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凉玉本无心(三)

少年右手腕上的新鲜伤口还在滴血,浸染了扎紧的袖口,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了,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宛如绽开一朵一朵的红梅。
凤桐扶她坐下,侍立一旁,从父亲手上小心地接过那枚银蛋来,微微蹙眉,“当日……”
凤桐直起腰,语气坚定:“要我将它带上尧凤山,还有呢?”
“孩子?”他蹙眉。
他暗自好笑,强忍着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是迎着风向上强升。
下雪了。
梨花般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少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朵花,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掠过大战的无数场景,罕见地露出了肃穆沉思的表情。
“放肆!”
鹅毛大雪粘连在他的伤口上,又痒又痛,朔风吹雪,一次又一次将他横扫到石壁上。他挣扎着向上飞去,翅膀都在微微打颤,浸足了血的前爪直打滑,差点抓不住那枚蛋。他抓紧了,紧紧贴着自己柔软的腹部。这么冷的天,它竟然散发着微微的暖意。他眉心纠结,“你唉,要不是颗蛋就好了,还能陪本君说说话,不至于这么难熬。”
一路上见者皆行礼,少年一一颔首,额上的菱形仙印光辉闪烁,年轻的面容堪称稠艳。少年回到凤凰殿,外袍随手一脱和图书,扔给侍女,漫不经心叫道:“爹我回来啦——”
女子叹道:“总归是我来求他。”
鸿渐冷着脸色补充:“她去了南苾岛,动用禁术,将孩子的元神保了出来。”说罢又恨铁不成钢点点她的脑袋,“师妹,你明知道禁术都是有代价的……”
她站起来的刹那,脖子上挂着一只玉环荡了出来,晃了晃,垂在胸前。她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它,声音越来越低,“亡夫紫檀殿君上……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
殷红的血滴一路滴下来,狂风吹得他打了个旋儿,一头撞在山壁上,吐出一口鲜血来。昏昏沉沉间,他用爪子摸了摸怀里——还好,没碎。晃了晃头,便继续向上飞去,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一身美丽的羽毛掉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像是从血缸里捞出来的,他心道,要是火莲子见了,不一定怎么嘲笑我,凤桐神君像只被拔了毛的鸡?
尧凤山是仙界最险之山,名字里之所以带一个“凤”字,是因为只有修为高深的凤凰族,以最谦卑的原始形态,不动用任何法术,才能够有机会飞到顶端,而中间将是罡风为刀、白雪为箭的重重考验。
“神君。”
她的面容愈加憔悴,和*图*书“我对不起这个孩子,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将她救回来。”
鸿渐在一旁蹙眉:“师妹,他不过一个孩子,你不必这样客气。”
“呦,阿桐,你怎么带着个蛋呀……”
那孩子明明是保不住了的。
他恢复人形,立在一旁出神,心里思忖着。这道虚弱的元神,什么时候才能孵出个娃娃来?长得像紫檀殿还是重华夫人?
他微一抬头,这才发现前厅里父亲正襟危坐,右手边还坐了个白衣女子,年轻貌美,眉宇间有憔悴的哀愁之意。
凤桐长舒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地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喘气:还好爹爹没有亲自来,这简直不是人来的地方,来一次非得折半条命不可!
