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泽山咸
第十回 取舍两难(2)

她定定地看了郑氏一眼后,拢好头发,整了整凌乱的衣衫,然后跪在了郑氏身边。
风小雅的视线始终胶凝在彰华身上,显得有些悲伤。
风小雅的瞳孔在收缩,原本就病态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呈出一种罕见的透明来,几可看见下面的青色经脉。
“那说说你的十一夫人吧。她总不是良人了吧?”
然后,十七岁,他真的成了燕帝。
风小雅脸上并无吃惊之色,显然也不是头回见了,当即伸手接过绢条,打开后,里面写了一句话:“十二月初九夜戌时长房有女客。主质问刺后一事,客笑认。”
彰华终于从酒上移开目光,瞪向风小雅:“朕还未问,你连女囚都娶,这是什么嗜好?”
“惊鸿一瞥,但朕可以肯定,就是她。朕知你一直在找她,当即追了上去。结果不但没追到人,反让长晏遭遇了暗杀。”
而彰华心中,除了惊愕,还有一丝莫名荡漾,宛如吹过河岸的风,催绿了幼芽。
此事被摹尹严令镇压,烧去了典籍,处死了知情者,成了一桩秘而不宣的尘封往事。
“看来,秋姜来燕的目的,并不单单只是你。”
“但那场暗杀很奇怪,只在路上系了根绊马索,人并未露面。虽说当时地上有冰,但以马车的速度,以及绊马索的角度,最多落个人仰马翻,不一定会致命。好像只是跟未来的皇后打个招呼,给个下马威——像不像你十一夫人的风和-图-书格?”
风小雅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似被阳光刺痛。
“这过程很痛苦,但后面更甚。结茧之后,五到十天的羽化期,对蝴蝶来说,宛如炼狱。熬过去了,才能生出翅片,熬不过去的,就变成了死茧。”彰华从树叶间夹起一个死了的黑蛹,放入那个装满密报的匣子中。
谢长晏冲她一笑,握了握她的手:“母亲心意,女儿受领了。只是这退婚一事,却是万万不能的。”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颊因为奔跑而赤红,一双眼睛红肿未退,布满血丝。头发毛毛躁躁地匆匆一束,扎发的布带还是衣服上扯下来的,想可见来得是多么匆忙。
步声停,响起吉祥清冽的少年音:“陛下,谢长晏到。”
“谢长晏走了,公输蛙走了,我也要走。”风小雅说到这里,看向彰华,“谁……留下来陪你?”
风小雅则跟彰华的成长路线恰恰相反。一出生就命运多蹇,得了个注定要死的病,从小在药罐子里苦苦挣扎,乞求一线生机。十岁时更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回来,却发现命运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在去幸川为他点冰灯祈福的路上,被人贩拐走了。十年追踪,等他终于找到她时,她已变成了一只怪物。
“吾儿……”郑氏的额头因为磕的次数太多而破了皮,青青紫紫的一块,映衬着底https://www•hetushu•com.com下一双未老先衰的眼睛,显出凄苦却又温柔的气息,“吾儿还在病中,应卧榻休养。一切交给为娘……”
最后,他将匣子重新放到架子上,转过身,再次回视着风小雅:“所以,不必担心,朕已习惯了。”
彰华走出蝶屋,在吉祥的服侍下重新穿上常服。他的脸上再无之前脱衣时的焦虑之色,蝶屋洗净了之前的情绪起伏,再出来时,戴上通天冠,又恢复成那个天命所归的大燕第一人。
彰华眯了眯眼睛,尽量地不动声色:“平身。”
自那后,彰华性格大变。
燕王的手指在装满死茧的盒子上有节奏地敲着,纠正道:“现在是她要走。”
从一骄纵顽劣的童,变成了一个乐学向上的火热少年,怀抱着传承大燕、四海一统的壮志豪情,一心要做个功过五帝、地广三王的绝世明君。
等他再走到执明殿时,郑氏的磕头声果然已经停止了——因为谢长晏冲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扑通”跪在她面前,用自己的双手盖住地面,抵在了母亲的额头上。
彰华比风小雅小一岁,看起来却要大一些。他的姿势是放松的,但眉间镇着威压,从骨子里透出收敛和克制。风小雅则截然相反,他的姿势绷得很紧,坐如钟站如松,因为不这么做就会疼痛,可他的精神是柔软的,散漫的,像被包裹在方盒中的不安分的棉花。
“陛下登和图书基时大赦天下,不是赦免了她的罪吗?我娶她时,她已是良人。”
再然后,他就变得克制、严肃、深沉,再也不是当年裘马轻狂、俾睨天下的模样。
风小雅露出了然之色:“因如意门介入,所以要送谢长晏走?”
