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蓝田日暖

韩奉听得脸色渐渐变了,狠狠摔手将左钧直向外一推,切齿道:“小贱种知道得倒挺多,真该割了你的舌头!”左钧直被推得摔倒在地,刘歆快步入阁一把拉起她,大声道:“谨遵大人吩咐,小的这就去照办!雏儿擅闯妄言,按照繁楼规矩,正当剜眼割舌,逐出繁楼!”
越往南走,灯火越稀。左钧直茫然望望漆黑的天空,才想起今夜初一无月。几条巷子里阒寂无人,伸手不见五指,左钧直袖着夜明珠,像个灯笼一样向前移动。
韩奉摩挲着左钧直的手,兴味十足道:“没想到你家刘公子这么心疼你,本大人愈发想尝尝你到底有什么销魂滋味儿了。”
左钧直慌忙抽身,忽听见一声不怀好意的命令:“慢着!”
刘徽从身后男子怀中挣脱出来,拢了拢衣襟,给韩奉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道:“一个不知事的雏儿,误闯了阁子惊扰了大人,我自会重罚他。”
左钧直这时神智已经清醒过来,强忍恶心道:“刘爷说得不错,是需得天定。大人可能忘了,今日是皇室殇日。三十七年前的今日,皇室除太上皇及两名亲弟之外,全族被屠,大楚数十名忠臣被诛杀十族。太上皇虽未将此日定为国殇日,却要求所有官员在今日不得冶游行乐。”
刘徽向左钧直冷喝道:“还傻站在这里作甚?碍着大人的眼了,没听到么!”
倘不是这一件件事情经历过来,她不敢相信朝廷上那个果断威严的右相,竟欺上瞒下、滥用职权、里通外国、有谋反之心。更不敢相信他年过半百,竟重龙阳之癖,甚至做出父子聚麀这种违背伦常的事情来。看来传说中他豢养童m.hetushu.com.com男炼制纯阳来益寿延年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玉郎,最后头的人,我动不了。但是你放心,自会有人代我动手。”
那女子慢慢向左钧直转过头来。看到她的另半张脸,左钧直失控地惊叫了半声,紧紧捂住了嘴。
女子声音低婉凄切,听得左钧直心中伤恻。东吴传说阴间有邮差来往阳世,夜中在十字路口焚烧纸钱可以达致亡灵。这女子必是死了爱侣,思念难忘,才会夜深人静时来此。然而听到她说道“人头”“血祭”,又让左钧直觉得毛骨悚然。女子不说话了,一阵窸窣轻响后,夜风中飘来浓浓的血腥味,左钧直吓得魂不守舍,这女子说的拿人头祭奠魂灵,莫非是真的!左钧直心如鼓擂,呼吸顿时粗重起来,想要拔腿就跑,双腿却如灌了重铅。她哆嗦着探头向那女子望了一眼,只见火光映照之下,那女子低垂的侧脸轮廓优美如画,远山黛眉之下是细长妩静的狐狸眼,鼻若悬胆,唇形动人。左钧直顿时有些失神,倒也没那么怕了。这样绝色的女子,从来没有见过。看她模样清瘦动人,手无寸铁,怎么会杀人呢?
天玑楼中装饰精美,不是富丽堂皇的招摇,却都是最上好的材质。其中几乎见不到人,比起另外几座的热闹来,完全又是另一幅景象。左钧直正好奇时,见到彩廊中走出几个侍女服饰的女子,不由得大喜。近前一看,竟都是极美貌的姑娘,较另几座的花魁犹有过之。左钧直暗自惊奇,既是这般美貌,为何在这天玑楼中不过是侍女?左钧直唱了一喏,礼貌道:“几位姐姐,请问刘和图书爷身在何处?”
几名女子面面相觑,一个年长些的绿衣女子迟疑道:“在翡阁,只是现在……”却不再说了。
左钧直无助地看了刘徽一眼,慢慢向韩奉走去。刘徽垂着眼,仿佛没看见,握着酒杯的手上,却骨节棱起。韩奉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伸手握住了左钧直的手。左钧直手掌下意识地猛缩,却被韩奉紧紧攥住,包在手心。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黑暗和龌龊。
“滚出去!”
韩奉面目中正肃和,有一把美髯,然而此时在左钧直眼中,都是如此的狰狞猥琐。韩奉眼睛眯起,叹道:“好小好软的手,我倒是看走眼了,刘徽你果然品味不俗。”
是韩奉父子。这两个人固然不认识她,她却见到过他们多次。
那翡阁就在前面几步之外。左钧直看了一眼紧闭的阁门,道:“刘爷这么早便就寝了?”当然这就寝,并非是入睡的意思。
韩奉本是个极有魄力的官员,女帝拿下江山,离不开他的汗马功劳。韩家并非江北左家那样的世家,韩奉能够平步青云坐上右相之位,全靠他青壮年时的开拓功绩。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逐渐开始野心膨胀,不甘于与左相平分秋色,甚至不甘于屈居一人之下。
还是她太善良了。人世间真实的恶,比她所能够领悟的要深刻千百倍。她以为她窥见了全貌,其实不过一斑。
刘徽面色大变,韩奉又对左钧直道:“人言繁楼中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在爷看来都是些庸脂俗粉,倒是你们的刘徽刘公子,是朵真正的好花儿。我等想邀刘公子风流一夜,刘公子竟推辞说这事谁都做不得主,当由天定,和-图-书抛筷为准。现在筷子没了,天上掉下来你这么个小人儿,不若你来定罢?你若定了刘公子,那就是刘公子,你若不定刘公子,那就你来代替罢。”韩奉将左钧直真当了繁楼小倌儿,口无忌讳。
“……玉郎,整整三年了,我虽日思夜想,你却渐渐不入我梦。到底是生死茫茫,渺然缘尽了么?”
