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孩，虽然一开始对她满怀敌意，甚至伸手掐了她的脖子，但她总觉得他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让她愿意去亲近——爱惜书的人，不会有坏心。
“哪两个字？”
左钧直娓娓而言，有理有据。明严想要鸡蛋里挑骨头，却也难以下手。静了半晌，明严命道：“起来。”
循声望去，一个青衣白靴的小太监擎着明亮的莲华灯快步走了进来。
左钧直心头一动，女帝纵横捭阖，圣功煊赫，如中天之日，辉盖一切，反衬得明严的光芒黯淡了。但这样一个人，岂会甘于做一个守成之君？
左钧直狠心道：“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辄自兴兵。”
“你是何人？”
左钧直把头埋得更低：“小人不敢。”她名不正言不顺，连臣子都不敢自称，小心翼翼，只怕被明严抓住把柄。若说有什么硬伤，那只能是她的女子身份。但既然明严装作不认识她，这一关大约也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她不会看错，他眼中有风云之色，他胸中，莫非是……开疆之志？
左钧直一愣，他认识她，他也应当很清楚即便当时她没有认出他，现在他一开口，她怎么也能听出声音来。不知这年轻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钧直硬着头皮答道：“禀陛下，小人名叫左钧直……”
左钧直如释重负，谢恩施礼hｔtｐs://ｍ•ｈｅtushu•ｃｏｍ•ｃｏm后飞一般地逃出了文渊阁。
“抬头。”
躲进小楼成一统。左钧直在文渊阁中最喜欢的地方是暗层。原来这文渊阁用的是“明二暗三”这种俗称“偷工造”的建造方法，重檐二层之间的腰部，还有一个夹层。这夹层光线极弱，仅用来藏书。许多冷僻书籍、独一无二的旧拓本、手稿等便收藏于此。左钧直要看的，恰恰就是这些。
左钧直倏然瞪大了眼，四夷之策，四夷之策！这是她小小一个左钧直，所能妄言的么！那书顶得她咽喉生疼，明严根本就没给她回避的余地。
她满心里都琢磨着如何尽快脱身，冷不丁靛蓝封面的书卷作一筒抵上她的下巴，硬生生将她的头扳了起来。
明严哈哈大笑：“好一个大钧播物，君明臣直，你以为扣上这一顶帽子，朕就不会治你擅闯文渊阁之罪？”
这小太监秀眉如墨，双目晶莹，稚气未脱的笑意暖如春阳。莲华灯已是熠熠，亦有明严珠玉在侧，竟都没掩了他的朗秀净澈去。他带着外面清新湿润的水泽气息进来，倒仿佛一下子天开云霁，彩彻区明。
“怎讲？”
叫常胜……
一晃两年多过去，也许那孩子早就不记得她了罢。
“古人有言，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前朝炀帝妄兴师旅，征讨琉球，杀害夷人和_图_书，焚其宫室，俘虏男女数千人。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载诸史册，为后世所讥。”
明严俯身抽出她手中的《淳化阁鸿雁录》，道：“朕还真看不出，这本书和你的译务有何干系。”
被唤作常胜的小太监笑嘻嘻道：“哪敢！奴才有要事禀报，只是……”眼色投向左钧直，明严会意，看了左钧直一眼后便命她退下。
外面大约是天黑了，夹层中本来光线不好，现在更是幽暗，仿佛空气中弥漫着浓浓雾氛。明严周身的莫测气息令左钧直觉得透不过气来。他的手指将要触上她的那一刹，一个清澈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左钧直闭了眼，想起那《太平渊鉴》，女帝挥毫题曰：……开万世之太平。太平，太平，绕着这个总纲，终究是不会错。她咬咬牙：“与远迩相安于无事，以共享太平之道。”
父亲告诉她：人皆言太子虽不苟言笑，但为人较女帝仁厚和顺，沉敛稳重。
左钧直浅笑了下。那个又倔又硬的小孩，后来肯定还是来过了，取走了她放在里面的伤药。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还有没有被人欺负？还在不在宫里面？
常胜……
绝无可能。
里面空无一物。
“原来陛下在这里，让奴才好找！”
可是她见明严两次，两次都和“仁厚和顺”万万沾不上边，和图书反而感觉他性深阻若城府，手段隐忍，心机深沉。
