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独醉灞河秋
五 上林春宴

“好箭!”神情拘谨的赵吉儿,竟忍不住大声叫好。
平阳公主倚栏默默远眺。
她的声音十分自暴自弃,平阳公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平阳。”阿娇穿一身淡紫色的绫锦衣服,在座席上招呼道,“你坐在我这里。”
她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为卫青向马太后提亲?卫青迟早是要娶妇生子的,他这一生,注定了不会属于她。纵然两个人近乎绝望地互相渴望着。
坐在西首的是一个老年贵妇,身后簇拥着大群侍女,她是从外藩特地入京晋见的梁孝王刘武的遗孀马太后,她是平阳公主的婶母,梁孝王刘武是景帝的同母弟弟,从前的气派甚至超过皇帝,至今马太后仍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马太后鹤发童颜,衣饰华丽,气质高贵,谁也看不出,她曾经是梁地最著名的歌女。当时,年方十五岁的貌美如花的马姬,千金才能买得一宵。
“马太后,这是您的孙女儿吗?好体面的相貌。”卫子夫牵住马太后身边的一个锦衣少女的手,细细地打量着,“这么清秀,长安城也找不出来几个。”
平阳公主含笑看了她一眼,道:“阿娇,你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像二十来岁的光景。这些年来,你一切还好吗?”
平阳公主看着她那副自暴自弃的模样,心中不禁产生了一点淡淡的哀怜。从前享尽人间尊荣、深受武帝宠爱的阿娇,如今已经被武帝冷落在一边。因为没有子嗣,因为母亲的势力渐渐衰弱,等待着阿娇的命运,相当黯淡。
相貌秀美的卫子夫,将脸凑近平阳公主的耳边,轻轻笑道:“公主,我还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情,想托公主说说,不知道公主陛下愿不愿帮忙?”
“好。”平阳公主勉强一笑,向马太后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又扭脸问卫子夫道,“听说妞儿也有封号和封地?”
“你说。”
四根红丝线应声而断,蓝袍武士拨马回hetushu.com.com来。
卫青久久地勒马站在台下,心事如潮。
自己在感情的选择上也许有某种自由,但这种自由带给她的,仍然是深深的失望,和无限空虚的情怀。
听说自从那天晚上公主府门前,慎阳侯与奉车校尉争风吃醋的那场斗殴之后,平阳公主开始闭门谢客,像隐士一样深居简出地生活着。
她看见赵吉儿眼中闪动着晶莹的光泽,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深深打动了这个外表冷淡、内心寂寞的少女的心。
“他叫卫青,是当朝的太中大夫,骑射冠绝天下。”平阳公主凝视着她瘦削的背影,远远地回答。
下面的少年武士已经一一射过了,柳树上还垂着十几枚五铢钱。
这一点,卫青不能确定。
马太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长满老人斑的手指充满欣赏地点着她,快乐地说不出话来。
卫子夫点了点头,热切地望着她。
西阁内,卫子夫转过脸来,一眼看见了平阳公主,忙走了过来,笑道:“长公主也来了,快到这边坐,我叫人将小妞抱来给你看。”
台上,平阳公主正含着一缕酸涩的微笑,走到马太后身边:“太后,好久不见你,你可发福了。那边倚栏的女孩儿,来自你的府上吗?她的相貌真是清秀。想不想在长安城里寻找一个英俊少年?”
白袍少年的脸上露出自得之色,只听得一声冷笑,一个身着深绛色衣袍的少年拨马出来,羽箭破空划过,射断了中间的一处丝线,五铢钱落在地上。
又到了上林苑春宴的时候,多年来一直没有出现在春宴上的平阳公主,今年带着大批侍从,突然现身。
刚刚三十而立的她,曾经喜欢宴游和射猎的她,甘于这份寂寞,是为了他吗?
