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舍竟也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手，后退了两步鞠躬唱喏道：“女施主自重！贫僧乃是出家之人。”
“活该啊，人家宝林寺的正主儿找来了，看他还怎么糊弄人！”
“哟哟，老婆！”
他在湖心苑，都是与这个阿音联络。
深衣挤上前去，大声质问道：“老板，你这长脖儿龟哪来的？”
“就是！哪来的没教养的小丫头，竟然当众管阿罗舍禅师叫情郎！”
深衣衔着牛筋管，心中隐有惧意。她过去下水，身边总会带着娘亲的一颗沧海月明珠用来照明。似这般不知目的、没有方向地潜水，还是第一次。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紧紧跟随在陌少身边。
恰如陌少所言，老酒鬼一大清早离开，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约莫二十五六年纪，仍是未出阁女子的打扮。容颜妩媚，却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冰冷。
她有些不敢相信陌少竟能让她去见到堂主。不是说堂主身份成谜，向来只有皇室及其亲信诸人才知晓么？今上视她四哥如亲弟，所以四哥能够见到堂主不足为奇，陌少……陌少到底是个什么人？
“你要带我去见谁？”
哥哥，情郎，阿陌……呸！就你桃花儿多！
哪有这样恶人，去佛寺的放生池捉龟出来卖的！
陌少道：“海上长大，哪有不会潜水的道理？不过——我算过你潜水的时间。”
深衣一路上都没有回过神来。两旁夜市千灯如昼，各色店铺货品琳琅，她却恍若未见，一心只想着内库堂主这个事儿。
那女子纤手轻扬，勾过来一把轮椅推到陌少身边，望着深衣目有敌意：
阿陌？
四哥也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应该也很高兴吧！
“听说阿罗舍禅师慈悲为怀，每月都会来集市上买活物放生。”
深衣问道：“三十两银子？”
深衣二话不说，蹭地爬上了他的背。
深衣愕然：“你怎么知道我擅长潜水？”
深衣焦急要追，被南向晚一把拉住，“小姑奶奶，您这也太豪放了吧！”
南向晚道：“他是你情郎？”
天边新月如钩，四面蒲苇丛丛，遥遥可见零星灯火——这儿竟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深衣一指那个龟摊，“我看上和*图*书了那里的一只长脖儿龟，你帮我弄来！”
深衣接过那衣裳，只觉轻盈如羽，光滑如丝，惊道：“这是绰影！”
这声音清远如钟，喧哗众人顿时喑了声气，纷纷让开一条道路来，深衣和南向晚反而被挤到了后面。
那老板拨开乱摸的人手，高声道：“这是神龟！神龟知道吗？就是玄武，龟蛇合体之真身！这是天降祥瑞啊！”
“阿弥陀佛。施主这龟，是从宝林寺的放生池里捉的吧？”
她听着陌少和那个女子交谈，原来那女子就是他之前提到的阿音，是董记当铺的二掌柜。
“南向晚！”
冠冕堂皇地乘船出去？想都别想。她想离开湖心苑一步都不被允许，更别说陌少了。
陌少从轮椅底下摸出了一个袋子类的物事，抖开来，竟是一件鲛绡所制的连身衣，半透明，头顶开有一口，束紧之后便进不了水。深衣咋舌，这种鲛绡比绰影更加难得，有价无市，她一直想要谋一件都没有实现……
深衣急道：“哎呀一言难尽，等会跟你讲，快带我去追他！”
深衣一脚踹去，南向晚挨了她这一脚，反而嘿嘿地笑了起来：“哟哟，几日不见，我老婆怎么变得花拳绣腿了？踢在为夫身上，就像挠痒痒似的。”
“错！三千两银子！这本是无价之宝，三千两是便宜卖了有没有！”
南向晚一捋袖子，豪气道：“这有何难！老婆且看我手段！文的不行来武的！”
陌少拿了她的干衣，自己穿好鲛绡之后便撑身下了水。深衣惊道：“你不要轮椅了么——”见他已经下潜得没了影踪，忙紧跟着跳了下去。
“哎哟佛祖哦……”
水路渐狭，幽径曲折，像极了深处的秘道。深衣深谙水流，感知得出这是一条长而封闭的暗河。若非衣衫里面有气囊，再擅潜水的人也无法通过。
果然……文的不行……
这女子和陌少像是同样的功法路数。
南向晚眉开眼笑：“对对，星星月亮都给你摘下来。”
可、可他一脸的惊吓，还有脸红，是怎么回事？！
深衣料想他也不会说实话，尽在这里讹人，无非想卖个高价，便问道：“多少钱卖https://m.hetushu.com.com？”
