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冯家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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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去年冯熙与冯诞先后病故,冯家的地位才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冯清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这本来就是平城魏宫中尽人皆知的秘事,只有口无遮拦的元恂,才敢向她当面责问。
“儿臣不想大婚。”元恂却十分不屑地拒绝了。
四皇子元怿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
他不打算跟着进屋,见静舍靠墙的山根处有一丝亮光,便凑近去看,还没凑到窗边,身后突然有只手伸过来一拍,元怿回头一看,见是二皇子元恪。
元恂的双目已经哭红了,他望了一眼冯皇后,并未起身。
元怿在窗外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感受到了元恂心底的沉痛,难怪这两年太子越来越不肯听皇后的话,越来越放肆和反叛。
冯奚儿是皇上为元恂指婚的正妻,是冯清的哥哥、冯熙的世子冯诞的女儿。
这是不是元恂敢于向冯皇后放肆说出心中怨恨的原因呢?
冯清有些难堪地放下碗,负手在屋里走了两步,又踱了回来,对元恂道:“恂儿,我想过了,今年你已十五岁,可以大婚。这次南迁,我将奚儿也带了同行,等一到洛阳城,我就禀报你父皇,择吉纳彩,为你迎娶太子妃,正式设置东宫。”
“二哥?”
魏宫里打北魏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手上起,就建立了一种特殊而血腥的立嗣制度。
元恂抬眼睛望着冯清,眼泪又顺着腮帮滚落下来。他相貌粗陋,哭起来更是有些蠢钝模样:“皇后,你越对我和气,我越是害怕。”
冯熙世子冯诞也受封司徒、位列三公,娶了当今皇帝的姐姐乐安长公主,成为驸马都尉,虽然冯诞和他的父亲冯熙一样不学无术,只是仪表堂堂、衣饰特别讲究,但仍然是当朝气焰熏天的权臣,皇上常与他同起同卧,对这位国舅爷兼姐夫,比对六位王弟还亲近信任。
由于文明冯太后临朝执政多年,余威犹在,冯氏外戚的势力也一直在朝中盘hetushu.com.com根错节,冯熙身为太师多年,门客众多,还被文明太后封为昌黎王,三个女儿先后入宫,嫁给当今皇上,其他女儿都是王妃,势力远超拓跋宗室的王叔、王弟们。
元怿知道母妃还没有睡着,在门外轻声道:“母亲,我睡不着,出去到前院园圃中,看一会儿菊花再回来。”
元恂却扭过了脸,不肯接受她的好意。
元怿披衣起来,推开屋门,隔壁的房间里,元怿的母妃罗夫人轻轻咳嗽一声。
“哼,我中伤?”元恂一脸的鄙夷,“母后就别骗我了,整个平城,谁不知道冯太师家祖传不孕不育秘药?自景穆帝冯昭仪开始,冯家出了两个皇后、三位昭仪,可曾有一个生过孩子?当年母后为我讲读过《诗经》,‘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讲的是喜鹊辛辛苦苦建好了自己的鸟窝,却被红脚隼强占走了,母后,你扪心自问,冯家的女儿抚养五代太子,而五代太子之母却因为‘留犊去母’的祖制被杀,别的后妃因生子受累而死,冯家的女儿却因母养之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这是不是鸠占鹊巢?”