“这是谁?”倚栏看得出神的赵吉儿,情不自禁地问道。
“卫青,”卫子夫吞吞吐吐地说道,“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还不肯成亲。那边和图书正倚栏赏花的女孩子,叫赵吉儿,是梁王的外孙,已故丞相的女儿,家世十分清贵,相貌也十分端庄。我想,卫青若能娶她为妻,无疑是一桩好姻缘,只是我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向马太后提起。”
“你看呢?像不像我?”马太后笑容可掬地问道。
“平阳。”阿娇又倒满一爵烈酒,笑道,“还是你强,平阳侯敢在外面蓄妾,你就将他逐出公主府。在这个世上,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宁愿做公主,而不愿做皇后。去年冬天,卫子夫已经为皇上生下了第三个女儿。而我,此生却永远无法做一个母亲。”
他将十几支长长的羽箭夹在腋下,微微闭起左眼,气定神闲,拉开虎筋雕花长弓,将羽箭流星一般地射了出去,弦响之处,箭无虚发,五铢钱一枚枚地落入了尘土。
平阳公主站起身来,看见殿台西边,大敞的阁子里,坐着一群贵妇。
“还没有订亲呢。”马太后笑道,“这孩子眼大心高,有几个来提亲的,她都看不上,一心想嫁个能文能武的少年英才,梁地偏僻,哪里找得出这样的人才来?所以我这一回带着她一同来长安城,也叫她好好挑个小女婿。”
此刻,平阳公主的心情格外复杂。
台下的春柳中,一群少年正在比试骑射,柳枝上系着大大小小几十枚五铢钱,全用细细的丝线系在树上。
阿娇渐渐醉了,她一杯接一杯地痛饮下去,不再能注意到周围的人和事。
“今年已经十七岁。”
他们都住在这同一座长安城,也能经常听见彼此的消息,但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是我给她取的,图个吉利,就叫赵吉儿。”马太后道。
平阳公主沉默了,她倚住栏杆,向太液池边的柳色中望去,那里是卫青等一帮年轻士大夫聚会的场所。
“哦?”卫子夫再次拉住赵吉儿的手,“许给人家了吗?”
卫子夫退后一步hetushu.com.com,打量着那女孩儿:“像,真是像。老太后年轻的时候,必然也是个绝代佳人。”
接下来的几个年轻武士,都没有射中。
也许是共同的出身,让马太后和卫子夫相见甚欢。
“芳龄几何?”
春风拂栏,紫霄台的帘外,天青云白,远山如黛。
“瞧太后说的,”卫子夫伶牙俐齿地辩解道,“这孩子得了太后的气脉,自然长得像太后,你看那双又黑又亮又长的会说话的眼睛,不就是从太后的脸上偷了一双下来?”
门前的侍卫,仔细地看了看醉酒骑士的脸,发现那映着雪光越发显得苍白瘦削的面庞,是太中大夫卫青。他竟然奔驰了数十里夜路,只为了在她的后门前徘徊。
一个白袍少年拍马飞驰,一箭射过,箭支撞在钱币上,发着叮当的脆响。五铢钱摇晃了几下,终于落了下来。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欢呼。
这样醉在烈酒中也是好的,只要能有片刻的欣喜。
卫青闻声抬起头来,他脸上的冷漠和俊朗,在这一刻占领了赵吉儿的心。
二十六岁的卫青,如今已贵为太中大夫,是长安城的年青显宦之一,卫子夫的两个姐姐,也都分别嫁给了朝中的詹事陈掌和太仆公孙贺,从前身为女奴私生子的卫家,如今满门显贵,成了长安城最有前途的家族。
马太后呵呵地笑了起来:“平阳,你倒是越来越标致了。吉儿是我的外孙女,也是我最大的心事。”
“是,皇上赐给她‘诸邑’的封号。”卫子夫充满喜悦,在旧日的女主人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炫耀了。
太液池水轻轻荡漾,杂木丛生的野林中,处处都有亭台楼榭,在上林紫霄台里,遍地铺着崭新的红毡氆,毡上安排着几百个座席,案上名酒热炙,腊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春风拂帘,令人心旷神怡。
赵吉儿红了脸,一甩手,咬唇道:“外婆尽取笑人,我最不爱听这些。和图书
她夺手走到一旁,带了两个少年婢女,往平阳公主斜凭的栏杆边走来。
旁边的那群女人,有的是宫眷,有的是王妃,有的是公侯夫人。她们都梳着刚刚风行的堕马髻,髻上,明珠珊瑚、黄金翡翠,耀人眼目,这是个崇尚奢华的时代。
