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原城一役，天军大获全胜。自此，天军在辽东站稳脚跟，将女真、北齐逼回辽河以北。
事实上，除了和谈之外，还有一桩秘密要事——那就是得把私下奔去关外寻找括羽的鸾郡主给毫发无伤地接回来。
事已至此，她选择了妥协：“好明明德，乖明明德，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咚！”
这这这！
“德”字就算了，皇帝已经诏谕天下无需避讳。只是还连着两个“明”字，这也忒……忒拿她的脑袋当儿戏了。
小毛球见她笑了，欢欢喜喜凑过头去在她脸上“吧唧”一声，响亮地亲了一口。
小毛球一听见“秘密”二字，异常兴奋，在她怀里手舞脚蹈道：“我知道我知道。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是姐姐，就会被抢去给别人做妈妈。”
明严柔声道：“你又有了身孕，不可走得这般急。”
据说攻打开原城时，括羽城下叫阵，女真大将都烈在城上轻蔑道：“天军无将邪？令此白面黄口小儿郎出战！”
“皇上！”
左钧直只觉得身边丽裾翩飞，似百花锦簇、百鸟朝凤。杏色缎舄过处，轻尘生香。
小毛球挑了挑两条漂亮的小眉毛，不悦道：“本太子脖子疼！”
明严身后的阁官哗啦啦全跪了下了去。“参见皇后娘娘！”
这话本也说得相当没体统，但是小毛球准确地判断出这是一句对他的赞扬，十分满意，慷慨大方道：“你刚才帮了我，我赏你不用叫我太子殿下！”
左钧直脸色黑了黑：“禀明明德太子殿下，臣不会抱孩子。”
都烈大惊失色，又闻括羽道：“射汝左目！”慌忙向右躲闪。凌空一箭势如流星，正透他眉心。
太监和宫女们又巴巴地向她指的方向奔了过去。
！
小毛球扯着她的袍底擦了把鼻涕，伸出两只肥短肥短的小胳膊：“抱！”
大约因为去年是个暖冬，今年的天气格外的冷。虽方十月，已经像入了冬一般。
这位明德太子应该是在咸池见过她。能令太子印象和*图*书深刻，她左钧直甚感荣幸啊。
小毛球一落地，蹬蹬蹬地扭着小屁股跑过去抱住明严：“父皇父皇，这个左钧直赏给儿臣好不好？”
他抵达叶轻部队的时候，兵部关于他的军帖还没到。可他是拖着女真呵不哈部一支突袭小队的二十四颗人头进的军营，一身煞气冲天，竟是无人敢拦。
这括羽是个奇人。
左钧直扭过脸噗地笑了出来。这小萝卜丁还知道名啊姓啊号啊呢，文华殿的太子太师估计攒了一肚子的血吧？
左钧直哽了一下。“为什么不是明德，而是明明德？”
小毛球掉下地，从她官袍下面爬了出来。
左钧直暗叫不妙，这小萝卜丁很懂不能和他皇帝老子硬来啊，可这招以退为进，可比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厉害了不知多少。
左钧直识相地随便伸手一指：“往那边跑去了！”
一片老少中青的咳嗽声响起，左钧直顾不得被小毛球涂了一脸的口水，又惊诧又尴尬地转过头去——
自入夏以来，天军渐渐化被动为主动，扭转了过去一蹶不振的颓势。个中原因，一方面是京军和东北边境守备军逐渐磨合为一体，夏侯乙旧部与叶轻为首的新晋将领之间的矛盾慢慢化解。另一方面，便不得不又提到括羽。
正待撩了袍子把那小毛球剥下来，却见前面匆匆忙忙跑过来几个太监和宫女，焦急万分问道：“这位大人，有见到小殿下吗？”
莫名突然被从职方司召来这个地方，来了却也不见半个人影，左钧直颇有些不知所措。
左钧直心中直冒火星儿。
只是这御花园中，各种不知名的灌木仍然苍绿蓊郁，各色菊花、木芙蓉、秋海棠、寒兰等花朵傲然吐艳，不输春日的万紫千红。
皇后深居后宫，外臣甚少得见。左钧直也不过是在正旦大朝会之类的庆典上远远见过沈慈，这般近距离地接触，听见帝后二人交谈，还是头一次。
左钧直觉得被这秋末冬初的寒风吹得一头一脸的凌乱，跪在地上，如芒hｅtusｈｕ.ｃｏm•ｃoｍ刺在背，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那些阁臣和皇帝的表情。
左钧直初时十分忐忑。与宴官员的阶品和年纪，差不多都要好几个她才抵得上……