但若是走水路，穿着绰影还真是再适合不过。但是这绰影和父亲当年那套还不一样，乃是一件夹衣。
阿罗舍身负轻功，似乎是有意摆脱两人的追逐，在街巷间几度穿梭，便不见了踪迹。
深衣急得甩手：“豪放个屁！他就是我哥哥！”
深衣见他漫天要价，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若在以往，她肯定直接上手夺了，而今没有内力在身……哎呀陌少真是讨厌极了！
这时才反应过来，为何此前紫川郡主叫陌少作哥哥的时候，靖国府众人是那样一副神情了。
他们在内堂说话，深衣在外面等得百无聊赖，索性上了城隍庙大街蹓跶。
深衣气冲冲地挤出人群，打算回去找陌少帮忙，走了两步，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上去一把揪住。
竟是跟着阿罗舍闯进了一个梨园戏苑。
深衣只见到一副修长背影缓步行到龟摊之前。杏黄僧袍，紫檀念珠粒粒沉光，头颅光光的是个和尚！
吃过晚饭，日落西山，深衣打扮得干净利索站到陌少面前：“走么？”
到水边，陌少嘱咐深衣道：“水底无光，你务必紧跟着我。迷了方向，必死无疑。”在她领子底下挑出一根牛筋管，“夹层中有气囊，不多，但你擅长潜水，应该够你用了。”
这张脸和她三哥长得一模一样，俊得出尘，正是她的四哥朱裟！
翊卫是天朝皇帝身边最为锋锐的一支亲军，夜行侦探布料，正是这“绰影”，奇轻无比不说，最厉害的是水火不侵。深衣曾见父亲穿过这样衣服。可是绰影乃是翊卫御用，陌少从何处得来？
流氓！
爱屋及乌，深衣忍不住去那卖龟人的水缸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她看到了自己的小呆子，被单独盛在了一个盆子里，畏畏缩缩的，供人观瞻。
陌少看看她，递给她一套玄色衣裳：“换上这件。我们走水路，干的衣服给我拿着。”
那胖子老板软硬不吃，咬定三千两不放松。南向晚目露凶光，正要动武，只听见一声佛号——
深衣忽想起她从琉球过来，途中寂寞，便带了小呆子为伴。小呆子是一只长脖儿龟，是ｗwｗ.ｈeｔｕsｈu•ｃｏｍ•ｃｏm她从大洋之南的一个海岛上拾到的一枚蛋孵出来的。她准备进靖国府之前，便把小呆子“寄养”到宝林寺的放生池里面去了，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京城里喜欢禅师的姑娘多了去了，但谁不对禅师礼敬有加，头一回见着这么不知羞耻的！”
深衣思来想去，除了第一次陌少病发突然，让自己给董记当铺送了信，后来再没有与外界有书信往来。一刹海四周高墙密网，鸟飞不过，难道他竟是通过掷棋子，将水纹送到高墙之外来传递讯息？
“怎么把她也带出来了？”
陌少明白了她的意思，拽着她飞快向上凫去。深衣只觉得水压越来越小，渐见深蓝天幕。猛的一蹿，出了水面，大口呼吸起来。
陌少轻挑眉锋，道：“也是，你义父做过翊卫，你自然知晓这个。”
“这摊子的龟竟是在放生池捉的？唉哟，造孽哟……”
深衣心中酸不溜秋的，忽然听见一阵阵咿咿呀呀管弦嗯唱之声，仔细一看，底下人头黑压压的一面，台子上金碧辉煌——
“集市上那么多活物，哪里买得过来？”
行得百步来远，便见到有人当街叫卖活的龟蛇。
深衣听得悒悒，这不正说的是她娘亲年轻时瞎写的几本书么？这回真是被娘亲给坑了！
深衣愈潜，心中愈是疑惑——这水道暗布机关，曲径通幽，分明是挖掘一刹海时便设计好的。水底不辨方向，不见黑白，陌少能如此快而准地通过，只怕是走过不止一两次了。
那老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果然是被镇住了。起初还想负隅顽抗，但四面人众围得越来越多，尽皆指责，渐渐也怕了。忙双手托了那龟，恭恭敬敬躬身奉给阿罗舍，涕泣道：“小人一时财迷心窍，见这龟生得特别，便偷偷捞走了。亵渎了佛祖，求禅师帮小人在座前多说说情！”
又迂回潜行了不知多久，深衣渐渐觉得胸口窒闷，晓得这气囊之气快要用尽，愈发的有些惶恐。水下无法说话，只得伸手握住陌少的手臂。
轻功？算了吧。他连路都没法走。
陌少的水性好得惊人，一尾箭鱼般在水底穿梭，深衣竟要用尽全力才能追上。
“喂！www.hetushu.com.com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要脸！快放开禅师！”
“内库，堂主。”
路上听南向晚解释，才知道“哥哥”这个词，在京城有着不一般的意思。