平阳公主倚栏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个少女,只见她发浓肤白,长眼削腮,虽然清秀,但脸上有一种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觉寒气逼人。
马太后听得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么精明的人,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我实话告诉你,这是我的外孙女儿,她的娘不是我生的,是我房里的丫头生的。后来那丫头产后风死了,还是我将她娘当作亲生女儿养大了,和那四个女儿一样,都封了郡主的汤沐邑,又嫁给了梁地的第一大姓太史赵家。她爹爹是大汉丞相赵周,三年前这孩子的爹娘都死了,现在就跟着我住在梁王府。”
周围的人群,不由得轰然叫好。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武帝是这样爱这个女儿,令她想起了当年父亲对自己的深情。
这个从前的公主府女奴,现在已经是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她还能有什么事情自己办不成的?平阳公主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皇后陈阿娇举起面前的嵌宝金爵,将满满一大杯烈酒倒入口中,苦笑着道:“是吗?不生育的女人,看起来总是年轻些。”
自那一夜醉中相见后,他再没有向她表达过什么,也没有再来过公主府。
他能够确定的,只是此刻高高的紫霄台上,那优雅地转身离去的背影中,蕴含着的莫大的寂寞和凄凉,那远去的消逝在高台上的背影,令他心碎。
然而卫青的眼睛,只看见了赵吉儿身边的平阳公主。她穿着淡绿色的提花绫锦长衣,那淡绿色如烟如雾,烟雾中,只有那瘦成一握的腰肢,只有那微显憔悴的秀丽面庞,只有那双无限忧郁的眼睛。
“叫什么名字?”卫https://www.hetushu.com.com子夫仍然十分感兴趣地打量着那个神情简傲的少女。
当中那个穿浅蓝色薄绸春服的女子,白皙瘦削,浅笑盈盈,相貌与卫青十分神似,她是武帝如今最宠爱的女人,宫中正当红的皇妃卫子夫,她是卫青的同母异父姐姐,已经为武帝生下了三个女儿。
只有一次,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夜,如意禀报平阳公主说,府后有一个穿着蓝色布袍的武士,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在后门口独自盘桓了半夜。
平阳公主记得,从前在公主府做歌女的卫子夫并没有这么能说会道,她是沉默的、忧郁的、瘦削的,整天都在若有所思,和卫青的气质相仿。
赵吉儿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到她发髻上摇曳的金步摇,知道这是当朝的平阳长公主,不禁收敛了脸上的傲慢神色,轻声赞道:“他的箭术真好。”
但多年来,卫青一直孤孤单单地生活着,他偶尔和关内的豪侠们交游,却从来不参加长安的夜宴,也不愿意娶妻,他的太中大夫府永远冷冷清清,缺乏居家过日子的气氛。
立在队后的卫青,又拨马冲了上去,朗声叫道:“都闪开,我来收尾。”
“你想让我去给卫青提亲?”平阳公主诧异地问道。
她忽然变得十分关心这件事情,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平阳公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讨厌她,这个苍白的简傲女子,仗着自己娘家的势力,想在长安城寻找怎样的如意郎君?
“他不只是箭术好。论骑射,论兵法,论韬略,卫青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平阳公主深情地说道,“而且他人品高洁、为人挚诚,能嫁给这样的大好青年,那是女人的福分。长安城里,能及得上卫青的男人,屈指可数。”
在人们的遗憾声中,忽然间,一匹黑色的乌骓马像乌云一样飘飞了出来,马背上是一个年青的蓝袍武士,他手指间夹着四支长箭,流星般向春柳上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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