明严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后面恭谨树了一排的内阁和兵部大臣。
“咳咳！”“咳咳！”
沈慈低低道：“皇上国事缠身，这些，都是臣妾的份内事……”
左钧直觉得这小毛球甚是好玩，“不用叫他太子殿下”，这事儿也是可以用来打赏的？瞧着四下里没人，便有心逗他一逗：“那我该叫什么？”
她生得这模样委实一般，别说放在人堆里完全不起眼，便是和别人打过照面，别人也很容易一转身便忘了她的样子。所以，至今还有不少官员见了她，首先是发一下愣，然后讷讷地说“咳……你是……”或者是“哎……”
仅此一战，朝中此前那些说他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的人一个个都默默地闭了嘴。
左钧直松了口气，吾皇英明。
括羽每战必为前锋，凶悍无比，杀将无数，所立军功，足够他升至上将军都不止。
“你是姐姐……”
心中窃笑，左钧直毁人不倦地竖起大拇指：“我懂我懂，明明德，好名字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太子殿下真是好学问！”
刚刚被掐的地方被奖赏般地揉了一揉。
小毛球两只小凤眼亮闪闪地，瞪得溜圆。
只是左钧直却觉得，这一对天成佳偶，彼此客气到这份上，未必有对门卖豆腐的那一对夫妻过得快活。
十月，湖蟹河蟹与稻梁俱肥，正是吃蟹的好时节。这一场蟹宴，用的都是扬州新献的贡蟹，只只大如瓷盘，紫螯如拳。
明严弯腰将小毛球抱了起来，伸指抹干净小脸上的泥灰，道：“左钧直是朕的臣子，怎么能赏给你呢？”
小毛球嗷嗷挣扎：“不是这样抱的！”
明德奶声奶气叫了声“母后”，便闻得窸窸窣窣的声音，当是沈慈将明德抱了过去。
小毛球看看地上的左钧直，又看看明严，htｔｐs://m•ｈｅtｕshu•cｏｍ.com对着手指瘪着小嘴可怜兮兮道：“儿臣、儿臣都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那些太监和宫女一点都不好玩……括羽叔叔又走掉了……儿臣……儿臣……”一双小凤眼润润的盈满水泽，将泣未泣，万分的惹人怜爱。仿佛不答应他的要求，便是天大的罪过。
左钧直皱皱眉，俯身两手穿过他腋下，像提小时候的长生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爹爹吔……
左钧直看着那小毛球灰头土脸的模样儿，还一脸得瑟的笑意，脸都绿了。
左钧直道：“有……啊！”
原来那一箭，瞄的本就是他右眼。
她得去趟关外。
大腿被掐了一把！
唔，难为他一直费劲儿昂着头同她说话。
“咳咳，太子殿下好记性！”
只是，鸾郡主的括羽，起码还知道去哪里找。
可是早知今日要历尽千辛万苦去关外两军阵前找他，当初又何苦要逞一时之快，逼得括羽无法再在宫中立足，无奈投军呢？
但是几只螃蟹吃下来，她也算是明白而且坦然了。
小毛球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栽栽地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小腿，感激涕零：“你真是本太子的知音！翰林院那帮老头儿都说我乱讲，父皇也说我不对！”
女真北齐联军辽河失守，阵脚大乱，叶轻所率京军却愈战愈勇。两军主力在铁狮子口对峙一月，女真北齐联军提出各自退兵三十里，停战和谈。
原来在御花园有一场蟹宴。
左钧直慌忙一手兜着他的小屁股，一指抵上嘴唇，“嘘……”
他爹她娘，他爷爷他奶奶，何曾听说过是这等脾性的！据说他爹一生下来就是不哭不笑，不说不闹，不跑不跳，好几年女帝都是忧心忡忡，以为生了个痴呆儿子……感情是都积给他了！
沈慈叹了声：“方才嬷嬷们跑来说德儿又丢了，我心急，就……”
得知这事儿的时候，左钧直心中重重一叹。
都烈量那距离甚远，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孰料括羽一箭射去，都烈盔顶红缨应声而断。
小毛球很认和*图*书真地想了想，道：“准你叫我明明德！”
这和谈，自然就需要朝廷出面。
左钧直颇感欣慰。