她到底没忍住,不是因为马儿太颠簸,也不是因为刀枪无眼,是因为有一些破裂,是从内向外慢慢爆发的。她从来都是个沉默内敛的人,这样的情绪一旦爆发,就能彻底毁了她自己。
重华夫人道:“是我对不起紫檀殿,他走之前叫我照顾好她,可是我……”
“哼。”凤桐听着她的话,勾出个讽刺的笑,“爹爹,叫我背着个蛋上尧凤山,总得说清楚前因后果罢。”
重华夫人点点头,面上却笑着和_图_书
“师兄——”女子轻声劝道,“尧凤山难上,这你我都知道,凤君还小,不要逼他。倘若不行,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掠过同伴的嘲笑声,转眼便将他们甩开,他目不斜视,暗自估计着剩下的距离。
又过了数十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
已经飞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几乎精疲力竭。
少年正是年少气盛的叛逆时候,刚立了战功,浑身都是桀骜的倒刺:“爹爹,娘亲且没有这样被你回护过,您与这位师妹当真情分不浅——”
妖仙大战像横出一刀,打破了所有的平静和温馨。当日其情之惨烈,众仙不忍回首。
他心道,原是父亲的师妹,这样貌美的师妹——见到父亲关切的面容,不知怎的心中便横出一丝火气。
重华夫人泪中带笑:“将她放在山顶的鄞軒花盏里——好孩子,做到这一步就够了。”
凤桐的脸色瞬间变了:“重华夫人?”
凤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鸿渐坚毅的脸,又望着他手上那一团银光,神色复杂:“这是什么?”
凤桐旋即想到,重华夫人出嫁前,确确实实是他凤凰族座下弟子,辈分上是爹爹的师妹。
他眨了眨眼:“这位是……”
凤桐缩爪紧紧抓住银蛋,m.hetushu•com•com抖动翅膀用力向上飞去。
当日他亦参战,知道紫檀殿为破阵身殒。当日晚些时候,其妻重华夫人强行破开封印出门,不顾众人阻拦,带着大肚子提剑上马,浴血奋战,策马狂奔十里,剑下无数仇敌,直到被人发现裙下鲜血淋漓,从马上翻下来。
女子接道:“这是我的孩子。”
尧凤山顶看起来还远在天边。
很多人都快忘记了这一位曾经是凤凰族的首个女弟子,在她还不懂得如何去爱的时候,她曾经是个愈战愈勇、永不服输的大师姐。
这相当于暴露胸膛面对敌人,因此,每上一次山,必定是伤痕累累,甚至有性命之忧。对于凤凰族人来说,能不上山,就绝不会做这赔本买卖。
罡风挂过他的羽毛,锋利似刀,金色的羽翎下雨似的飘落,身上被割出道道血痕,他将爪子微收,将银蛋紧紧护在腹部的绒羽内,心里胡乱琢磨着:“一枚蛋会觉得冷么?想必不会。但是有可能会被吹裂,还是小心为妙。”
他一时愣住。
要是无心就好了,轻而易举便能熬过生离死别。
鸿渐闻言青筋暴起,少见地动了怒:“凤桐,你今日怎么这样不听话?”
眼中浮现出点点泪光。
鸿渐招了招手:“桐儿来。”他迈和*图*书腿走过去,父亲手里浮着一只淡淡银光的圆球,只有苹果大小,他捧得小心翼翼,嘱咐道,“桐儿,你将这个背着,上尧凤山去。”
故事还在远方。
他心里一沉,懊恼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立即跪下去,“凤桐错了,求重华夫人原谅。”几乎是立即被一双手温柔地扶起,“凤君不必如此。”
山顶上那一朵娇花,睥睨着世间万物。他小心地将那银蛋叼出来,放在鹅黄的花心处,柔和的光芒间,若隐若现一个小小婴孩儿的身影,旋转着,任他仔细盯着都看不清楚面目。
有了紫檀殿夫人这个名头,她的代号就变成了温柔、端庄和宁静。
他虚虚地摸一摸那婴儿的幻影,回头望着山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又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勉强也算是并肩作战过了吧?
“神君——”
那女子抬头望他一眼,确是个美人,这美人温和地笑笑,连那笑容里都带了一丝楚楚的哀意:“凤君。”
眼见父子二人战争升级,白衣女子站起身来,对凤桐道:“凤君息怒!”
“桐儿,来得正好,快过来。”
“凤桐!”鸿渐难得露出厉色,“叫你去你便去,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喂,你须得好好长大,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那动用禁术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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