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瞟了她一眼，“你才是大人，你六品，卑职没品。”
翊卫道：“左大人放心，皇上身边自有林指挥使和括羽大人护驾，城中守军也已调度而来，不会有大事。”
方一呛水之际，便觉得长剑脱了手，他循着括羽施力的方向运掌而去，对方却如泥鳅一般，半点沾不上，反而还被顺着水流不知道被拖出了多远去，入了漆黑一片的地底水道。
他若是知道，定会恨她。
万千发丝在夜风中飘舞扬卷，紫色袍带猎猎飞展，妖冶面容似笑又非笑，似夜色中的一抹诡异幽昙。
女献大叫一声，向后倒去，被后面疾来一人飞身接住，运力向后一抛：“走！”
常胜端进来一大铜盆的雪，放在炉上，不一会儿便沸腾了。
现下城中一片混乱，他势必会趁此时机去刺杀明严啊，只怕他现在，已经在行宫中与括羽和翊卫等激战起来了……还有常胜……
“刘郎啊刘郎，早知北门是这个样子，你怎的要让我去南门放火？”
墨笔描过一般的眉锋，修长过眼。鼻梁挺直，唇角紧抿。麻衣相法中说这种模样的人大多性子倔硬刚强，与这小子还真是相合……再长大些，不知要祸害多少怀春少女呢……
地理志记载，直沽本是一片巨大无垠的荒郊滩涂。因为土地贫瘠多盐，鸟兽不至，寸草不生，方圆百里几无人烟。
“全被炸了！”
然而括羽竟似没打算溺死他，每泅过一段，便放他出水面透一口气。如此反复，刘徽心中恼恨焦急，无奈在幽暗湍流中，一身本事半点施展不开，只算计着重见天日时置括羽于死地。
据内库的人说，如今的内库，已经和当年的北极会堂所营事业大大不同，皆是因为云中君在二十多年前，将北极会堂旗下的丝织、茶叶、瓷器、器具、马场……等诸多商行店铺一家不留地卖了出去，所得银钱，全数赞作女帝军资。
“你这样的。”
行宫宫墙不似皇宫那么厚，墙宽仅容一人。墙外是护宫河渠，墙内便是丈余的铁蒺藜，一扎上必是浑身穿孔，非血肉模糊不得脱身。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箭似流星，迎面袭来，女献侧头避过，仍被箭尾雕翎在面颊擦出细细一道血痕。
行宫之中，排排明烛照亮整个宫室。宽大的桌案上，明严的一副山海营防图将将绘毕。
“小伤，无碍。”
“火炮被毁了！”
刘徽几番欲脱身入宫，却被括羽死死拖住。目中凶光乍现，撤剑变掌，影幻千叠，难分虚实。瞅见括羽步法现出一个破绽，发足猛扫，将括羽踢落墙内。那知括羽极顽m.hetushu.com.com强，手中一柄利刃扎入墙壁，竟又借力翻身而起！刘徽挺剑再刺，透肩而过。括羽目中骤现痛色，却仍是一声未哼，拦腰死死抱住刘徽，同他齐齐翻落入护宫河中。
左钧直望着窗外幽蓝的天，强打精神笑道：“煮雪问茶味，当风看雁行。真是好韵致。”
左钧直嗤道：“常大人真有钱。”
左钧直脸上红了一红，期期艾艾道：“我……我在想，你将来会娶个怎样的老婆。”
女献忍痛叫道：“这小子就是括羽，箭法极好，你小心些！”咬着牙挥刃斩断箭杆，起纵间已然消失不见。
刘徽一怔，道：“我从未派过什么人杀她。”
“禀陛下，乃是女献。被臣射瞎一眼后遁逃。臣恐陛下有危，便未久追。”
她到底是天朝子民。她不能见到北齐的铁蹄再一次踏破好不容易弥合起来的疆域，然后又是百余年的战火不熄。
是北齐人无疑。
忽听得轰然一声震天炮响，闪电一般照亮黑沉夜空，左钧直鼓膜发疼，下意识地堵住耳朵。然而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响，窗棂都被振下蓬蓬的灰尘来。天边遽闪的雪亮明光，天崩地裂一般令左钧直心惊胆寒。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快去炮场救人！”
左钧直闻见那噼啪爆裂之声愈来愈大，火焰一突突直冲苍穹，不由得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是否安好？”