“哇！”
明严道：“母皇过些日子便会回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人间事千回百转，往往都是悔不当初。
赴战不过半年，已经有无数故事随着一封封军报传回京城，为朝野上下所津津乐道。
后面的话低至难闻。又喁喁低语了一两句，沈慈便抱着明德告退了。
忽然那些半人高的灌木枝叶簌簌晃了起来，左钧直心道这御花园中还养了什么兔子之类的小兽不成，便见一团黄灿灿的小毛球滚了出来，身上巴了好些断枝和草叶，一瞅着她，嗖地蹿进了她的毛氅，扒拉起她的官袍，抱着她的腿蹭地爬了上去，末了还不忘从里边儿把她的官袍拉扯整齐。
人说帝后二人相敬如宾，看来所言非虚。而明严这么多年来未置妃嫔，也确乎难得。
八角亭榭四面围上遮风黄幔，红泥火炉融融生暖，熏着海棠花气、黄酒醇芳，未饮而已醉。琥珀般的镇江香醋盛以白玉小碟，姜丝、蒜末切得精细，香气扑鼻。鲜活贡蟹洗净了，用蒲色蒸熟，红黄澄亮，诱人无比。揭开脐盖，里面膏腻堆积，玉脂珀屑一般甘腴肥美。人人面前，白银精制的叉、刮、针、钳等“蟹八件”一字儿排开。好些个阁臣都是吃蟹的高手，吃完蟹肉，剔出胸骨，八路完整绝似蝴蝶。
眼下关外极冷，哈气成冰，土都冻结了起来。两军交战之际，剑拔弩张，稍一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这鸾郡主，虽然刁蛮任性，可是对括羽，还真是一片痴情。
悲情啊，只能唾面自干了！
左钧直茫然地四面望了望。深秋凉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毛氅，微微有些等得不耐了。
括羽拈弓搭箭，大声喝道：“射汝盔缨！”
小毛球振振有词：“我姓明，封号明德太子，所以当然大名是叫明明德啦。明是姓，明德是名，那些人都不懂！”
自然是没什么朝臣愿意去做这个要命的差事。更何况和和*图*书谈这事儿，微妙得很，吃力又不讨好。
括羽冷笑：“白面黄口小儿郎说的话，你也信！儿郎们！都烈已死，攻城！”
最终定下来去办这事儿的，是兵部右侍郎和左钧直等兵部一干人等。萧从戎老了，年轻力壮的左右侍郎总归是要去一个的。左钧直呢，说起来也还是真非她去不可。职方司最大的官儿也就是郎中大老爷，下头就是她。她又专司四夷归化、深谙北境地理人情。北齐、女真也是夷族，所以这差事推来推去，终究是落到了她头上。
这是什么歪理……左钧直费力想了想这句话的含义，终于还是放弃了。但是……姐姐……这个称呼好像有问题啊。唔，不管怎么样，这小萝卜丁能封住口就行。想到这里，她眉开眼笑：“乖……真聪明！”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会儿，小毛球非常有太子气概地一手叉起小肥腰，一手高高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叫左钧直！本太子认得！”
左钧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腿，娘吔，是西洋书上画的树袋熊吗？抱得这么紧！
边军之中，功赏牌分奇功、头功、常功三等，凡挺身突阵斩将搴旗者，予奇功，升职三级、赏银二十两；生擒敌兵、捉敌奸细或斩杀头领者，予头功，升职二级、赏银十两；斩敌首级者，予常功，升职一级，赏银五两。虽无前功，勇猛作战被伤者，予齐力，赏银有差。
她的常胜呢？天涯海角，他又在何方？
知音？老头儿？这些好的歹的词儿都是谁教这小萝卜丁的？不过，反正他是太子，爱怎么叫怎么叫……哼。
一通手忙脚乱地纠正姿势中，小毛球不小心一只手按上了她的胸……
左钧直膝盖一弯跪下地去，把小毛球端端正正地祭在身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严凤眸明亮而犀利，将小毛球看得一点一点地低了头，终于是两只肥肥白白的小爪子抓住明严肩上的龙袍，委委屈屈地埋下头去。
早听说明德太子不是一般的皮，可这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