她始终想不通陌少要怎么出湖。
女子没有帮忙，陌少自己坐了上去，道：“我要带她去见一个人。”又向深衣道：“去旁边换衣服，然后我们走。”
陌少摇摇头，“其实这衣服对我没什么用处。”
深衣脑子里面一炸，当时她潜水时瞅准了四下无人，只穿了两件小衣，腰腹和两条腿裸|露在了外面，更别说一沾水……更是春光乍泄……
“嗨，阿罗舍禅师是得道之人，佛法精深，自然能分辨六道轮回、因缘果报！”
众人静了一静，立即骚动起来，言语间竟是兴奋不已。
深衣兀自捋着头发上的水，见陌少脱去鲛绡，浑身果然滴水不沾。她接过自己的干衣，问道：“没有轮椅，你打算就一直坐在这里吗？”
南向晚笑道：“真是胡说。阿罗舍自幼生长在皇宫，无亲无故的，哪有什么妹妹？”
“是宝林寺的阿罗舍禅师！”
……
陌少并未出水，而是自水下一路向岸边游去。那鲛绡光滑如鱼皮，在水底潜行比在水面凫游更快。深衣紧追着那一泓波痕，也到了岸边。
中原土生土长的龟，脖子都是短的。人们何曾见过这种脖颈如蛇一般的长脖儿龟？一个个争相观看，更有大胆者，拿手指去拨弄龟|头。
天色本来已经入暮，水底没潜多久，四面已经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他根本就是自愿被关在湖心苑的。
“丢人啊……”
深衣呸道：“情郎个屁！他是我亲哥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长到十五六岁，还是头一回见到活的四哥，她怎能不欣喜若狂？什么陌少，什么内库堂主，一时间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深衣见这衣裳是陌少的尺寸，便问道：“那你穿什么？”
深衣知道南向晚就是个油嘴滑舌的性子，最喜欢嘴上占便宜。她过去在船上也同别人嬉闹惯了，游戏心起，拉了南向晚的袖子，撅嘴赖娇道：“好嘛，你既然说是我相公，那是不是要对我言听计从？”
陌少居然会水语，和-图-书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南向晚道：“老婆啊，怎么一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就弱成了这样？你跑得太慢，还是我背着你追吧！”
小呆子害怕，歪缩了脖子，却张开嘴“哈哈”有声，作凶恶之状。
那老板是个黏黏糊糊的胖子，吊梢眼里闪着市井商人的狡狯，道：“哪里来的？上天赐给我的！”
“阿陌。”
深衣奋力挤出人群，扑上前一把抱住阿罗舍，兴奋大叫道：“哥哥！”
水语，这是内河水路上的人常用的传讯暗语。她此前有所耳闻，只因海上总有风浪，无法使用水语，所以从来不曾见过。
陌少和阿音先行去了董记当铺，深衣这回终于见到了之前接待他的那个大掌柜，以及他的妻子。她本以为大掌柜姓董，没想到却被唤作徐先生。而那徐夫人，温婉贤淑的模样，竟然是个哑巴。
“几十年前京城里流传着几套书，叫什么《呻|吟赋》《浪荡词》的，情事写得极好，里边儿女子唤情郎都唤‘哥哥’。一时间这称呼风靡京城，大家都这么叫了。”
“我是……”
潜水？沾了冷水，他怕是又要腿疼难忍，而且轮椅怎么带？
自己没看成他，反而被他先看过了！
阿罗舍宽大僧衣袖了小呆子，单掌躬身回礼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能够悔过自新，功德无量。”说着，便返身要走。
老板乜斜着眼，竖起三根指头。
有一处陌少捉了她，将她压到自己下方。深衣尚不明道理，但耳边水流有微妙的变化，她听出两侧有细密锯齿。不明就里的人摸黑闯过，恐怕会直接挂死在这里。
京城举目无亲，现在亲哥哥就在眼前，深衣傻傻笑着，紧紧抱着阿罗舍的腰，仰起小脸来看他。
说着便快步离去。
深衣蠢蠢欲动了一整天。
叫得可真够亲热的！
“好俊的和尚！”
突然一道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深衣悚然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雪青衣裙的女子魅影一般站在几步之外的苇丛中，气息沉敛，竟让她浑然不察。
深衣这才想起来，四哥和三哥长得一模一样，自己认得他是自然，可他却不认识自己……唔，是她不对，她应该先介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