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急道，“刘爷，你不是……”
“刘爷要去哪里？”
可他又算什么？
刘徽盯着左钧直：“你就这么想见我？”
左钧直被抢白得更惭愧了，“我……听信人言……是我错了，刘爷是个好人……”
他看到左钧直单薄的身躯一震，脸色苍白，喃喃道：“不会……我不会在意……”他知道白度母夫人年长左载言二十岁，纵然她驻容有术，也终有朱颜辞镜的一日，这必是白度母的心结。他刚才的话，定是戳到了左钧直的痛处。
左钧直脸色发白，却仍顽强坚持道：“刘爷是身不由己……”
左钧直默然了一会，问道：“刘爷打算怎么办？”
左钧直怔然抬头：“刘爷要赶我走了？”神情竟像被遗弃的孩子。
……
左钧直奉命翻译高丽崔溥的《漂海录》，意外发现其中零星记录有不少北齐皇室秘闻。这些事情在国内早已被湮入尘埃，鲜为人知。“……北齐、大楚战事已起，余时至凤仪，不得已淹留十余日。间野闻凤仪有刘氏宗祖，梦中闻天谶，凡子孙背有丹凤朱砂记者，必为天家人。三代果验……”
一口气将碗底残余的药汁连渣喝完，苦到心底。他“哈”地干笑了一声：“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喜欢？女儿家，讲究一个含蓄，你知道什么叫含蓄？”
她咬着唇，“刘爷中了毒，又受了伤，我心中害怕。”
刘徽惊觉于她如此敏锐，有些不忍心，缓了语气：“爷的书肆茶馆什么的，又不曾关门。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她想起身，才发现四肢都麻了，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和_图_书刘徽伸手将她提上床，帮她揉着僵直的关节，淡着脸子道：“你上来睡，我也不在意。”
左钧直咬唇道：“我妈妈说喜欢别人就应该说出来。”
他说话是地地道道的北齐口音。
左钧直靠坐在他榻边，趴在他枕头边睡着了。柔软发丝散乱在脸颊上，在熹微晨光中散发着浅浅的墨蓝光泽。眉毛很淡，皮肤很白很细，珍珠般柔润，刘徽想起秋末冬初的清晨，深林树杪的白雾。
左钧直呆愣住，她只是觉得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未曾想过更多的东西。
刘徽挑衅似的看着左钧直：“你喜欢我，那你想怎样呢？嫁给我？让我叫翛翛一声娘亲？”
繁楼中，左钧直曾听几名和刘徽亲熟的红倌儿无意玩笑说，刘徽素有怪癖，与女子欢好时必吹灯，不除上衣。
刘徽贴在她耳边道：“去看郎中。”
素知她不会藏话，却未料到她如此的直白坦然。她心中光风霁月，并不觉得说喜欢一个男子是多么丢脸的事情。刘徽心口一搐。
刘徽看着她红如火烧的小脸，眯着眼道：“这么说，你是看不上爷咯？”
“不用你操心。以后繁楼，你不要去了。”
左钧直唰的脸红了，结巴道：“我、我……”扯开话题说：“刘爷府上居然这么清静，我以为会有很多姬妾……”
刘徽看看窗外天空，“快大亮了，左钧直，你该去四夷馆应卯了。”
刘徽猛然睁了眼：“你骗我。”
窗外，天际现出一抹鱼肚白。刘徽辗转醒来，一睁眼，一张清淡小脸近在咫尺。
刘徽看着左钧直出神，wｗｗ•ｈｅtｕsｈu.ｃoｍ•ｃoｍ房门无声而开，一个须发花白的驼背老仆端了碗汤药走了进来，步履如踩绵。见到床边的左钧直，目光如刀，向刘徽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左钧直端过药来试了水温，递给刘徽，嗫嚅道：“对不起刘爷，害你中毒又受伤了……”
左钧直失神起身，良久方低语道：“那我走了，刘爷保重。那书，我还会继续写下去。”说罢礼了一礼，飞也似的出了房门。
她还这么小，院中雪白的栀子花苞般纯净芬芳，不沾红尘半点污垢。
左钧直见他睁着眼，欢喜道：“刘爷你醒啦！”又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刘爷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呢？”
刘徽服药之后，僵硬的脖颈和手足渐渐松软下来，仍然紧闭双眼。左钧直抱着他的头，心惊肉跳道：“刘爷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说了许多声，见他还是状似昏迷，手足发凉，之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流，抽抽噎噎地骂自己，央求他别死……
左钧直赶紧去牵过马来取了药，帮着刘徽褪了上衣，用药囊中的白棉拭去伤口周围的血迹。伤口很细，然而很深。刘徽伤后仍用了劲力，致使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看起来十分狰狞。借着月明珠的光辉，左钧直看到他背上有一片颜色不同。待擦净了血仔细看，竟是一片朱红胎记，宛似一只展翅欲飞的丹凤。