常胜捻亮了灯，移到近前，一点一点剥去她后腿上被血粘住的棉布，头也不抬，道：“给你买新的。”
但闻霹雳一声弦惊，密矢如雨，大网一般罩向女献。女献咒骂一声，手中细长银刃旋起一片白光，将飞箭纷纷削落在地。谁知那少年竟留有一支后箭在弦，女献银刃稍露一隙，那箭便势如闪电，直直插入女献左目！
左钧直听他这般说，才稍稍放心了些。又想到原来括羽也来了，却不知是哪一位，自己全在看常胜了，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声名赫赫的——括羽大人。
左钧直看着他凉凉的眉眼儿，仍是极秀美，却换了迫人的气势。不由得叹道：“当初让你扮这模样儿你只说不会了，今个儿怎的又这样来压我？”
可这行刺的又是谁？莫不是刘徽……左钧直心中烦乱，在房中走来走去，再也无法入眠。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这样的……她？还是别的像她的女人？……呸呸呸，她瞎想些什么，这不是自作多情么！转而又想，常胜除了有时候太无赖了些，还真是个宜家宜室万里挑一的好孩子啊。虽然是个小翊卫，可她绞尽脑汁m.hetushu.com.com想来想去，竟是觉得京中的那些个大小姐们都配不上他……一想到将来他会娶个骄横跋扈的大家闺秀或者温柔似水的小家碧玉，她都觉得万分的受不了。那时候他定是宠别人去了，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黏着她……这般想着，竟然觉得难过又怅惘……她胡思乱想，千思万绪，脑子里渐渐糊成一锅乱浆，迷迷蒙蒙就入了梦乡。
箭镝丽锥棱分三刃，锋利无双，奇快无比。棱刃紧擦来人鬓角而过，面巾飘落，目泛桃花，万千风流，果然是刘徽。
城中俱是座座高大工厂。
这老仆来杀她，刘徽到底知不知道？抑或，根本就是刘徽派来的……
“只要我在一日，你休想靠近皇上一步。”
佛郎机火炮威力果然不凡。单炮净重千余斤，炮分母子，声出如雷，势大力沉，所击之城墙、战车、掩体，无不粉身碎骨。每一母炮之中，备有十数个子炮，每子炮中五百枚铅弹，接连发射，轮流替换，加之西洋的瞄准镜，一门佛郎机大炮抵得上百门老式火炮。装备于关隘垛口，虽千军万马难以靠近。
北宫门高墙之上，迎风立着一名黑衣少年。臂护革拾，指载棘抉，弓开满月，弦满白羽，一双锐目夜色中熠熠闪光。
天知道她夹在中间有几多苦楚。
趴在厚厚被褥上，拧过半截身子回头看他。
左钧直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弱弱道：“怎可能。”
她是自作自受。
……
他虽会水，到底是北地人，水性哪里比得过自小在南越水乡长大的括羽！
括羽微怔，刘徽已经掠上宫墙，剑转寒锋，剑气如虹。括羽疾疾后退，收弓于背，双臂一振，两柄利刃握于手中。短兵相接，火花四溅，虎啸龙吟。括羽被震得虎口发麻，滑出三步之外，足下狭窄青砖被刻出深深印痕。长剑水色空明，寒光反射在括羽脸上，相映生色。括羽双刃死死卡住距离脖颈只有三寸的剑刃，足出凌厉，和刘徽一斗便是百十个回合。
街道上的步伐一下子凌乱无章起来，初时俱是奔向行宫，这时仿佛四面楚歌，令人失却了方向。
而如今，内库悄无声息隐匿于国库之后，掌握着数个当年留存下来、与国家命脉息息相关的行业：军火、军械、矿冶、车船建造、水陆运输等等。
鲜血从括羽身上无声息地淌落下来，在暗河水中瞬间化开，不见丝毫殷红。那一身的苍黑绰影，不沾半点水滴，却也不透半点血色。他定定看了刘徽一会儿，回身潜入水中，逆流而上。
常胜不同她一般见识，行胜于言，伸手握住她hetushu.com.com的小腿稍稍抬起。左钧直大窘，忙叫道：“我翻，我翻！”
大炮大功告成之日，明严到了直沽，亲自察看佛郎机火炮之威力。
括羽低头垂目：“是臣大意了。臣自会思过七日。”
折腾了半晌，将将入睡时，忽听见外面一声声迭起的呼喝：“——行宫起火！——有刺客！”
夜中，明严驻歇于城中行宫，预备次日返京，恩准左钧直、马西泰乘坐御船一同返回。