彰华是太上皇摹尹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被立为太子,摹尹对他溺爱非常有求必应。如此娇惯出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人见人愁的小恶魔。什么将沙子放到粥里让太监吃下去啦,躲在树上见侍卫经过把一盆水倒下去啦,在父王出行要用的骏马上画画啦……眼看就要奔着燕国阿斗长下去时,六岁的他忽然遭遇了一件事。
“飘雪月夜,朕带长晏去了幸川。在那里……见到她了。”
风小雅因为从小受的折磨实在太多,对此事的处理也跟常人不同。他布了一个局,引她入局,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拔掉她的利齿尖牙,梳理她的浑身倒刺,重塑她的品性,为她铺设一条新生。
然而若干年前,两人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彰华回视着他,两人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彰华想到这里,转身拿起一把夹子,拨了拨树枝上的一个褐色的蛹:“你知道蝴蝶破茧前是什么样子的吗?”
第二次,十六岁到现在。他已看清现实,知道分寸,懂得取舍,克制欲望,这一次,薄薄的翅膀已在脊骨蛰伏,只等待破茧而出的那一天。绝不允许再失败。
彰华转身,走到一排木架前m•hetushu.com•com,上面累累堆放着很多杂物,还有几个匣子,把最下面的匣子抽出来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枚黑色的茧——那些没能破茧死在里面的蝶蛹最终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彰华握杯的手紧了紧,似有犹豫,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朕之所以舍子,多少也是因为她。”
风小雅端坐几上,脊背挺直,双腿并拢,连头发丝都像被无形之力绷得紧紧的,丝毫不动。唯独那片一度发出天籁之音的兰花叶子,不知为何突从他手中脱落,无法抗拒落叶归根的宿命,回到了草丛中。
“长晏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以,放父王走。放公输蛙走。放谢长晏走。放风小雅走。放这些无法跟他同行的人一一离开,长满荆棘的王座上,是压不弯的栋梁,顶天立地。
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再次传来,压不弯的燕王抬起头,注视着门口的方向,隔着薄薄一道门,心中已在提前跟某人告别。
这过程想可见的艰难和漫长,但风小雅原本一直紧绷愧疚的心,因为有了可实行的目标而终于归复平静。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他的时间随时会结束,也许完不成这件事,但是,人死灯灭,若真不成,反正都已经死了,也就不成牵挂了。
风小雅仿佛被定住了,一动不动。
但彰华拿起最左最下的一颗,一转,竟将茧旋开了,露出一张卷得很细很密的绢条。
不等风小雅回答,彰华便继m•hetushu•com.com续道:“它会先疯狂地吃,然后停止进食。饿一到两天,排出体内所有的废物。然后爬上枝头,开始吐丝。在化蛹之前,会有一次预蛹,就是用几条丝线将胸部和尾部吊起来,然后开始蜕皮。”
所以,经历了两种不同人生的人,此刻在这小小蝶屋中对望,就像照镜子一样,对对方的一切都心知肚明。
风小雅惊诧抬眸。
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独自挣扎。习惯了结蛹羽化。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燕王正式见面——以君臣的身份,却是在这般不堪的情形中。
此物出现在蝶屋,再正常不过。
“这是安插在姑姑府的密探早上刚送来的。朕正要知会你。”
这下轮到风小雅不说话了,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兰花叶子。
此话一出,如意惊诧地睁大眼睛,跟吉祥交换了个眼神。
第一次,六岁到十六岁。他怀抱无限希望,积极进取。但失败了。
“你故意扮作我去接近她,像孔雀开屏般炫耀你的学识、权势、体贴。她不过一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哪里逃得过这种温柔杀,一颗芳心自是被你勾得七上八下,一方面情不自禁,一方面又纠结抗拒。如此翻来覆去折腾一番后,情根深种无法自拔间,突然发现——一切都是假的!”风小雅摇了摇头,感慨万千,“我那九夫人就是这样因爱生恨杀了她的玉郎。谢长晏只是要退婚,已经很大度了。”
他望向谢长晏。
“这不足以断定是秋姜所为。”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