刘氏，乃天下一大姓。北齐凤仪的一支刘姓，女子多殊容，前后三朝出了三名皇后。人言得刘氏女子为妻，便可握天下权柄。只是此一支系人丁不旺，女帝戮杀北齐帝hetushu.com.com之后，凤仪刘氏凋零殆尽。人们纷纷慨叹，倘诛杀北齐的帝君是男子，凤仪刘氏或许能俘获其心，再登后位。只可惜大楚国主乃是女子啊……
刘徽送她的衣服料子很好，左钧直脱了外衣，撕了几次也撕不动。去拿那剑，单手竟十分吃力。只得就着剑刃将那衣衫划了几个小口子，撕成布条给刘徽缠上。
看到左钧直的眼皮颤了下，刘徽收回目光，望向床顶。
刘徽恹然道：“你唠叨了这么多遍，我耳朵都起茧了。这也是好事，省得韩奉那老贼又来烦我。”
北齐皇后及其二子一女死去，世人都以为凤仪刘氏血脉已然断绝。倘不是这丹凤朱砂记，左钧直断不会将刘徽与凤仪刘氏联系起来。然而一旦联系起来，才发现处处恰巧吻合。
左钧直面色更是惨白，强言道：“可是刘爷，你握得住的，舵在你手里，风浪再大，也有止歇的时候……”
刘徽一扬手，那药碗在门框上砸得粉碎。
左钧直心中咯噔一声，强抑心中惊慌，倒出金创药涂上伤口。刘徽闭目调息，忽然哑声道：“左钧直，你手在抖。”
“你一开始就以为爷是个淫贼。”
在他这二十六七年的光阴里，未尝没有爱过人。他天性里本来就带着几分轻薄，又存了心做出个浪荡子的样子来迷惑人眼，自然是花间流连，如鱼得水。他一向喜欢美艳的、野性的女子，自认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这个胆小怯懦、痴愚又爱哭的左钧直，怎么竟让他不忍释手了？
左钧直瑟缩了一下，还是把手放进了他手中，顺着他的手劲上了马，坐到他www.hetushu.com.com身前。
左钧直几乎都要哭了，“刘爷……”
刘徽冷眉，屈指翻掌，以手语道：“不可。我自有分寸。”
泥淖里滚过，沟渠里爬过，死人堆里埋过，枕边榻上侍过。身上扑满风尘，手中沾满鲜血，心中藏满仇恨——他的人生，早已经被染得看不出本身的颜色了。这样的一个他，这样的一个左钧直，那堪采撷……
左钧直脱口问道：“那我去哪里见刘爷？”
“你看我这宅子空空荡荡，不过一个哑仆。你说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护不住。你定想不到，我曾有过妻子，也有过孩子。只是那孩子还未看这世间一眼，就同他娘亲一起走了。世事仿如汪洋，人如草芥，飘摇于风口浪尖，握不住自己的方向，只能随波逐流。”
左钧直打着结，打了好几次才打上。“刘爷，只是止了血，回去，还得重新清洗了伤口包扎。”
“左钧直，我大你十二岁，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我就是老头子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刘徽动了动，勉力抬手解开衣衫，从肩上拔出一根两寸来长的如毛细针来。这一下耗尽去了他全身气力，又喘了许久，对左钧直说：“马上，有金创药，拿过来。”
刘徽勉力起身上马，向左钧直伸手道：“上来。”
左钧直小心脏惊得停了一拍，慌张滚下床去，心虚道：“没有！”
“不可！”左钧直惊道，腰上大力一紧，被刘徽紧掐在怀中。
他姓刘，单名一个徽字，徽州的徽。徽州，正是北齐诸如寿氏等世家贵族所居之地，毗邻凤仪。
他刚出道时年纪甚轻，然而家底丰厚，已是各种场面上的www.hetushu.com.com老手。他身怀武艺，藏而不露。若非见过大世面，哪能以他这般年纪在郢京这风波险恶地混得出人头地？
有多少女子说过爱他，情浓意炽，却不如左钧直这青青涩涩的一句来得触人心弦。
刘徽喝了口药，道：“你既是入了四夷馆，书不写也罢了。一百两银子还了，你也不欠我什么。”
老仆深深看了刘徽一眼，目有精光，略略点头，又恢复了此前的龙钟老态，蹒跚退下。
左钧直垂下头绞着手指，好一会儿才道：“我答应刘爷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你又错了，爷其实就是个淫贼。”
左钧直脸上有些落寞，盯着帐帘钩子，茫然踌躇道：“不过是借口……我想，我是喜欢上刘爷了……”
“说！”
刘徽眼仁儿漆黑，冷着脸盯着左钧直：“爷男人女人都睡过，昨儿你见到的，对爷来说是家常便饭，你不觉得爷很脏？”
刘徽看着她眼泪说来就要来，哄道：“好了好了，爷算怕了你了。还嫌昨夜哭得不够么？爷又没死，哭丧似的。——去把药端过来。”
刘徽叹了口气，道：“左钧直，你看上爷了？”
“你——你是——”勒在肩腰之上的手臂铁箍一般又收紧了一圈，左钧直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是北齐的小国舅！”
她一只手枕在脸下，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被角。手亦很小，骨节玲珑，色泽宛如上好的开化纸。时下风气，女子均好蓄长甲，染豆蔻。她的指甲却修得短而整齐，温和又有书卷气。她自己说，指甲长了写字不方便，会划破那些酥脆的古籍。只是他还记得，当时在三绝书局中，她就是用这短短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