身后一阵竹枝乱响,元怿和元恪同时向假山旁看去,那里有一条纤小的人影一闪而过,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道武帝建立这条宫规,也确实有他的苦衷。
“我知道母后视我为亲子,可是孩儿仍然一见了父皇母后,便打自心里害怕寒战。”元恂抽泣着。
“多谢母后。”元恂淡淡应了一声,眼泪仍然不断涌出,显然并不真的相信冯清。
窗外,元恪和元怿互相对视一眼,都感心惊。
“这人好快的身手!”元怿向元恪低声赞叹道,二人同时好奇地追了出去。
“太后不但母养三代太子,还勤政爱民,治国有方,何过之有?冯家的女儿容德双全、堪为帝偶,秉持宫政多年、上下深服懿德,何罪之有?”https://www.hetushu•com•com冯清驳斥着。
他越大越懂事,心底竟是越积满了仇恨与愤怒,说到底,太后与皇后多年母养太子的恩慈,都是为了笼络人心、把持皇权,为了巩固皇后的宝座,并不是对元恂有多少情义。
元恂从小顽劣不受教,不如弟弟们温和雅重,皇上又政事繁冗,每一恼火便亲自动手鞭责杖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心肠,打得元恂见了皇上便如老鼠见猫、浑身哆嗦。
“当年太后将我娘赏给皇上时,曾亲口答应会免她一死。那时的太后已为天下执政,连连破除陋习、革故鼎新,太和改制,改掉了多少祖宗成法、先王铁规,可我一生下来,还没满周岁,太后就迫不及待地下诏赐死我娘,不管父皇如何跪地泣血恳求,太后还是狠心不肯答应……”元恂哆嗦着,他望着冯清,仿佛又望见了当年那个表面慈祥、心底阴鸷的曾祖母,“可母后你还要我不怨太后,不怨冯家?”
“喝点汤吧。”冯清索性端起碗,要亲手喂太子,她说的也是真话,虽然身为皇后,有的是人奉承,可冯清的日子却充满了寂寞感,无人可以交心,不管元恂怎样不堪,她都只能把一片慈母心肠奉献给他。
冯清心底也在这样猜测着,可她也深深知道,元恂此刻说的话,同样也是平城民间的多年传言:大魏皇宫里,因为“留犊去母”的血腥宫规,生育皇嗣,向来是件格外凶险的任务,所以冯家的女儿一个个都使用了秘药,以防入宫后怀上身孕。
当时道武帝拓跋珪爱读汉书,读到《史记》中汉武帝为防女主干政,立幼子河间王刘弗陵为太子后,便将刘弗陵的生母钩弋夫人赐死,留犊去母,以制外戚,不禁拍案叫绝,当即命人制订“留犊去母”宫规,实行子贵母死,一旦魏帝有嗣被封太子,太子受封之时,也就是太子生母归天之日。
那盒棕紫和-图-书色的药膏里埋藏了她们冯家女人秘相传授几十年的护身宝典,虽然入宫为妃,但她们是不会为实行“子贵母死、留犊去母”残酷祖制的拓跋皇家生育皇嗣的。
在宫内,当今皇后冯清远不如当年的文明冯太后手操天下朝纲、结纳大臣,在国事上几无参与机会;在宫外,冯诞与乐安长公主所生的世子冯穆年幼,冯家子侄大多是平庸逐利之徒,皇上南下迁都时,除了冯诞外,一个冯家子弟都没带,因此冯诞身亡后,洛阳城里,如今几乎已没有冯家的势力。
元恂猛然扭过脸来,面对着冯清,他粗鲁无礼地咆哮着:“对,儿臣不想娶冯家的女儿当太子妃!”
“冯家前后送了五个女儿入宫,却没一个女人怀过身孕,没为我们拓跋皇室生下一个皇嗣,这种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资格母仪天下?”仿佛从冯清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很可笑的机锋,眼泪还没干的元恂,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罗夫人是个格外敏感忧郁又颇为内敛的女人,元怿见母妃一下子就看破他的用意,心里一阵感动,母妃的恩慈体贴,在魏宫里头一向为人称道。
花池边的甬道有几条长长的灯笼亮光投来,元怿赶紧闪到路旁,却见皇后冯清带了几个侍女嬷嬷,往太子所住的静舍走去。
冯清眼睛一红,不禁落下泪来:“恂儿,当年太后将你交到我手中时,母后便想着,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亲生孩儿,我入宫至今,膝下仍虚,实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儿子看待,虽然你不如弟弟们相貌出众,虽然你有种种不足,对母后也一直心有怨怼,但我自问这几年来,仍是对你倾心相待。”
四十年来,冯氏外戚稳立皇位之侧,文明太后更是成为了大魏未上尊号的帝王。冯家的女人根本不需要为这座江山生育子孙,只需要顶着皇后的头衔,抱着别人的儿子,就能坐稳自己的龙椅,在祖制与权力的夹缝之间巧和*图*书妙地生存。
“就算大婚,儿臣也不想娶冯家的女儿,东宫的郑孺子已怀有身孕,儿臣想禀报父皇册封她为太子妃……”元恂倔强地回答。
“这次去洛阳,就算有罪责,母后也替你担着,以后母后会劝诫皇上,不要再动不动打骂太子。”冯清走到元恂身边,轻抚着他的肩头。
“冯家的女儿母养五代太子,我和先太后亲手抚养你十五年,有哪一点失德之处,对不起你元恂?对不起拓跋家?”冯清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元恂质问道。
可道武帝毕竟读书不多,终于被门阀世家的北燕冯家玩弄于股掌之上。
两百年前鲜卑人游牧辽东时,曾由女人主事,后来建国,男女一样平权,女将军和参政女官不少,被中原和西域称为“鲜卑女国”。
元恪将指头轻轻放在嘴唇前,两个人都凑到那扇有缝的窗户前,却见冯清已不是今天上午在殿中怒容满面的模样,她命人在案上放下红漆食盒,亲手从盒中取出碗盅,一边为元恂盛汤,一边和蔼地说道:“恂儿,你一天没吃饭了,快起来喝点汤水吧。”
“你说什么?”冯清震怒了,“恂儿,你再说一遍!”
