是风吹云散。
他难不难受?
虞星压下喉间滚烫气息,长长抒气。
连盛亦都瞒着她,若非她问到面前,他还不打算说。
虞宛纯偷看他被逮到过无数次。一天数遍,总是找机会从他院前经过,一旦他看过去,她就惊慌失措别开眼。
那段时间,开心多,烦恼少,抬头就是满天飞的落霞,火红火红,烧的他心里也是红红一片。
好像是虞宛纯主动追求和图书他,又好像,从最初,他就被那双明亮充满生机的眼睛吸引。
那是傅非臣见她的最后一面。
他坐上了轮椅,行走时间一长都觉得吃力。
室内开着空调,温度适宜,再舒服不过。
想过几天安生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而他呢。
盛亦捏着她的手抵在唇边,边亲边连声哄:“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不跟我生气,好不好?”
虞星还是不挑,“都行。”顿了一下,眼神飘忽,“大伯今天回来吗?”
虞星带着点怨气睨他:“这种时候有事情你还不跟我分担,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要是我大伯给我安排相亲对象一起吃饭,我也不告诉你,等事后才让你知道,你会是什么感受?”
几次之后,傅非臣叫住她。那天送来的是香瓜,她紧张极了,甚至不敢看他。他在凉亭里悠悠一笑,冲门边的她说:“可以麻烦你帮我洗一下吗?我想尝尝。”
虞星做梦也没想到,恋爱被家长阻拦这种令人无言以对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傅非碌和盛书渊什么时候见的,她不清楚,但从傅非碌的语气听来,绝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
傅非臣拿她没办法。她对物质方面的东西,没有过多追求。回来之后就没见她提过什么要求,都是安排什么就接受什么。
轮底碾碎地面落叶与沙砾,也碾碎他的心。
而今,喉咙发紧,胸口干涩,不知道是因为“母亲”这个人物的形象在她心里变得丰满生动了,还是因为造化弄人而惆怅。
“嗯。”
手下的人揣测他的心意,歪打正着,找到虞星。
“房间要重新装修吗?”他问,“给你准备的是全新的,没人住过,晚点让人把照片给你看看,不喜欢就让他们改。”
……
父亲跟他说:“姑娘家里不同意,知道你身体问题,他们说什么都不肯点头。”
午后,礼仪课结束,老师告辞,虞星换上居家服,窝在房间落地窗前的沙发里玩手机。
“没有……”她抿了下唇。
事情过去不提www.hetushu.com.com,傅非臣是真的待她上心。
“他在忙,最近事情有点多,这几天应该都不会回来吃饭。修远倒是不一定。”傅非臣微笑,“怎么,不想见你大伯?”
“你爷爷当时也觉得是为我好。”傅非臣望着下落的夕阳,缓缓道,“但他没有考虑过我想要什么。他只是觉得为我好,就够了。”
“回来这么久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
他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傅非臣既安心,又失落。
那之后好些天,虞宛纯没有再出现,听邻里说,她和单位追求她的一个年轻同事时常一起。
虞星只好说:“你看着安排吧,等住进去以后看看,要是不喜欢再说。”
轮椅往前少许,傅非臣问:“晚上想吃什么?厨下预备做饭了,想吃什么让人过去说一声。”
“……我和你母亲的事,你爷爷也觉得不好。”他眼神悠远,唇畔那弧度若有似无,朦胧怅然。
“我习惯自己转,运动一下手臂也好。”傅非臣笑笑,“上课感觉怎么样?”
虞星不敢去猜傅非臣心里是什么感觉。
避开家里人偷溜出来见面,面对一桌子美味佳肴,虞星毫无胃口,气得筷子一撂,“你打算和林琳发展到什么程度再告诉我?”
傅非臣忽然问:“你小姨有没有跟你聊过我和你母亲的事?”
有时候是自己做的一些小菜,就着稀粥,清淡可口。
她那时才知道,傅非臣对邱卉妮的父母施压,邱家近来很难过,邱卉妮的父母好几次想要亲自拜访,向傅非臣道歉,全被不留情面拒绝。
“盛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傅非臣轻叹,“你大伯找过你?”
傅非臣和沙发上的虞星成平行姿态,一样朝向外。
所有的东西都被留下,包括她。
虞宛纯在那边哭得压抑伤心,像是痛,又不仅仅是痛,但任凭他怎么喊,她都不应。
事别经年,再回来,发现她没有去遇见别的人,没有再开始新的人生,虞宛纯的故事里,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一个,最后甚至带着对他的爱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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