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真相大白

括羽眼下已是林中野豹一触即发的暴怒姿态,目中发赤,一字一字咬着牙道:“你竟然掘我义父的墓!”
女子摇头道:“只有我。代王是个没用的东西,他巴不得你不在人世。之前的北齐,都是靠国舅爷在撑着,但你母妃出逃的事情,他并不知晓。我本打算找到之后再说。”她苦笑,“阴差阳错,命运弄人。如今齐国已经被你亲手毁灭,无力回天。我小小一个宫女,并不期望三皇子你能够复国,只希望你能手刃仇人,以慰在天之灵。”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想你的母妃可能会回西蜀,却没有想到她在出西川的时候就出了事,然而你竟被罗晋收养,带回了南越。”
女子胸有成竹地一笑,道:“那便说些实在的。你可是足踏七星?两只手,可是十个斗纹,都是断掌?”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你母妃看似柔弱顺从,却一直在暗暗谋划逃走。她生下你,刚坐完月子,楚人便攻破了京城。你母妃便是在那时候趁乱带着你逃走了。那南楚妖女心狠手辣,下令屠尽齐国皇室。你父皇战死,所有妃嫔、皇子皇女,朱氏宗室,全被戮杀殆尽。”
稀稀拉拉的日光照进房中,微尘在光柱中摇动,虚空寂然。
这时只听得“啪”的裂帛一声,左钧直腰背上登时现出一道极长的殷红血痕,五指深深扣进地上石缝,身颤气喘,却依旧顽强地抬起头来,辛辣斥责道:
“我父与母真心相爱,情深意重,奈何你食古不化,重名誉而轻人情!”
左钧直伏在榻上,抑郁无比,“倘是将来留下伤疤……”
“你父皇当年,确实做过很多荒唐事。最不该的一件,便是迷恋上了那个妖女。若非如此,何至于那么快国破家亡。”
她已经失去了刘徽。
左钧直呆呆地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酸了,泪水从眼角滑落。
括羽从她脖颈上一点一点抽出一根细长红绳,细腻微妙的摩擦痒得左钧直有些不禁,微微蹙眉眯眼,柔白生嫩的眼皮层层褶起,叠出精致缠绵的纹路,媚色天成。这些模样在她端方严肃时半点见不到,看得括羽有些动情。借着那莹润红豆上她胸前的暖意温香,半咬了这相思子,手捏着她的尖瘦下巴迫开她的檀口送了进去。舌尖抵着这枚相思子滑在她的舌上,浅磨深压,挑战她口中每一处敏感。左钧直向来抵挡不住他这等缠情手段,很快便被他折腾得有些喘息,星眸半合水光盈盈。括羽却舍不得闭眼,不愿放过她任何一丝情动时绽放出来的万千风情——这是只有他才看得到的绝色。
左钧直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说的妖女,是指女帝。
方才这北齐女子拿出小箭时,她已经觉察到这和括羽的身世有关。
左杭一步拦在括羽面前,愠道:“括羽,莫要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兄弟反目!”
左相抬手一杖抽在左载言和-图-书背上,又重又狠,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愤之意。左载言被抽得险些仆倒,手腕拄在地上,擦出几道血痕。他颤抖着摇晃了两下,又立直了身子。
括羽见她玉白秀颜忽生春色,如珠玉生辉,不由得垂涎三尺,险些又化身野狼。却顾念着她伤势,不敢造次。拉着她柔若无骨的手磨了磨白生生的狼牙,逼供道:“你肯定想龌龊的事情了,快告诉我!”
她痛骂不止,不叫疼更不求饶,直到十几鞭后,声气才渐渐弱下去。
这人三句话中总有一句不正经,左钧直微红着脸啐他,想了想忽然又晕红了脸色。
京中一直有这样的流言,说他是女帝的私生子。可那些年女帝的行迹清清楚楚,根本没有孕育之迹象。
女子并不反驳,却道:“是不是有人常说你生得和那妖女有几分相似?”
这时总有人乜斜他们一眼,鄙夷道:就凭阁下这副嘴脸,就算被罗大将军捡了,也不过是做个火头军。
女子笑道:“我找了三皇子你十多年,本来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直到在战场上看到你。”
女子似是斟酌了一番,“我刚从南越回来。”
“你未必不可以买通熟悉我的人,得知这些。”
“楚人很傻,看到了这箭翎,便给你取名叫括羽,哈哈哈,真是可笑。他们不知道,你的真名,就在这箭中。”
这女人竟敢去掘了罗晋的墓,此行怎能不令人目眦欲裂!