这一场演习十分圆满，马西泰、左钧直、内库工匠、冶炼工人等所有相关人等俱得重赏。近一年心血所聚，终告大成。左钧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舒坦。
他瞪了她一眼：“翻过去！”
将她放在床榻上，他拉着她的棉裤裤管儿，用力一撕，嗤啦一声开到膝盖，露出雪白的棉絮和小腿来，夜色下似乎是散着莹莹的光。
明严换了朱笔，一一点上要害营寨，眉头微锁，语气中颇有不满：“两次败在同一个人手里，你从不会如此。”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这样儿的天底下自然就一个，还能有谁……”然而她这一夜折腾，费心费神，也没听太真切，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你认识他？”
乌金般的煤炭、矿石自水关一船船地运入，直达炼炉，倾斜如洪。炉中大火暴烈、火色通红，焰高数丈，夜夜不熄。左钧直站在几丈之外，仍觉得炎焰袭人，不可直视。而另一端，熔化的矿液缓缓流入铁渠，火山熔岩一般赤红，偶有飞虫迎光扑来，半空中即化作焦炭齑粉。
括羽手一扬，他的长剑穿过铁栅飞了出来。刘徽伸手接住，冷冷道：“为何不杀我？”
可她也万万见不得刘徽受到半点的伤害。
马西泰咋舌道：“你们天朝，真是奇葩。”
“何人行刺？”
“今日不杀，他日必悔。”
左钧直道：“其实在百余年前，天朝人炼铁，并不得其道。人皆信铁于五行属水，名曰黑金，乃太阴之精所成，其神乃女子。传说有一个姓林的妇人，丈夫欠了官铁，便投身炉中，以出多铁。所以早先炼铁者往往于炉中投入女囚，现在虽早已不行此残暴之事，但开炉时仍要祭祀涌铁夫人。”
虽已是夏始春余，深夜河水仍是凉得激人。刘徽一入水中，便觉得一股力量将他死死下拽，心中大叫不妙。
这一夜左钧直兴奋不已，打点完行装已是亥时，却还是辗转难眠。
在直沽，左钧直亲眼见到了内库的神秘和强大。她亦是愈发觉得，云中君是个异人。
呼啸的夜风中带了盐粒，风沙般硌脸。天地苍茫，仿佛混沌ｗｗw.hｅｔｕsｈu•ｃｏm•cｏｍ
初生。
她这个伤处不大好弄。伤在腿肚上，自己料理着别扭。常胜给她清理，她要么得侧着，要么得趴着。她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别的男子面前，这两个姿势都令她觉得万分不自在。
常胜置若罔闻，往热水里又沃了些雪，试了水温，扯了干净巾子并盆端了过来。
左钧直心底忽的冰凉，却不是因为一载心血毁于一旦。
“受伤了？”
女献男生女相，最是惜容，抚面大怒，尖声叫道：“臭小子，当时受我一掌，怎的还没死！”
左钧直一拍床铺，怒道：“蹬鼻子上脸了你！”
左钧直热血冲脑，他说得这般自然而且不假思索，收拾起药匣和水盆就走一边儿去了，独留着她闷在床上纠结。
想来四面城门均已戍卫重兵，他修为再高，也是瓮中之鳖。不走这水关，他定是无法全身而退。思及此处，刘徽不由得狠一咬牙。
万千杀气刹那间隐于无形，一双眼眸却愈发乌黑湛亮，亮得直指人心。
一个炉场中，光司炉的就有二三百余人，掘铁、烧炭的又各有三百余人，一个个打着赤膊，身材精壮如牛，烈焰之侧挥汗如雨。左钧直从没见过这般巨大的工厂，只觉得大开眼界，惊叹不已。马西泰亦是大为感慨，说本以为天朝冶炼之术不如西洋，没想到内库已有如此水准。
箭法高超之人，大多目力超常。来人虽然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戾气森然的眼睛，月色角灯之下，括羽一眼瞥见那人数根手指根部肤色似乎偏浅。一念倏转，箭偏半寸，激飞而出。
可他倒是说得轻巧。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