北边太子元恂所住的静舍,仍未熄灯,淡黄色的厚桑皮纸窗上,映出他被油灯光投射的庞大身影,上半夜的咆哮声,下半夜时变成了偶尔的抽泣哽咽,听得更令人心中酸楚。
自道武帝的儿子明元皇帝拓跋嗣开始,到如今的皇帝元宏,已经前后七位帝母被赐死,林贵人是第八个。
“恂儿,你……你实在太伤母后的心了,”冯清心中一阵慌乱,眼睛也不禁发红,“这天下哪个女人不想当母亲,哪个皇妃不想为皇上诞下子嗣?你怎么能这样中伤已故太后?”
“恂儿,”冯清仍试图与狂躁之中的元恂和解,“太后母仪天下,护的是大魏拓跋家的江山,她的忠心和能干,世所公认,七代帝母死于祖制,那怨不得太后,更怨hetushu•com•com不得冯家。”
冯奚儿相貌端丽,身材修长,好学敏求,落落大方,一如文明太后与冯清,具备了冯家女儿们那种秀出群伦的独特风采,既深通宫中权谋,亦明了朝堂国事。
后妃干政、外戚主事,更是稀松平常之事,自“留犊去母”宫规之立,北魏皇帝全都成了没娘的孩子,登基之后,当然也不会受亲生母亲的摆布。
元怿等她们走上台阶,推门而入,这才跟了过去。
“你已满十五岁,先帝和当今皇上,像你这个年龄早已生子,”冯清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奚儿也不小了,你们俩的婚事,不用再拖,大婚之后,皇上才会认为你已成人,更加倚重。”
罗夫人“嗯”了一声道:“外间有昨夜炖好的参鸡汤,你拿一盅给太子。”
冯清却也不生气,亲自将汤端到元恂面前,叹了口气道:“你恨也好,怨也好,如今你就是母后一世的指望,母后正因为挚爱你如亲生,才打你骂你、责你怪你。这次母后率六宫南迁,其实内心里想着,这次去洛阳,不是为了依托投靠你父皇,而是为了能与你朝夕相处,好照料我的恂儿。”
“不错,大魏开国至今一百多年,也不过八代天子登基为帝,冯家的女儿便母养了四五代天子,于国有功,于社稷有德,于冯家的富贵,更是功莫大焉!”元恂怒视着冯清,反唇为讥,不但语气已经毫无对皇后的尊重,眼中流露的愤怒和敌视,更是全无母子之情。
他走进屋里,见桌上摆了几样点心汤水,便一一放到食盒里,拎在手里,往北边院子走去。
她本来也不肯相信这传言,以为姑姑、姑祖母还有姐姐们的不孕是家族遗传,可直到她入宫的前夜,父亲将太后亲自密封好派人送来的一匣药膏放到她案上,冯清才相信了传说为真。
元恪曾经见过冯奚儿两次,觉得倘若不是那个太子妃的头衔诱人,将这么出色的女子嫁给粗莽的元恂,实在是有些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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