女子毫不容让,手捧匕首一步步地膝行紧逼过去。
左钧直拍落他一刻也安分不下来的爪子,气鼓鼓道:“你当时竟敢轰我走!还说什么红豆丢了、无牵无挂什么的鬼话!”
左钧直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苍茫干冷的天地间,只听得见一声一声的鞭挞脆响。
括羽不再避讳,日日下朝后过来照顾左钧直。翛翛和左载言至此方知了他的身份,但仍视他为昔日常胜。翛翛早将他当做半子,便每每特意避开,让他二人独处。
括羽冷冷地看着她。
左相气得浑身发抖:“打!往死里打!打死这个大逆不道的孽畜!”
括羽自她手中拿起匕首,在她喉上比划了两下,嗓子干干地道:“你要不要告诉我,刚才说的,都是骗我的?”
括羽见她死里逃生,虽身有剧痛,却还在关心将来会不会留下疤痕,不由得又好气又心疼,安慰道:“我这药妙得很,不会留疤的。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打,现在也没疤痕呀,你要不要看看?”说着作势要解衣给她看。
括羽生得太俊了,不加收敛时,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家贵气,若说他是个平民子弟,任谁也不相信。
左家险些鞭死左钧直的事情并未被左家传扬出去,左钧直亦只是告病,未向兵部言及详情。
左钧直辗转想着各种事情,愈是想着括羽,愈是患得患失,过了一会儿竟眼中现出泪来:“我是个不m.hetushu.com.com祥的人,谁同我一起都没有好下场……我才和你一起几日,便害得你得罪了皇上,和左杭反目……我都不知道还能活几日……你前程似锦,还是……还是……”
“姓左乃是我左钧直之耻!大楚裂国,江北左家降于北齐,苟且偷生,何如江南左家孤忠赴难、以身殉国!左氏留存至今,一门软骨!”
括羽沉溺在她温润香暖的鼻息里,轻轻啮咬她柔软如绵的唇。她的唇色本有些浅淡,此刻却比那相思子还要艳丽诱人,令他流连不已。左钧直早忘了之前还在气他,徒劳无功地摆头躲避他无穷无尽的吻咬,问道:“那日皇上同你说了什么?”
左钧直看见身前女子纤手轻抬,一枚玲珑箭状小木垂了下来,通体湛红,浓醇如丹砂。两枚轻盈翎羽洁白如雪,在空中柔柔摇曳。
朝服未更,锦绣灿然。众人微怔,括羽自下朝之后便被皇帝单独召见,一直不曾出勤政殿。观此装束,该是从宫中直接过来。
左载言眼看着一鞭鞭夺命般落上左钧直的背,带起片片碎衣和血肉,疯了般地挣扎,两个家丁按不住他,又跑来两三个才将他死死制住。
“你的母妃是个可怜的女子,彼时年方十六,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不得不日日夜夜忍受你父皇的折磨。你父皇爱极了那妖女,却又恨极了那妖女。一腔恨意和爱意,全都发泄在你母妃身上。我们常见你父皇走后,你的母妃便是奄奄一息,遍体鳞伤。”
左钧直忙不迭地点头。
“讲!”
左钧直忽然觉得背上的伤剧烈地疼了起来,疼得她喘不过来气。随着那女子的飘渺声音,似有黑色大浪无情扑下,将她卷入无底的漩涡之中,十方之中,尽是绝望。
“……你们是害怕!害怕我真被定了罪,轻则毁了你们左家几百年的嘉誉,重则株连你们满门!可是我入朝之前早已与皇上言明,我左钧直,与你们左家没有半分干系。我荣,非你们左家之荣;我辱,非你们左家之辱!”
左钧直被那女子半翻过来压制在身前,前不见她的脸,却猜到她就是那铁岭冰潭边跟踪括羽的那个北齐女子。
括羽是什么人都好,只是,千万、千万,不要是北齐人。
括羽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她,好似这一吻便是天荒地老。
一听她这句话,左钧直大骇。
括羽眉凛目厉,单手拉过一把椅子“呯”地放在正中,一撩衣袍刚正笔挺地坐了下来。
括羽停顿了动作,躺倒在床上,懒懒道:“他很生气。我求他赐婚,被拒绝了。”
括羽抚着她的面颊,“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凑过去,闭眼吻了吻她,再睁开时,眸中俱是凶狠霸道,“你是我的。”犹觉得不够,又狠狠一口咬了过去,在她白皙脖颈上留下两排清晰整齐的牙印,“我的女人。”
括羽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墙边m.hetushu•com•com退无可退。双眸空洞得好似一具傀儡。“除了你,还有谁在找我?”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括羽的脸色,也变了。
屋中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左钧直默然了许久,方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行至左载言前面,凉声道:“放开。”
左家一门百余人,竟无一人为左钧直求情半句。
几名家丁面有惧色,畏畏缩缩地退后几步。一名家丁犹要抗拒,被他捏住手腕稍一迫力,但闻家丁鬼哭狼嚎,手臂上白骨刺出。
“三皇子,去杀了明严,杀了他的儿女。他的母亲,杀死了你爹娘兄姐;他让你的手,沾满了自己母国子民的鲜血。”
刀刃勒在她项上,却没有再深入。
“三皇子,二十载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该醒悟了!不报此仇,你有何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你怎么对得起那无数为你而死和死在你手下的臣民?”