造炮一事，全由内库军火司操持，自始自终，不曾让朝中其他官员知晓。明严这次来，除了林玖和随身翊卫，也并未带其他人。大炮演示发射时，左钧直瞧见常胜随在明严身侧，不由得开心。一别两三个月不见，竟是十分地想念他。大约是因为暗卫转为明卫的缘故，穿着打扮虽不张扬，却都透着皇家贵气，愈发衬得他明润若玉，风姿秀朗。常胜趁众人不注意时，向她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儿，逗得她掩口而笑。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铁锅中的鱼片，翻来覆去两边儿地烫油煎炸，透心儿地焦脆。
第一批佛郎机火炮一共造了三十二座。
恐怕真的是刘徽来了。
忽的眼前有稀薄光亮，但听见“轧轧”之声，身后被括羽一推，穿过了一道闸门。刘徽甫得自由，猛然反扑，身前却被一道铁闸门拦住。隔着栅栏，见到括羽立在激流之中。回头一看，外面竟已是直沽城外，雾色漠漠，大河滔滔和-图-书。
声东击西，刺杀皇帝，实际是要引开注意，再毁三十二门佛郎机火炮。
左钧直大怒：“本来洗洗补补还可以穿！”
相比于南宫门的守卫重重，火把如海，北宫门竟是空无一人，静寂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原来这竟是一道水关。
“下去吧。北齐蛮子竟然不惜派出死士以身毁炮，在朕的意料之外。东北战期将至，传信让叶轻严加防备。”
腿上的伤仍是疼得钻心，却让她愈发清醒，苦涩滋味在心头泛滥成潮。
本以为他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心中飞快编起各种理由，常胜却只是深深盯了她一会儿，没有再问。
然而令她更是心悸的是，这爆炸声，一共是三十二下。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手下极轻。温热软巾蘸去干涸的血迹，清理创口时更是细致柔和。左钧直竟不觉得疼。上了清清凉凉的金创药，又用白纱敷住，缠上绷带。他缠得不轻不重，力道和松紧正好，倒像是熟能生巧。想想他身为翊卫，修习得如今上乘功夫定是付出了不少血汗……左钧直看得出神，冷不防常胜抬头道：“姐姐发什么呆呢？”
可是她怎能去向他解释，这批大炮只会用于威慑，倘是明严真拿了它们去屠杀关外军民，她稍稍动些手脚，便能让它们变成一堆无用的破铜烂铁？
左钧直心中咯噔一声，披衣而起，只见窗外行宫方向，果然火光大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待出门去看，门口竟有黑衣翊卫守候！翊卫拦着左钧直道：“指挥使有命，左大人乃军机要害之人，不得出门一步，以免遭遇不测！”
左钧直去时，却见到漠漠平原之上，苍茫风烟之间，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偌大城池，守军林立，固若金汤。
他手握处忽生炽烫，令她心跳面热。当年在南洋，常年炎热，当地女子习惯着短裙，她也于是觉得露个小腿没什么。可这样被拿着，她还是觉得羞不可抑。
刘徽知道自己在为明严造佛郎机火炮了么？
刘徽不再言语，返身便走。却听括羽在闸门之后道：“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但姐姐待你那般好，你为何要派人杀她？”
唉，真漂亮。
高墙之外一街的军靴声乱，刀剑铿锵，惊破岑寂夜色。天边残月也似受了惊吓，隐入薄纱般的流云里。
案前，括羽黑发微湿，单膝跪地。
他说得一本正经，却逗得左钧直吃吃笑开。他出去采水，左钧直望着他清萧挺秀如雪中竹的背影，又想起刘徽来。自上一次见过他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她也拐弯抹角问过常胜，常胜只晓得他有段时间在北境，后来又不知去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