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黄钟初音

听者有的眼前一亮,“三绝莫不就是说书、画、曲三绝?听说三绝书局和这繁楼的东家都是刘徽,说不准那癫语生,就是这繁楼中人!”
明严心口大震。这件事情母皇从未同他说过。他竟从不知自己未有弟妹,是因为母皇不能再生育。而母皇育他,竟是如此之难。他一直觉得是这身份让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般享受父慈母爱,却未真正意识到,父君母皇对他的爱从不输于其他父母半分。
女帝打断道:“叶轻怎样了?”
女帝笑着啐他,却被他推出勤政殿赶回熙宁宫去歇息了。
其一,寿佺是北齐遗臣寿氏的嫡系子孙。
人潮熙攘,喧声闹语,左钧直纤小身量,被推来搡去,让她颇是无奈。
明严负手站在御案之下,微挑着一双凤目。殿中祖宜尊、姜离二人,正各执一词,为了一名举子是否能为贡士而针锋相对。他的母皇则恍若置身事外,慵懒斜倚在龙座之上,手执一卷,葱管儿般的手指一张张拨过书页,一目十行。
女帝道:“是啊,这书中说‘那秦生一见此题,挥毫而成。后知贡举锁院评阅,怒而焚其卷。原来秦生文云:“一杖而原壤痛,再杖而原壤哭,三杖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阵轻风,化为阙党童子。”’可真真笑煞人也,也不知那‘癫语生’如何想来!倘朕遇此文,必点为头名!”
明严见那书卷里页的文字分明就是《嘲哳曲》,却被剥了封皮,贴了个《周易本类》的壳子,不由得暗笑姜离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多精怪心思。
祖宜尊和姜离二人退下后,女帝忽而大笑起来,将袖中那卷书拍在御案之上,道:“确实是本奇书。难怪姜离会偷偷拿与朕看。”
“那怎的又肯教括羽?”
其二,寿佺之卷中有引两句经文之外的词句,许多考官不知其出处,但觉锦上添花,便一笑放行。后来才知是出自时下风靡南北的世情小说《嘲哳曲·情僧逸史》。
一语点醒,马上招来许多拥趸:“对对!那等风月笔法,一般人怎生写得出!”“说不定是哪个风流才子温柔乡里花光了银两,被那刘爷挟了写文哪!”“……”
推推撞撞,她被挤到了一片巨大的粉壁旁边。一个蓝衫的青年左手执壶,右手挥毫,在那壁上奋笔疾书。每落一句周围的年轻士子们www.hetushu.com.com便大声叫好。
有士子叹道:“那《嘲哳曲》名唤嘲哳,实则词藻警丽,读来口齿噙香,配上这曲儿,简直妙绝!”
“已无大碍,只是得静养上三个月才能复元。”
女帝摆手道:“朕是说,这‘癫语生’,是个女子。”
“前朝科考八股,不是曾出过一道题叫‘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么?”
明严道:“不瞒母皇,此书儿臣亦读过。这‘癫语生’以代圣人立言的笔法,代孤臣孽子、才子佳人立言,极尽虚构想象之能事,委实大胆,绝非市井中一般的小说家——想必是哪个不第考生的宣腑之作。”
姜离是女帝的宠幸“佞臣”。
“礼闱何等庄严之试!此子以狭邪亵言与孔孟经义并论,无所忌惮至此,实乃大逆大恶!”
有人见寿佺兀自出神,问道:“偓仙,你不是最爱这书的么?怎的不作评判?”
祖宜尊一张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进退两难。那《嘲哳曲》颇多风月艳情,他向来提倡礼教伦常,号称要振三纲,明五常,正朝廷,励风俗,又怎好承认自己看过这书?然而他确实又是看过的。不但看过,还对其中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艳词心有戚戚焉。祖宜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无语。
席间吵吵嚷嚷,聊了许多考场放榜之事,话题竟又转去说京城哪家的女儿美貌。选来选去,自然还是亲王之女鸾郡主最是绝色,只可惜年纪太小,卿生君已老。又说韦小钟,那是叶家公子看上的人物儿,自是没戏。最后还是左相的几个孙女儿、韩家的几个小女儿和其他一些京官家未出阁的姑娘们入选。这些新晋贡士们一个个向往着殿试之后金榜题名,便能如上个状元般一步踏入豪门,从此青云直上光宗耀祖。
“左五连大他二十岁的女人都收了,我寿佺大四十岁的也收得!”
女帝摇头笑道:“朕不这么看。此人嬉笑怒骂,却丝毫不带怀才不遇的郁郁之气、羡鱼之情。又兼文笔细腻,辞藻警丽,哪是今世汲汲于名利的男儿写得出的。”
寿佺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提笔又写,第十一首《忆秦娥》一气呵成,又引来一片赞叹。左钧直见他第十二首落笔就是“芳菲歇”,第四字提笔就是一个小“十”字,心中顿时跳了一下,手疾眼快一砚墨泼到m•hetushu.com.com了他长衫的下摆上。
明严抿唇,“一定要去。”
不少人亦附和道:“寿公子家世显赫,不知道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才入得了寿公子的眼?”