“赤木为朱,锐锋为镝。”
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她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曾经被她在成百上千人之前,亲口说出过。
不不不,他不能是这个样子的。
心念倏转时,括羽的声音已经强压着怒意响起:“阴魂不散啊齐贼,你敢动一动她我将你碎尸万段。”
握在刀柄上的是一只女人的手,约莫二三十多年纪。
左杭隐隐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向前一步,道:“括羽,这是我家家事,你勿要插手!”
左钧直害羞不说,括羽便伸出狼爪做出要图谋不轨的模样,左钧直被唬了几唬,终于吞吞吐吐讲了铁岭冰潭之事。
“你的名字,叫朱镝。”
左钧直暗惊,想必这就是传言中括羽被捡到时手腕上的那枚小箭吮指。他未带入京中,应该是将这物事作为心意与罗晋一同下葬了。
女人的声音仍然很静,不徐不缓。“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想和你好好谈一谈。铁岭之后,我仍在找你,没想到你竟下令全军排查,严防奸细,我没办法再接近你的营帐。”
括羽霍然起身,女子眼疾手快,短匕在左钧直喉上一压,“想让她活命,便听我说完。听完后,恐怕想要掘墓鞭尸的,会是你。”
括羽面色如木,一记手刀击在女子颈边,那女子靠着墙软软滑倒在地。
括羽长衣一振,身如修竹,凛然立于庭中。
女子的身体忽然僵住。
括羽缓缓摩挲着那枚小箭,平静道:“牵强附会,不足为信。”
括羽二指夹着剑尖缓缓拨开,眉峰如聚,望向漠漠暮色,叹道:
括羽仓皇地起身后退,带翻了身后的椅子。看着女子手中的匕首,眼中流露出从未有的迷惘和恐惧。仿佛那是洪水猛兽,是要吞噬他的巨口,是火烫的烙铁。
左相喉中哽咽,浑浊眼中现出泪光,大骂道:“你这逆子!怎么直到今日还执迷不悟!你真是非要气死我方休吗!”
括羽黑着脸给她抹泪,教训道:https://m.hetushu.com.com“瞎说什么呢!再说这种话,信不信我不管你有没有伤,直接现在把你洞房花烛了!”
“我不是你找的什么三皇子。你们现在还不死心,还想生造一个皇嗣来复国么?打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未免也太嚣张了!”
“我父为韩奉所陷,你们身居高位,本能令他幸免于难,孰料你们竟胆小如鼠,只知明哲保身,置父子之情、兄弟之义于不顾,令人心寒!”
“我在南越是买通了一些人,打听你的消息。可是我听说,你自小虽然性子活泼,和谁都可以混得很熟,却非常不喜欢别人碰你。你五岁时,有一个五虎将的草包儿子醉酒后对你拉拉扯扯,被你拿箭射穿了手掌。所以我说的这些,别人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是一把刀。
女子失声笑道:“就算我告诉你都是假的,你还会相信吗?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安心去见姐姐了。而你,三皇子,你已经种下罪孽,若不救赎,今后如何安眠?”
括羽反手用力抱她窄瘦的肩,低头埋入她的颈窝和浓密乌发中,仿佛是要冰原中失去方向的流放者在极力汲取最后的一点温暖和力量。他愈用力地去抱,便愈流露出内心的软弱无力。左钧直只觉得他身上的热力在一点点流失,凉意似冰水浸渗,渐渐漶漫而上,冻进了她的骨子里。
脖子忽然一凉,传来锐利疼痛。
难道是要拿她来要挟括羽么?想着她便一阵心乱。
他说得淡淡,却突然以头抢地。旁边左杭出手如电,拦住了左载言。
括羽一脸猖狂狞笑:“原来如此,为了公平起见……”
左钧直再也顾不得背上鞭伤未愈,胡乱翻下床去,一跛一跛地奔过去扑在括羽身上,将他紧紧抱住。
括羽径直绕过他抱了左载言到轮椅上,又向昏迷在地的左钧直行去,却被左杭拔剑抵胸,“我祖父、叔伯俱在此处,岂容你蛮横撒野!”