绿衣女子摇头道:“不是,刘爷说若非他有命,谁也不得入阁。”
这日因又有南洋番使携贡物来觐,左钧直忙完,已是戌时过半。想着还有些马西泰布置的天文功课没做完,便随便吃了点干粮,匆匆出馆准备去翰林院查书。谁知一出门,便被一个小厮叫住,说是刘爷让她去繁楼相见。左钧直识得那小厮是繁楼常随刘歆左右的人,答应刘徽的第三本书拖了这么久,心中也过意不去,只得随那小厮上了马车。
刘徽胸前衣襟大敞,墨黑的长发散落下来,竟是十分媚惑。他被一个妖艳男子紧紧搂在怀中,那男子的手探入他襟内,而他手执一根银筷,筷尖正指着她,面上闪过复杂神色。左钧直僵立门口,刘徽手中的筷子猛掷了出来,落到她的脚边。
门开了。身后刘歆飞奔而来,喊道:“小先生,别进……”她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定在了阁中刘徽的身上。
刚才说话的,正是韩奉。
“……玉郎,我在你坟前发过的誓言已经完成。我尘世浪迹十数年,遇到你方觉得是归宿。可是你就这样抛下我走了,我又失了方向。你若听得见我的声音,便告诉我……”
翡阁隔音甚好,左钧直在阁门口听了下,也没听出什么声儿来,索性伸手一推——
去到了繁楼,hetushu.com.com却找不着刘徽。那小厮在四夷馆外等了左钧直一两个时辰,亦不知刘徽去了哪里。问了几个座主,方知刘徽在天玑楼。这天玑楼是繁楼七座中最幽谧的一个,左钧直也从未问津过。她只想快些见过了刘徽回去,便直奔天玑楼。
左钧直这才注意到阁中刘徽对面还坐着两个男子,身边围着的,膝上抱着的俱是姣美娈童和昳丽少年。而那两个男子,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让她如被大槌猛击,头中嗡嗡作响。
车中放着一套簇新的浅菊蓝色白领细布袍子,头带、鞋袜都是恰好相配的颜色。小厮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惑,在车外说道:“刘爷不喜小先生穿官家的衣服,让小先生换了衣服再过去。”刘徽并未向其他人说过她的女子身份,便是时常与她接触的刘歆、柳三生知道她是女子,在外也都是以小先生称呼,这让她觉得自在。左钧直心想看来刘徽已经知晓她入了四夷馆,但似乎并不太高兴。她觉得今天大约正好可以和他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刘徽忽然抬头,面无表情道:“大人既开了金口让刘某作陪,刘某作陪便是。”
太幼稚呵……
韩奉上下打量了左钧直一番,笑道:“你竟养这种赔本货色,拿得出手么?”
左钧直笑道:“我正是奉他命而来。”
左钧直觉得自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她难过于自己的怯懦,更痛恨自己的无力。
“……玉郎,害你的人,天理国法难容,可是我等不及。今夜是最后一颗人头,我拿他的血来祭奠你的魂灵。”
这场景如此诡异,左钧直一时不敢再走,屏住气息躲在墙边。女子的低微的声音随风飘入耳中。
韩奉伸手拦和_图_书住,饶有深意地看了刘徽一眼,柔声向左钧直道:“过来,来爷身边。”
一团带着烟火气味的什么东西顺着风飘了过来,糊在左钧直脸上。左钧直伸手一摸,手指上黑兮兮的一片,原来是灰烬。拐过街角,遥遥望见前面十字路口火光隐隐,一个女子跪坐地上,面前生起一小堆火,她将一张张黄裱纸钱投入火中,黑色的烟烬如蝴蝶一般,漫天飞舞。
她在翰林院四夷馆的这几个月,也渐渐对两年多前她和爹爹受害一事有了个清晰的了解。与其说是她和爹爹的逆反之行招致了灾祸,不如说是因为“左”这个姓给他们带来了灾难。韩奉想要打压左家,总要寻一个软肋。她和爹爹再循规蹈矩,也会被加诸罪名。
“不必了!”韩奉抬手止住,冷哼道:“你们商贾之人油嘴滑舌诡计多端,想来你们也不会当真下手。小贱种给我留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刘歆将左钧直带了出去,见她面如死水,歉道:“这事要怪都怪我,韩相突然点名让刘爷作陪,刘爷去后知道事情不妙,匆忙让我去阻你找他。是我不小心,竟和你错过……”他恨得直扇自己耳光,左钧直忙拦了他道:“反正也没发生什么,你不必自责。麻烦你告诉刘爷,我回家了。”刘歆留她不得,要用马车送她回去亦被她拒绝,只说想独自走走,从繁楼回家的路她已经走得熟了,不会有事儿。刘歆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意。
而想到刘徽,她更是心乱如麻。她见到了他作为男子最不愿别人知晓的耻辱的一面,她误打误撞的闯入逼得他屈从于韩奉的淫|威。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刘徽,也许刘徽也不愿意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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