寿佺突然想起刚才那个点拨自己的少年来,心道这繁楼中果然藏龙卧虎,连个磨墨的侍童都这么聪慧绝伦。若说癫语生在这繁楼中,倒真有可能……
女帝转身叹了口气道:“你父君曾被扶桑人伤过,朕还是……很担心你。”
左钧直想《嘲哳曲》是她所写,寿佺敢在会试卷子中引用其中的词句,可谓是一大知音,心中对这个寿佺很有好感,便忍不住好奇打量了一番。恰好寿佺墨汁用尽,一眼看到了穿白袍的小少年左钧直,当她是繁楼中行走伺候的童子,便呼道:“小兄弟,麻烦帮忙磨点墨。”寿佺是大族之后,身边常有书童伺候,不习惯自己研墨已成自然。他对繁楼下人这般客气,已是世家子弟中少有。
“不是说他定性好么。”女帝想了想,面露茫然,“朕一直觉得括羽是个温顺孩子,你们说他是野狼,朕初时还不信。那日见你父君给他喂招,摔得他头破血流的,也不见他同你父君喊一声难,小眼神儿果然像头狼一般。那一下朕竟觉得和他似曾相识,好生奇怪。”
明严汗颜道:“母皇您那是……”
他轻轻上前握住女帝微凉的手,笑道:“为韩奉和扶桑人牵线搭桥的要害,就在那个海帮二帮主沙荣身上。他们以为叶轻重伤,儿臣便不敢轻举妄动。儿臣若不趁他们疏于防范下手,岂不是让叶轻白白受伤了?儿臣的功夫是父君教的,母皇信不过儿臣,还信不过父君么?”
“你确定要去?”
祖宜尊看向女帝道:“此人终究是北齐遗少,皇上真要铨选入朝?”
明严笑道:“是,拼了《论语·宪问》中‘原壤夷侯’章的末句与‘阀党童子将命’章首句的前半句。这等八股题害人得紧,母皇废八股实在大快人心,便让祖宜尊耿耿于怀去罢。”
“我朝圣上开明,先后废明经、墨义,改试经义、策论、经济,本就是为海纳百川,不拘一格用人才,祖公为何仍要拘泥于此呢!”
左钧直心道自己虽未害他,但他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嘲哳曲》惹了考官诟病,帮他磨个墨,也算是报答他知遇之恩。于是果和*图*书真上前给他研墨。
言及了这《嘲哳曲》,曲衡沙神秘道:“诸位可知这繁楼有个妙处,那《嘲哳曲》中的词儿,在此处俱被谱作了妙曲儿。在别处可是听不到的!”说着双掌一拍,两队乐伎抱着丝竹管弦鱼贯而入。众士子点了词牌,乐伎转轴拨弦,歌姬婉转开嗓,果然是绝妙难言。难得的是曲调与文意丝丝入扣,浑然天成。
寿佺浑不理睬众人的讽刺,摹了个梨园戏中的相公摩科,摆了个螃蟹手,捏着嗓子唱道:“我秦衾是那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的饭袋酒囊,怎配得上小姐剪月为魂、裁云为裳的国色天香?”众人哄笑不绝,原来这秦衾正是《嘲哳曲》中那个一生大起大落、大愚大痴、大彻大悟的情僧,这句话,亦是书中原文。
寿佺颇觉无趣,笑话道:“恨只恨今上没有生个女儿,不然如今正当年华,各位的更有锦绣前程可奔啊!”
明严惊讶不已:“当今天下,女子皆束步闺阁,哪来这种博览群书、历阅八方的?看着书中所言,倒像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猎,哪家的女儿敢养成这样?”
无人知晓姜离与女帝是如何相识的,只知女帝自北境流亡归国,身边便带着这样一个风神秀彻、言语辛辣却偏偏经纶满腹的少年。女帝以长公主之位听政时,姜离方十二三,为女帝掌制诰。宠幸佞臣之名,便自当时而起,直至女帝大婚之后,方无人敢再明提此名。而姜离自低阶品步步升至礼部右侍郎之位,并未获殊恩越拔,全凭一己之能,故而朝政对他的争议亦渐渐平复。但他常为他人所不敢为,言他人所不敢言,女帝从不曾有过非议,却可显见逾二十年宠幸仍在。
祖宜尊犹自不服,明严忽道:“祖公言语中对那《嘲哳曲》了如指掌,似是下过一番功夫研读过?”
明严辩道:“未尝没有不为功名利禄的……”
明严哄道:“定是父君陪太久,母皇竟多愁善感起来了。”
祖宜尊虽自诩两朝耆宿,资格匪浅,听了这一语也不由得心中悚然,暗责自己说错了话,当下不敢多言,唯诺告退。
“岂止曲儿好,诸位难道不觉得那书中的画儿配的也是极好的么?这书、画、曲,倒是三绝!”有士子是从外地来,追着问那书中哪来的画儿,被他人好一阵嘲笑:“那和-图-书三绝书局为了防止盗印,其实是出了两个版本,便宜的是没画儿的,人人都买得起。贵的有画儿,印刷极是精良,一本一两银子,结果复印了数十版了,每每都还是被一抢而空!不就一两银子么?值啊!”