女子扬手,朱红小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落入括羽手中。她突然格格一笑,戾气极盛:“我不但掘了他的墓,还鞭了他的尸骨。”
左钧直浑身俱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仍是一脸笑意轻蔑:
左钧直看见括羽浓密细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似一只蝴蝶突然飞得疲倦,颓然阖上了翅膀。她心如刀割,颤声唤道:“常胜……”
“八哥,若我不顾念兄弟情义,蛮横撒野,此处早被夷为平地了。”
这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闭了眼没多久,感觉身旁有人靠近过来。左钧直懒洋洋道:“这么快就烧好了?”
“那床上的,是你心爱的姑娘?可是我好像听说,她已经犯下死罪,她的家族容不下她,险些将她鞭挞至死。我还听说,你一心效忠的皇帝明严,想强要了那姑娘。那狗皇帝坐着本来属于你的江山,现在又要抢你的女人,敢问这世上,有哪一个男人受得起这种侮辱!”
左载言眼睁和*图*书睁看着左钧直被鞭至晕厥,眼看就要殒命,痛彻心扉,面色灰颓几如死人。
括羽眉目生寒,单手轻扬,天蚕丝破风而出,将左载言的轮椅牵引至身侧。
这女子竟然追入了郢京。竟能在括羽眼皮底下潜入她房中,显然身手不是一般。
左钧直心中惶恐至极,双手死死地攀住他的脖颈,近乎绝望地哀求道:“不要丢下我……你不要说话不算话……”
她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括羽。
括羽仍试图否认,却远不如之前坚决。
左钧直被这话呛得大咳起来,括羽帮她顺了顺气,倒了杯茶发现已经凉了,便揉揉她的发顶,道:“我去烧些水,你先休息休息。”
女子放开了左钧直,走到括羽面前,忽的双膝跪地,双手呈上那把锋利的匕首。
“你父皇娶的皇后和几个妃子,都多少和那个妖女有些干连。那妖女是凤仪刘氏的后代,你久住宫中,想必知道。所以你父皇立了凤仪刘氏的女子为后。后来有人自西蜀劫来一个美人献给你父皇。那个美人生得和那妖女七分相似,一入宫便得专宠——与其说宠幸,不如说是虐待。我当时十二岁,和我姐姐一起被派去服侍那名美人,也就是你的母妃。”
可是颈上的痛楚是那么清晰,无情地提醒她这并不是一场梦。
这女子想必经历过许多的苦难。灰色简袍之下身躯清癯,肩骨、手腕锐骨嶙峋,脸庞也是瘦得可怕。那话语没有一句是激动亢然的,然而那沉静的语调,那沉郁悲怆的情绪,却比任何一句煽动人心的口号更具力量。
“当今圣上一统天下,文治武功垂宪万世,独惜其杀戮心过重,手腕酷烈无情。北齐皇室三十八人,包括刚降生不久的幼子朱镝,一命未留。”
那人亦没有说话,仿佛是在静静地等待。
“我姐姐,还有另外几名嬷嬷和太监,都是很普通的宫人,却在那个时候站了出来,想要保住你和你母妃的性命,给朱氏留下一支血脉。我姐姐扮作了你母妃的模样,一名嬷嬷抱来了她的亲孙子。我因为有武功,被护着逃了出去寻找你,其他人,全都英勇就义。”
“天下像太上皇的人,并非我一个。你讲这些事情,和我有半点干系?”
“父亲要打死钧直,我便先死在父亲面前。”
茶楼酒馆中,常听闲人们感慨:这括羽真是运气好,怎么就被罗晋捡了去,年纪轻轻,便从一介孤儿一飞冲天成一品朝官。
左载言方才一直默然,骤闻此言,清瘦身躯猛烈地晃了一晃,膝行向前,额头重重叩在青石地面上,艰难道:“父亲,一直都是儿子不孝,您要打便打死我吧!”
高风逆过,黑瓦白砖之上红影乍现,飞掠庭中,手起处鞭梢在握,但闻脆生生的一响,长鞭寸寸断裂。
这个名字曾是皇讳,是禁忌,如今世上,不会有重名。
这些细节,左钧直真的从未注意过。她虚弱地望向括羽,希望得到他的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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