左钧直忐忑不安，这皇帝明明就对自己了若指掌，为何还要明知故问？略一思量，答道：“大钧播物的钧，君明臣直的直。”
她没有直接去取书，而是去墙角数了几块青砖，轻轻抽出一块，取出袖中夜明珠向其中照去。
左钧直道：“崇光十年冬月，高丽臣子崔溥渡海返家奔丧，遭遇风暴，漂流十数日至我国东吴临海县界。此后一路随运河北上，取道东北，历时半年有余返回故国。崔溥回国后著《漂海录》一书，叙写这段经历供高丽王参考。臣奉命翻译此书，然崔溥论及当时北方政制、地志、民俗时，多处语焉不详，臣不得已从时人记录中寻找参考。《淳化阁鸿雁录》为当时东北山海关守臣，淳化阁主人刘毓的书信集，恰有多处可为《漂海录》之印证。”
“小小年纪，倒是能辩。你既身在四夷馆，倒是说说朕这四夷之策，当如何来定？”
左钧直是惜书之人，知道藏书之处最忌灯火，所以随身会带一颗夜明珠。当年妈妈的遗物中，那些人只许她取一样留作纪念，她没有拿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拿了那颗珠子。那个晚上，小孩提着小油灯在夹层中找书，她把书架推向他，满架的书砸下去，在他脸上划了好几道血口子。左钧直后来才想起那油灯会把书烧起来，https://ｍ.ｈeｔｕsｈu.coｍ•ｃom后心冒了冷汗，才发现那灯早在书掉下来时就被那孩子摁灭了，小小手指上却烫出了燎泡。她那时满心愧疚，却不知该如何说，强拉着那孩子的手学着妈妈的样子轻轻吹了两下，同他说她会带烫伤药和金创膏来给他，就放在墙角的那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小洞里。
左钧直窝在墙角，一本《淳化阁鸿雁录》看到入迷，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书墨清香被一种并不陌生的雍雅香味冲淡……目光一斜，身侧一尺开外一双金线云头皁靴映入眼帘，云龙海水纹膝襕令她脑中轰的一片空白，慌忙反身扑倒在地，额头擦上冰凉地板，叫了声：“皇上！”
左钧直想起长生，若非明严还在，她差点就要笑出声来，赶紧低垂了头恭立一边。
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左钧直心中一松，软软地靠上了砖墙。
她下意识地涣散了目光。人说明严容色惑人，她当时光看他背影便恍了神，哪里还敢直视他？然而惊鸿一瞥中仍是看到了那张脸，着实是好看的过分。她幼时在外游历，见过许多出色男子，她自觉还是爹爹最好。后来认识了刘徽，看到过八英，都是难得的好皮囊。然而单就容貌，不可否认还是明严胜出。想来前有女帝，后有明严，那些朝臣们每日上朝，都会别有赏心悦目之感。也难怪国中科考入举的风气更浓，都是为了争睹圣上姿和-图-书容……想想自己，左钧直多少有些叹惋。不过此时，被明严这样盯着，她倒是庆幸自己模样一般了。
左钧直道：“小人乃是四夷馆的译字生，翻译遇到难处，前来查阅史料。小人斗胆以为，小人并无擅闯之罪。”
“哦？如今北有女真之患，南有交趾之乱，东有扶桑眈眈相向，西有回、藏土司归流未定。你且说朕该如何共享太平？”明严凤眸轻挑，语锋逼人。左钧直如何听不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
她心中惶恐至极，也不知明严在她身边站了多久了。
小太监含笑掸袖向明严施礼，明严却蹙眉冷哼道：“常胜，你怎的这样一副鬼样子？又被鸾儿带出去胡混了？”
这小太监竟然叫常胜……
左钧直不敢不从，站起身来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候他发落。
好俊的小太监。天朝传续数百年，贵族大多容貌不凡，只是，连内侍也要找这么好看的么？
那日从繁楼回来后，她拐弯抹角地问父亲：太子在朝中口碑如何？
下巴上的书卷一松。明严凤目幽渺似海，深不可测，若有所思地将“左钧直”三个字轻念了一遍。左钧直心中茫然，见他净洁如瓷的右手抬起来，五指修长漂亮，竟是缓缓向她伸出。无名指上有一枚金色指环，缠绕着皎洁透明的细丝，宛如日月交辉。那日的血腥记忆猛然窜入脑海，左钧直浑身一哆嗦，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青砖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