她其实只是来给长生拿吃的的。
“儿臣会小心。”
姜离有胆量把祖宜尊气得吹胡子瞪眼,祖宜尊却又拿他无法,背后的原因亦是人尽皆知。
明严点头:“那便拿出头十名之外。此人最终如何处置,三月初二殿试之后再作定夺。”保了寿佺的贡士资格,却降了他的名次,算是随了姜离之意,也顾全了祖宜尊的面子。
言下之意,是不服太子之议,非要皇帝金口玉言,做最终论断。明严面上浮冰浅涌,目色深幽,不做言语。
女帝哂道:“有你姐姐那祸害在前,他哪还敢教你那些妖术!”
寿佺正要发作,却见左钧直慌慌张张过来用自己的白袖口给他擦拭,极小声对他道:“寿公子万不可提故园二字,春尽、子规、啼血之类的黍离之语亦万不可用。”寿佺酒醒了一半,大惊,自己不过写了三个字,后面的词意竟全被这个不起眼的小少年给猜中了。他文思遽转,落出一个“南”字,将本来的萧瑟气息生生逆转过来。十二首词写毕正要拉了白衣少年细问,却见左钧直飞快说了句:“污了公子衣衫,这就找人给公子拿件新的。”钻入人群消失了踪迹。寿佺本还要追过去,却被曲衡沙拉住往阁子里带,说是许多士子仰慕他大才,定要邀他同席。寿佺推脱不开,只得随他就座。
明严勾唇笑道:“然祖公所言甚是,清流之途怎可引淫秽之词,此风不可长。不知此前定了寿佺为几名?”
寿佺哈哈一笑,口出狂言:“若真在繁楼中,我寿佺定要收了那癫语生!”
繁楼这夜格外热闹非凡。放榜之日,苏杭来的富家公子曲衡沙一掷千金,邀请两百余名贡士在繁楼极量尽欢,慷慨豪奢之名震动京华。
祖宜尊争得面红耳赤,姜离始终含笑相对。他对祖宜尊恭恭敬敬,言语上却丝毫不让。祖宜尊强调引经据典,言出有据,他就援引经典、条陈旧例与他相抗。祖宜尊也算是二朝老臣,文坛大儒,在朝中历来是强势做派,不料晚节不保,栽在了姜离这个后起之秀身上。姜离任礼部右侍郎后,凡意见与祖宜尊相m.hetushu.com.com左时从不像其他臣子一般妥协退让,而是据理力争。祖宜尊和姜离二人的角力,一向为朝中其他臣子所津津乐道,亦成新旧朝臣分庭抗礼的一个风向标。
女帝前所未有地踌躇了片刻,“朕本来……不会生你。朕那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宜受孕。只是为了留住你父君,才一时气盛偷偷要了你。你父君知道后虽勉强同意与朕成婚,却气得三个月不同朕说话……他担心我们母子担心得都白了发。所以你若是……”
左钧直扬眉一看,原来那青年已经接连写出了十首《忆秦娥》,墨色淋漓,词气清华,别有一番磊落风骨。左钧直心中暗暗也叫了声好,听见旁边人鼓掌叫道:“寿公子真是才思敏捷啊!”
有贡士顺着他的话反讥:“自然,攀龙附凤,哪如家中本来世代簪缨!”
女帝斜了他一眼:“朕若不坐这个位置,未尝写不出来。”
前几日锁院阅卷,共选出优良试卷二百一十三张。拆卷之后,祖宜尊和几名同考官却执意要从贡士名单中裁除一名名叫寿佺的举子。以往贡举中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然而裁除寿佺的理由却十分特殊,并遭到了姜离的反对。
原来是寿佺,今日贡榜中名列三十九名的徽州才子寿佺。这个寿佺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本名入三甲,却因身为北齐重臣后代、在卷中引了《嘲哳曲》两句小词而被降了名次,险些落榜。
“男人也收?”
“倘是个老婆子呢?”
“收!你家不就有好几个么!”
崇光二十二年二月,上命礼部尚书祖宜尊、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姜离为会试考试官,主持春闱。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接连三场科考,合共九天。天下考生齐聚贡院,盛况空前。
女帝合上书本,拥了金绣厚重的云龙常服缓缓起身,雍慢道:“朕一统天下凡十年,何来北齐?何来遗少?”那重威凤目未擦过玉阶下几人之身,却足以让听者脊背发凉。
长生食量极大,一顿饭抵她和爹爹十天半个月的食量,看得她屡屡咋舌。不得已之下,只得去求助刘徽。刘徽时常不在繁楼,便把这事儿托付给了翛翛。翛翛多了个机会去看左载言,自然欢喜不尽。但这几日繁楼生意红火更胜以往,她忙得抽不开身,长生食量又增,左钧直也只得愁兮兮地自己跑来繁楼。
姜离道:“本是定了三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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